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空變成了混亂的戰場,月色晦明下,翅膀拍動的聲響伴随着百鳥的鳴叫,充斥整個天宇。
底下的人都呆住了,分不清來去交纏的究竟是誰。月色即便再皎潔,只能照出大致的輪廓,中途加入的龐然巨物也不知是哪一方,如果只是黃雀在後,那鳳凰就糟了。
崖兒搭起長弓,站上了最高的岩石。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只好冒一次險。兀鹫緊追着君野不放,要單是那賊鳥還好,現在又加入了一個,那像龍又像魚的身形,仿佛哪裏見過,但又不敢肯定。利箭上弦,拉了滿弓,她心裏沒底,先準備妥當再見機行事吧。君野出現,必定帶回了蓬山的消息,可他遭遇突襲下不來,她已經等了一個月了,不能近在眼前,又失之交臂。
還好,半路殺出的巨獸展開巨大的尾翼,一擊拍中了那只兀鹫。只聽呱地一聲慘叫,那賊鳥從半空落下來,狠狠砸在地面上,微微掙紮了下,便再也不動彈了。明王上前探看,扯了扯兀鹫的翅膀,回身說:“死了。”
空中的君野終于能夠落地了,彩鳳的羽翼在月下披上了一層斑斓的光,他向她垂直飛下來,爪子一伸,将信扔進了她懷裏。
崖兒顧不得別的了,慌忙跑向篝火。展開書信看,信是大司命寫來的,由頭至尾詳細地闡述了仙君回到九天上領罰的種種。信的結尾告訴她,仙君現在被囚禁在八寒極地,無食可用,無衣可穿,有的只是萬頃冰雪,和不時從天而降的,足以穿透皮肉的冰棱。
她托着那信,信上的字跡晃動得幾乎再也看不清。一直疑心會這樣,果然應驗了最壞的猜測。天道絲毫不徇私情,有人犯了錯,就得有人承擔。可他那麽傻,她從來沒有想過讓他頂罪,現在好了,斷了仙骨,修為散盡,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就為換她短短幾十年的陽壽,值得麽?
看信的人沉浸在她的世界,周圍仿佛築起了堅冰,人神勿近。邁着方步的君野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去找那個最美麗的女人。
他在一群黑衣人中一個一個辨認,鳳鳥對色彩比較敏感,但目前這樣的境況,很難分辨出哪個最美,哪個最醜。事實是所有人都很好看,每一張臉都精致而充滿活力。君野不會說話,他找得十分艱難。那群人呢,第一次看見鳳凰,對他顯然很有興趣,三三兩兩站着,任他逐個盯着細看。
最後他找到了目測最漂亮的女人,應該就是她了。他圍着她轉了好幾圈,結果邊上另一個人過來隔斷了他們,不太善意的語氣和眼神,寒着聲說:“這鳳不是公的嗎,人鳥有別,它到底想幹什麽?”
魑魅笑着彎下腰,從口袋裏掏出幹糧擠碎,托在掌心裏,啧啧逗弄着:“鳳啊鳳,你辛苦了,飛了那麽遠,又要和人打架。”說着忽然頓下來,見空中的巨影化作一道金光,降落到地面上。他凝眉仔細打量,轉過頭看魍魉,“這人……”
君野看出來了,大司命托他問候的女人已經有主了。人和鳥一樣,形影相随的必定就是另一半。信送到了,人也見着了,他的任務圓滿完成。雖說翅膀受了一點傷,但問題不大,他還惦記着家裏的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于是向那個救他的青年點了點頭,複又騰空而起,拍着兩翼飛向了天幕盡頭。
年輕的男人帶着一身水澤之氣,從晚煙裏一步步走來,傲岸的身形,眉眼和煦,頗有似曾相識之感。波月樓上下都在揣測他的來歷,但沒有人開口。殺手的本能不是認親,是摸劍。他感到好笑,只得先同魑魅打招呼,“花喬木,幾個月沒見,認不出我了?”
當初他在時,就一直和魑魅不對付。他不喜歡魑魅的雌雄莫辯,魑魅也看不上他的越俎代庖。其實越是針鋒相對,越是印象深刻,既然連魑魅都不敢相認,那就說明他的變化确實很大。
魑魅看看蘇畫,蘇畫邁前一步,遲疑着問:“是枞言?”
