第22章 婉婉
祁璟是傍晚時分回的方府,初春之時,天黑得依然不算晚。是以,方府之中首尾相接的回廊之中,已經懸起了燈籠,制作精美的四角燈,将整座宅院籠罩在了昏黃暧昧的光暈下。
膳廳的三聯槅扇均被打開,祁璟漸行漸近,直到終于看清镂花紋飾後面半遮半掩的江月。
她換上了裙裝,頭發也被認真地绾成了一個少女發髻,點綴在烏發間的金簪玉釵,無不是珍貴之物。
這才是江月原本的模樣吧。
祁璟心中一嘆,這些東西,不是如今的他給不起的……只是,她會想要接受自己的嗎?
江月正聽方守成如數家珍地說着“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原來早在董姑娘五歲之時,方守成便已離開邺京。江月心道一聲幸好,舉凡方守成殷殷問起“妹妹可還記得——”,江月便作出滿面愧疚之情,朝他搖一搖頭。
竟也蒙混過了這半天!
百無聊賴之時,江月餘光閑閑溜向屋外,回廊之下,立着的不是祁璟還是誰?她眼神一亮,組織到底還是沒有忘了她!
方守成察覺江月目光偏轉,自然也順着望了過去,“呀,祁将軍什麽時候回來的?守成有失遠迎。”
畢竟方守成是故人,縱使分別多年,江月依然不敢冒失,生怕他瞧出破綻。是以,江月只眼睜睜地望着祁璟,并不多話,唯恐失了她苦心經營的“閨秀”氣度。
不能說話,眼神便顯出幾分熱切來。祁璟與方守成寒暄了兩句,已是察覺到了江月直勾勾地瞧着自己,他登時心跳變快,耳根都有點發熱。
祁璟習慣性地攏拳輕咳,掩飾着自己的不自然,更不敢再去看江月,“時辰不早了,還是先用膳吧。”
祁璟心有戚戚地打斷方守成,他此時心神不定,哪還能再應付下去?
好在方守成不曾為難,當即命人傳膳,接着又轉首望向江月,試探地問:“妹妹可介意與我一桌?照理妹妹待字閨中,守成本不該冒犯……只是……只是……”
他只是半天,卻沒說下文。
好在江月沒這個顧忌,聽方守成讷讷不語,便大大方方地為他解圍,“大哥一番好心,我自然不會介意,但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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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壞心忽起,眼神又飄向了祁璟,“祁将軍可會嫌棄我?”
祁璟聞言,險些被自己口水嗆着。
将軍回望江月,女孩子一雙炯炯明眸,像是小貓爪子一樣在他心裏撓了幾下。偏開眼,将軍默默舉起白旗,“自然不會,姑娘多慮。”
方守成接到京中來信,只知江月被委托在祁璟軍下,并不清楚兩人關系甚篤。此時聽二人對答,全然是把其中意思當真了。一個威名在外卻出身軍籍的少年将軍,平素看不起來自京中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實在正常。
況且,恩師受人敬重,也不過是在文人之中罷了。
這些不通聖人之學的莽夫,哪裏會真心敬重呢?
倘使不是顧忌自己主人面子,想必,祁璟早要把江月趕走了吧?
方守成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待滿席菜肴擺上,方重現笑意。“将軍駐軍西北,想來艱苦得很,守成特地叫人備了幾道雍州名菜,算是為将軍接風了。”
“多謝。”
兩人舉杯,對飲罷,方守成才舉起筷箸,示意大家進餐。
“唉,當初離開邺京的時候,婉婉才這麽高——”方守成頗為感慨地比了個手型,臉上帶了三分寵溺的笑容,“沒想到,一眨眼,都這麽大啦。”
“婉婉?”祁璟眉梢微挑,餘光瞥到了江月臉上。
兩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愣。
方守成渾然不覺,朝祁璟解釋道:“就是董家妹妹的乳名……哎呀,是守成莽撞,我貿然将你的名字告訴了将軍,妹妹不怪吧?”
江月萬分尴尬,她怎麽偏偏忘了,“自己”原本還是有名字的!
