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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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在眼前,然而追緝還是失敗了,大司命聽了回禀進來傳話,向上一觑,神情有些猶豫:“君上……”
紫府君坐上了觀指堂的正座,奢華的背景映襯着俯仰從容的面目,像金碧上落下一點濃墨,不散不擴,不可忽視。
邊上波月樓的那群人只好慘然望着他,這是打算占山為王了吧,追讨不成就霸占人家的産業,自己做起了老大,這神仙當得有點俗氣啊。
紫府君臉上毫無意外之色,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她能輕易讓他們抓住,那他就該懷疑她的能力了。
他垂下眼,慢慢點了點頭,“我本以為她不在波月樓,沒想到居然撞了個正着,看來她确實舍不下這地方。”一面說,一面四下打量,撐着額問大司命,“下榻的地方找到了麽?”
蘇畫和留守的阿傍頓時一喜,瘟神要走,看來還有希望,于是滿懷期待地看向大司命。結果那大司命瞥了他們一眼,沉聲道:“王舍洲處處烏煙瘴氣,根本沒有個清淨地方。”
紫府君思量了下,“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吩咐少司命們,帶門下弟子找地方安置,我們就在這裏等她回來。”
這可算今年最壞的消息了,阿傍嗫嚅着舉了舉手,“仙君,這波月樓裏聲色犬馬,俗到了極致,修行之人混跡在紅塵泥沼,終歸不好吧!況且我們樓主這回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你們就是守得再久,她也不會回來了。”
神仙的目光透着清冷,即便是淡淡看向你,也讓你有無所适從之感。
“她膽大包天,什麽事幹不出來?驚弓之鳥……你太小看她了。”
阿傍噎了下,發現這位仙君還挺了解他家樓主的。人趕不走,那他們怎麽辦呢,總不能活在這樣的夾縫中。于是瞅瞅蘇畫,希望蘇門主說句話。蘇畫醞釀再三才道:“仙君,我們波月樓是開門做買賣的,就算樓主不在,我們也得吃飯。斷人財路等于殺人父母,諸位仙君借住在此,我們不能迎客做生意,斷了上下幾十口的生計,不是修道之人所為吧?”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阿傍對蘇門主的敬意又上了一層。料想這些不速之客總該知難而退了,沒想到上首的紫府君發了話:“你們照樣做你們的買賣,我們接着捉拿你們的樓主,各不相幹。我知道她不會離開王舍洲,這洲界不過這麽大,她能躲到哪裏去?她不是無親無故麽,波月樓是她的家,你們是她的家人,她就算去了天邊,最後也還是會回來的。”
蘇畫和阿傍對視了一眼,心道神仙眼裏果然歲月靜好,什麽家啊,家人啊,這些太飄渺了。樓主對他們來說是主人,不是家人,反之他們在她眼裏也沒那麽重要。
可大司命卻聽出了滿心的不安來,覺得君上大概是真的被那女人刺激到了,一向天高雲淡的處世态度,終于開始變得古怪刁鑽起來。
以他往常的習慣,即便是找個草廬,也絕不會住在這種物欲橫流的地方。況且要抓人,不是應當先埋伏起來,讓她以為他們已經走了,再來個甕中捉鼈麽。他這樣堂而皇之霸占了波月樓,岳崖兒究竟長了幾個腦袋,還敢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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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樓的這些人滿臉不忿,想來是極不情願的。大司命原本還想勸君上三思,但看見他們這樣,反而換了口風,向上拱手道是:“屬下這就肅清後樓,安排衆弟子入住。”
紫府君微微颔首,示意他去辦,目光在蘇畫臉上一轉,“帶本君去你們樓主的住處,本君要例行搜查。”
蘇畫張了張嘴,但領教過這位仙君的厲害,到底沒敢觸怒他。剛才她的那聲打岔給樓主争取了逃跑的機會,奇怪他居然沒有對她出手。如果這次再敢違逆,說不定真要上演誅連的戲碼了。