他微笑颔首:“蘇門主,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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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頓時松了口氣,在這流離失所的時候,忽然有人回歸,是件令人歡喜的事。崖兒坐在火堆旁臉色發青,蘇畫知道她必定接到了不好的消息,但願枞言的出現會讓她獲得一點安慰。
她喚了她一聲:“樓主,你看誰回來了。”
垂首孤坐的崖兒這才擡起頭來,看向從天而降的人。他穿天水碧的禪衣,一副秀骨清像自在模樣。這五官,依稀相熟,但又有些陌生。她站起身走過去,他眼底波光流轉,她忽然升起一線希望,“枞言,你回來了?”
他向她伸出手,臉上笑意盈然。可惜她并未如他那樣,因久別重逢就頭腦發熱。她沒有投進他懷裏,只是熟悉而又疏遠地,以江湖男人打招呼的方式,同他扣掌抵肩,道一句“別來無恙”。
他不免失落,但并不傷嗟,分開好幾個月了,有很多話想說,不願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地方。
崖兒到這時才仔細審視他,同他比了比個頭,自己竟不知不覺落下了那麽多,現在只及他耳垂了。她感慨:“年輕孩子長得就是快啊!”
他不太滿意她總拿這種口吻來評斷他,但依舊笑着提醒她:“我活了七八十年了,不是什麽‘年輕孩子’,我比你年長得多。”
無論長大還是歸隊,反正都是好事。枞言以前在波月樓的身份類似于軍師,不可否認,有他在,無論是規矩和人心,都會更加穩固。
崖兒讓大家去休息,反正她也睡不着了,後半夜的巡守就交給她。一時人都散了,她回首看看枞言,心裏漸漸安定下來,溫聲道:“你能回來,我真高興。我的身份敗露了,整個武林都在圍攻波月樓,我們只好棄樓出逃。”
他點點頭,“我看樓裏人都在,能不損一兵一卒安全撤離,樓主果然越來越有大将之風。”
崖兒解嘲地笑了笑,“即便是這樣,也還是傷了元氣。你離開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住了,但困境之中總有微光。就像今天,要不是你來,君野就危險了。”
“君野是那只鳳凰麽?我原本也正要來找你,恰好碰上了。”他想了想道,“我記得以前在方丈洲見過他,那時候我沉在東海海底,他常和那只雌凰飛過,他們是紫府君飼養的比翼鳳吧!”
崖兒嗯了聲,“他來給我送信。”說着低頭看手裏的泥金箋,薄薄的信紙卻重如千斤。
枞言緘默,猶豫了下方問:“你和他……我本以為魚鱗圖失竊,琅嬛不會罷休,沒想到紫府君把這件事掩住了。”
他一頭紮進羅伽大池不問世事,不知道陸上發生的種種。她至今還活着站在這裏,并不是她的幸運,是有人為她出頭,代她領了罪罰。
她笑得慘然,“丢了天帝海疆圖,這種事怎麽可能掩得住!枞言,我闖了大禍,害人害己。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随我爹娘一起死在雪域的。”
她去琅嬛竊書的經過他都知道,甚至她奪了紫府君的清白,害他失物又失身的內情,枞言也一清二楚。當初他就曾經狠狠訓斥過她,責罵她不該讓一場有計劃的偷盜牽扯上私情,可是有些事,實在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她一直沒說,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觊觎紫府君,因為他的高潔如蓮,因為他長了一張世間難覓的好臉。她想借他開張,委身仙人,總比哪次任務中不明不白翻車好。原本僅僅只是私欲,打算上床認人下床認鞋的,誰知道最後鬧成了這樣。
枞言見她頹喪,就知道事情不妙,“你何苦說這種話,什麽跟爹娘一起死,你活成這樣,未必比和他們一起去強多少。圖冊被紫府君拿回去了麽?”
她搖頭,“他把圖冊留給我,自己去八寒極地領罰了。可是我卻辜負了他,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裏了。”
枞言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單是圖冊旁落的事,更多是紫府君後來對這件事的處理态度。他撫撫額,覺得混亂,想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定了情,可是他不敢。他以為那位仙君可以心如明鏡臺,把一切當做流雲的,結果顯然是高估他了。
周圍松濤陣陣,他在空曠的駐地上盲目地游走了兩圈,“想辦法把圖冊拿回來,東西落進武林盟主手裏,你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至于紫府君……你已經無能為力,便不要再想了。”
崖兒訝然,“不要再想?”