兩束目光聚在身上,江月只能咬着筷尖兒,低眉敷衍地應着,“不怪。”
方守成又是一笑,“妹妹還是小時候的溫柔脾氣,跟誰也不惱,說話輕輕的……”
江月趁這檔口,忙觑了眼祁璟,他臉色俨然有些不好,恐怕是懷疑自己了……江月一顆心砰砰打鼓,盤算着什麽時候找機會同他解釋開才好。
她兀自緊張,方守成卻不肯放過,仍是道:“恩師平素克己,妹妹便與恩師性子如出一轍。尋常我們師兄弟一起讨論學問,她不過三四歲的年紀,便能自己坐在廊中,不聲不響地看一下午的詩。那時恩師便常以小妹喜靜為例,教育我們踏實為學,切不可貪玩……”
這廂江月只覺這書香門第的姑娘家着實假扮不來,總要找個托辭才好。而那廂的祁璟,已是眉峰緊鎖,陷入沉思。
直至一席晚膳用罷,兩人竟沒再說過半句話。
月明星稀。
江月躺在陌生卻舒适的大床上,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
用來搪塞祁璟的借口她已經想好了,可是,找個什麽機會解釋才能顯得不露痕跡呢?
“姑娘可有吩咐?”
值夜的丫鬟聽到裏頭的動靜,只以為是江月有事,忙進來相詢。
江月微微有些尴尬,悶悶地道了聲“沒有”,再不敢随意翻動。誰知,就這樣靜靜地躺着,沒過多久,竟也睡着了!
翌日醒時,已是天際翻白,天光大亮。
兩個被方守成特地買來服侍江月的小丫鬟一個替她準備了衣服,一個打了水來,作勢要為她洗漱。江月早習慣了自力更生,忙後退一步,抿嘴露出個笑,“不勞煩二位妹妹,我自己來就好。”
那兩人面面相觑,只當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惹怒了主人。不多猶豫,二人登時屈膝跪下。
江月被這架勢吓得一怔,忙伸手去扶,“你們……哎呀,快起來。我素來住在軍營之中,不習慣旁人伺候,你們……你們一旁站着就好,若有需要,我自然會說的。”
都說由奢入儉難,江月早打定主意,此地不宜久留,否則時日一長,祁璟難免會看出她的破綻,因此,能從簡的地方,還是一切從簡得好。
想到祁璟,江月心中一動,重新惦記起來解釋的事情。她動作加快,更衣洗漱都沒用太多工夫兒,除了勞煩其中一個自稱青缳的丫鬟替她绾了頭發,其餘皆是親力親為。
收拾妥了,青缳主動問道:“姑娘是要立時用膳,還是先去明德堂拜見先生?”
江月搖了搖頭,“昨日那位祁大将軍住在什麽地方了?”
青缳一愣,好似有幾分遲疑,“這個奴婢倒不大清楚,也許是竹園,也許是松園……應當總離不了這兩處便是了。”
“唔,那你領我去找他可好?”
“是。”
去過了竹園、問過了松園,直到最後繞到了前廳,江月卻沒有看到祁璟的半個影子。
她沒由來的心中一慌,失神落魄地站在廳外的院子裏,不知該再往哪去找才好。
“婉婉?”方守成試探地喚了一聲,見回過身來的果真是江月,歡喜不疊地迎了上來,“妹妹怎麽起得這麽早?在這裏等守成嗎?”
江月不敢失禮,忙換上一笑,“方大哥早,我……我後來改過名字,喚作江月,大哥叫我江月吧。”
方守成微愣,将信将疑地問:“這不是師母給妹妹起的名字?怎麽……倒改了?”
“這個說來話長,改日我再向大哥解釋。”江月竭力敷衍,話鋒一轉,“将軍呢?怎麽不見他?”
“哦,祁将軍呀……我聽管家說,今日天未亮,他像是有什麽急事,直接走了。”
江月倏然變色,他走了?
察覺到自己身份的不對,所以離開了?
“那他,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方守成搖頭。
江月像是被人一把掐在了心窩上,驀地一陣刺痛,說不出的難過。
方守成見她臉色不好,忍不住問道:“怎麽?妹妹有事要找他?”
“也沒有……”江月踟躇不語,神色卻是悵惘得很。
方守成權當她是受祁璟威迫已久,安慰地一笑,不再追問,反倒引了旁的話題,分散她的精神,“妹妹可用過早膳了?我讓人擺在廳裏,咱們一道用罷。”
江月恹恹颔首,并未表露疑議。
方守成雖看重江月,卻也諸事纏身,輕易不得閑暇。好在他正巧要去書院,念及江月自幼喜讀詩書,索性叫人套了車馬,二人一道往京郊的書院裏去了。
可惜,書院男子居多,方守成只把江月安排在了自己的書房之中,不曾領她四處閑逛。
江月坐着,既是無趣,又是不安,半晌之後,到底是忍不住,試探地問:“先前大哥說早聽聞我會過來,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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