她只得垂首說是,“請仙君随我來。”
他在廊庑下的重重光影中穿行,這窮奢極欲的地方,每一處都彌漫着銅臭味。她住的地方很深,不知過了幾道門,最後随蘇畫進入一處房舍,屋子很大,處處紅幔低垂,一層複一層的鲛紗輕得像夢,有人走過便蕩漾飄拂,仿佛一切都是流動的,活的。
蘇畫捺着嘴角站在門前,“這就是樓主的卧房,但她之前一直在外奔波,很少留宿。這次仙君恐怕要白來一趟了,那麽重要的東西,她絕不會放在樓裏的。”
紫府君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你在外等候。”
蘇畫沒辦法,負氣退到了走廊裏。
前樓的大門應當打開了吧,她聽見人潮湧動的聲音,先前的靜谧,剎那便被嘈雜的人聲掩蓋了。波月樓的生意一向很好,只要迎客,用不了半柱香便會座無虛席。旖旎的細樂響起來,賓客的說笑聲,和銅錢撞擊舞臺的脆響交織出一片狂歡的海洋。她望着屋頂嘆了口氣,不知樓主現在在哪裏。先前的枞言是靠得住的,天涯海角有他陪伴,總不會出什麽纰漏。可如今換成了胡不言,那只騷狐貍又蠢又好色,也不知能不能護她周全。
正唏噓着,忽然一串骨碌碌的響動滾過來,停在她裙角前。垂眼看,是一截青竹做的信筒,古樸蒼健地刻着“紫府”二字。她擡眼往來路看,走廊盡頭站着那個判官臉的人,想必是一時不查,信件落地了,那麽巧,正好滾到了她面前。
不說話,也不讓步,她就那麽看着他。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那天煙雨洲頭回碰面,她就對這個吆五喝六的大司命印象很不好。互不相幹也罷了,結果犯到了她手裏,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大司命是見過大場面的,疏忽出錯也依舊臉不紅氣不喘。看看那竹筒,再看看斜倚粉牆,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虞美人的蘇畫,步履不減,到了她面前。
“失禮了。”他彎下腰,垂手去撿。
蘇畫笑了笑,提起裙裾,把竹筒蓋在了裙下。
這下他頓住了,自然不能去掀她的裙子,便直起身,蹙眉望着她。
蘇畫氣定神閑,那彎彎的眼兒極具風情地婉轉一瞥,嬌聲道:“我有一事向大司命請教。”
要不是信件在她裙下,大司命是不屑于理睬她的,現在情非得已,只得颔首:“門主請講。”
蘇畫關心的是他們究竟什麽時候離開,波月樓來來往往那麽多暗線交易,有外人在,終究行動不便。她仰着唇道:“我們樓裏年輕女孩子很多,不管是門衆也好,婢女也好,人數大大超出府君帶來的弟子。大司命知道男人混在女人堆裏的下場麽?好好的清修,恐怕要被打斷了。說不定從此落入紅塵,永世不得超生,這樣子多不好!”她眨了眨眼,“你們什麽時候走?”
大司命的表情結滿嚴霜,刀劈斧砍都化不開的樣子,“無可奉告。”
看來是不想好好談話啊,蘇畫有些怨怼,“我是為諸位仙君好,我們樓裏的姑娘很熱情,最愛送個點心,慰問慰問。倘或仙君們有旁的需要,姑娘也善解人意得很,這麽一來二去,當真不會出事麽?”
這算赤裸裸的威脅了吧!大司命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害蟲,“蘇門主,那就請你管好手下人,不要給紫府弟子造成困擾。”
蘇畫哈哈笑起來,“那我可管不了,腳長在她們身上,她們愛去哪裏,愛見什麽人,都不由我做主。”一時語速放慢下來,嬌俏的眼波在他身上打轉,“紫府的仙君們個個好相貌,到底是仙山上來的。我瞧大司命也是,有人誇過你俊麽?”
大司命因她挑撻的語氣,眉頭皺得更緊了,“蘇門主若沒有別的話要說,還請行個方便。”
她只當沒聽見,“大司命不會笑一笑麽?笑起來應當更俊。”
然後大司命幹脆不說話了,眼風如刀地望住她。
蘇畫是什麽人呢,十六歲便任弱水門門主,手下四星,包括岳崖兒都是她調理出來的,道行不可謂不深。對付男人麽,臉皮薄怎麽行,尤其這種已經把女人從生命裏戒除的男人。他不動如山,那便要你去就山,不說其他,誘仙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她提着隐花裙,水般漾了漾,沖他巧笑倩兮,“怎麽了?我說錯了?仙君這樣的态度,像是求人的麽?”