“八寒極地是怎樣的世界你知道麽?地都是冰川,山都是雪山,身陷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哀傷地望着她,“把圖冊拿回來,你就跟我走吧,離開雲浮大陸,找個地方安穩度日。”
也許他是善意的,可她卻不能領情,“你覺得我還能安穩度日嗎?”
如果沒有遇見仙君,她也許會活得旁若無人,但現在做不到了,她要想辦法營救他。不過那是她自己的事,沒人幫得了她,索性不去說他了。
她抿唇微笑,至少枞言回來她是高興的。她又繞着他打轉,像長輩看見晚輩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有說不盡的欣喜,“四個月而已,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和之前大不一樣了,之前怎麽看都像個孩子,現在像大人。”
篝火下年輕的面孔春雪消融般新生,倜傥中有恰到好處的一段自矜。他本來就非人,世間一切妖魅秉性深處都蘊含着機巧和吊詭,只是有的放任不顧,有的學會了控制。
枞言輕笑,“不是像大人,是确實變成大人了。我前兩天成年了,蛻盡以前的皮相,真身和化形都會起變化。”
所以先前他騰身在空中,沒有人認出他的原形。幾個月前他還是一條胖胖的大魚,現在卻不一樣了,身形變得修長,兼有龍的氣勢,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龍王鯨。
崖兒想不明白,枯眉笑道:“可你說過,龍王鯨八十歲才成年,你還差一年多呢,怎麽說大就大了?”
這種事也不是死規定,只是族類大部分在八十歲成年罷了。他提前,是因為遇上了她。感情的催發會在身體形成實質的改變,當他對她日思夜想,甚至産生某些道不清的渴望後,成年就提前來臨了。
蛻變只在一瞬,像小魚從魚籽中掙脫出來,猛地一個彈射,迎來了新的世界,他也是這樣。曾經比她矮了一頭,總是被她笑話,現在他比她高了,看她的時候需要垂眼,這種變化讓他生出油然的驕傲。
他愈發挺直了身子,下巴幾乎可以擱在她前額,“嗯,就是長大了,比你高了這麽多。”擡起手,在她頭頂揉了揉,“上面的空氣果然好。”
崖兒不滿地位發生變化,以前她一直是以姐姐自居的,即便他長高了,長幼也不能颠倒。她氣惱地格開他的手,“不許摸我的頭,你沒滿八十歲,在我看來還是孩子。”
他說為什麽,“不管從哪個方面看,我都是實實在在的成年鯨,憑什麽在你這裏就沒成年?”經受過她兩年的恥笑,新仇舊恨一并湧上來,報複式的又狠狠揉她的頭,“年紀不年紀根本不重要,我已經是大人了,這是事實!”
可憐波月樓主那麽厲害的人物,居然被他揉得沒有還手之力。崖兒頂着一頭亂發叫嚣:“枞言,你再胡鬧!”跺腳追趕,要以眼還眼。
可惜她不夠高,探手揉他的腦袋十分費力,經過了一番縱跳,不知怎麽落進他懷裏了。他彎着腰,抵着她的肩,在她耳邊長嘆:“月兒,這段時間我沒有一天不惦念你,你過得還好嗎?”
懷裏抱着她,像抱住了一團明月。少年的愛慕和向往那麽熱烈,他可以為她殺伐征戰,乃至犧牲一切,大約這就是識一人,誤一生吧。
崖兒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從來沒有和她明确表示過,所以他模棱兩可地親近她,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多時不見的老友,曾經不止一次把醉醺醺的她從天臺上扛下來,再見後欣喜一抱并不過分。她擡手拍拍他的背,驚覺少年果然已經長成了,肩脊寬厚,再不是那個瘦弱的身板了。
“你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麽?”他忽然這樣問。
崖兒愣了下,摸不着頭腦,“我說過那麽多話,你指的是哪一句?”
他松開她,含笑望着她,“從九州回來的路上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你報恩,等我長大以後,也可以找你人約黃昏後。如今我成年了,請問岳樓主,這話還算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