求人這個詞似乎用得太不委婉了,大司命冷冷一哂道:“既然蘇門主這麽閑,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了。”
言下之意是打算拼耐力?蘇畫怔怔地,沒想到天底下會有這樣寧折不彎的漢子。他果然不急着拿回他的信件,就這樣面面相觑和她對站着,一副打算站到地老天荒的樣子。
蘇畫有些憋屈,修行者靜坐靜站如同一日三餐,對于她這種凡人來說,要想拼過簡直是癡人說夢。她咬着唇,翻着眼看他,大司命表情倨傲,脫離了七情六欲的人,呼吸卻幹淨爽朗。
這個時候騎虎難下,竹筒在她裙底,腳尖移動就能踢到。可她不能走,更不能撿,只好和他比運氣,看誰先讓步。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空曠的走廊下,像兩座石雕一樣分毫不讓。站了半天,蘇畫說:“我腿疼。”
大司命不屑地調開了視線。
“你笑一笑,我就把信還給你。”
大司命完全不為所動。
逼不得已,她只好拿出殺手锏來了,輕呼一聲頭暈,順勢便撲向他懷裏。
本以為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暖玉溫香,也沒有一個會那樣鐵石心腸,不說攙扶,至少不退讓。結果這個不解風情的大司命倒好,見勢不妙往後退了一步,于是蘇畫踉跄了下,在她邁步保持平衡的時候,竹筒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手裏。
勝利者滿臉輕蔑,轉身便走,臨走似乎說了句什麽,蘇畫一時沒聽清。等穩住了身形回過神來,才驚覺那三個字居然是老妖精!
老妖精?老……妖精?她幾乎氣得要發瘋,咬着槽牙狠狠瞪着他離開的方向,心裏暗暗立誓,早晚要叫這一把年紀還頂着個年輕皮囊的玩意兒付出代價。
那頭的大司命甚是得意,這紅塵裏的女子大概動不動就喜歡投懷送抱,他實在不齒這種行為。剛才的小風波沒有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跡,他進了波月樓主的閨房,找到了站在窗前的君上。
夜很深了,滿城燈火璀璨,被映照得發紫的天幕上,孤零零挂着一輪碩大的月亮。如果撇開人間的濁世氣,這王舍洲的夜景算得上不俗。其實人人都喜歡盛世,越是輝煌,才越能免于庸常。
然而君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憂傷,和孤月為鄰,難免形影相吊,他有一刻竟不知該不該去打攪他,但他發現他進來,自己便回過身來。
大司命上前,把竹筒裏的書函呈上去,“下月琅嬛藏書重整,廿一俱信回禀君上。”
紫府君連看都沒看一眼,“沒有說更換府君人選?”
大司命愣了一下,“君上怎麽會有這念頭?琅嬛自建成起就一直是君上在看守,怎麽可能說換就換?”
紫府君輕牽了下唇角,視線複投向遠處的山巒,“一萬年了,除了看守琅嬛,我一無是處。有時候想,如果我不當這琅嬛君,還能做什麽……看守琅嬛是我的使命,行差踏錯就得認罰。”一面說,一面輕笑,擡了擡衣袖道,“缁衣戴罪,連累你們同我一樣,穿得烏鴉似的。”
君上莫名其妙的感傷總是來得很突然,過去的歲月裏常有,歸根結底他還是個心思細膩的仙啊。大司命很善于安慰,他垂着眼說:“紫府的弟子一向都是素紗白袍,偶爾穿一回缁衣,屬下覺得很有味道。君上不必難過,這次是着了小人的道,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些微疏忽,和以往的功績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紫府君聽後閉了閉眼,喟然長嘆:“确實着了小人的道,所以本君一定要親手捉拿她,讓她為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價。”
大司命很樂意聽到他這樣的表态,畢竟要讓一位生性散漫的仙保持嫉惡如仇的态度是很難的。他環顧了一圈,“君上可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
紫府君搖了搖頭,“這地方只是個落腳點,本來就沒打算從這裏得到什麽線索。”
大司命納罕地望着他,心道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不過他倒沒想去問,問了得到的答複大有可能是“閑着無聊,四處逛逛”。
“那麽君上接下來打算如何行事?”他遲疑道,“紫府這麽多人留在波月樓,恐怕打草驚蛇。”
他複望向窗外,微眯着眼道:“就是要打草驚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不是喜歡當賞畫人麽,本君這次也叫她當一回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