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衆人想得還是太美好了。
接下來的拍攝雖然從進度上看算得上順利,但拍攝的過程真的折騰得人想要崩潰。
路翰林在這段時間的拍攝裏充分向衆人展示了什麽叫做國內頂尖大導,他對整部電影最高潮的一段打戲提出了高到令人發指的要求,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磨着做,不接受建議,不接受退而求其次,總之就是要按照他的要求,做到十全十美。
衆人深深地懷疑,如果不是劇組裏有三個武指,這堪比登天的要求,就算讓他們死,他們也搞不出成品來。
謝明睿有聽到劇組人員夾雜着慶幸的感慨,聽到的時候他在想,如果不是劇組裏有三個武指,每一個拎出去都可以獨當一面,路翰林再怎麽變态,也不會提出根本實現不了的要求。
不過考慮到他們都是謝平戈的同事,對他家平戈也還算照顧,所以他很體貼地沒有戳穿真相,維護了他們微小的快樂。
因為任務太重,三個風格各異的“武指”到底還是合作了:穆巡确定框架,謝平戈确定動作,章毅惟調整細節。
路翰林看着他們合作出來的成品,神色裏滿是贊許:“這是多麽完美的藝術!這是多麽夢幻的三人組合!”
然而除了章毅惟,另外兩個人并不想認下“夢幻的三人組合”這個稱號。
他們只是合作,合作以外的時間,依然沒有其他的溝通。
不過因為有謝明睿在,謝平戈也沒怎麽給穆巡冷臉,只是用對待其他工作人員的态度對待他。
謝明睿被他“鐵面無私”的樣子逗樂了,一邊樂一邊給謝平戈上唇妝。
謝平戈對其他人才沒有興趣,他知道謝明睿找化妝師學了好幾天,就為了幫自己上一次唇妝,因此對方靠近的時候,他特別認真地睜大眼睛看他。
謝明睿淡定地用另一只手擋住,不讓那撲扇的眼睛幹擾自己的心神。
他專心致志地給謝平戈上完唇妝,上完才放下手,低聲說道:“別鬧。”
如果是以前的謝平戈,恐怕根本反應不過來對方的“別鬧”是什麽意思,可現在的他不同。
他不僅能反應過來,甚至沒有別開臉,反而故意握住謝明睿的手腕,眼睛比剛才更亮了:“別鬧什麽?”
謝明睿看着他帶笑的眉眼,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往前一步,盯着對方的眼睛,而後一點點靠近,在謝平戈以為他會親吻上自己的眼睛的時候,直接擦了過去,并沒有碰到。
“平戈,”擦臉而過的謝明睿附在他耳邊,極輕又極清晰地喊了他的名字,“你确定要在這方面挑釁我?”
謝明睿的話如果只看意思的話是威脅,可配上他沒有一絲怒氣反而帶了點缱绻的聲音,瞬間把謝平戈的心跳撩快了。
他直接別開了臉,以免謝明睿看到自己有些發紅的臉,不曾想這個動作直接把他發紅的耳根暴露在了謝明睿面前。
不過謝明睿并沒有拆穿他,他欣賞了一會心上人臉紅的模樣,非常給面子地順着他的意回歸了正題:“走吧,今天的戲拍完,你就正式殺青了。”
白衣人和兩位準備弑神的年輕人之間的戰鬥并不血腥,反而有種秋風落葉的蕭瑟的美感。
已經能和白衣人一戰的兩人沒有再重傷,他們的臉上有傷,唇角有血,但也僅此而已。
白衣人的手臂上也有傷,不過他的傷口上并沒有血。
法力的消耗讓他的臉色比之前更白了,身形也有些不穩。
可他依然筆挺地站立着,像神山、像廟宇,不管風吹雨打,依然矗立在這世間。
他這模樣讓兩人有片刻的恍惚。
他們想起了很久以前,聽說隔壁小國因為地動海溢傷亡慘重的時候。那時他們正在慶祝豐收,完全無法想象鄰國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神不庇佑他們嗎?”他們不解地問道。
“神庇佑不了所有人。”這是長輩的回答。
他們其實完全可以接受神庇佑不了他們,但他們不能接受神把這人世當成随時可以焚毀的茅草堆。
“你變了,你已經不再是神了。”年輕人喃喃自語,把心底的那絲恍惚壓了下去。
他手執長劍,直沖上前,将劍刺入了白衣人的心髒。
曾經流光溢彩的法器在貫穿白衣人心髒的那刻散去了所有的光,而後一點點碎成粉末。
白衣人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不遠處另一個人一眼,一點一點化成了光。
而後,天上突然下起了雪。
看到這場雪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路翰林的“卡”也卡在喉嚨裏沒有喊出來。
雪落在白衣人的衣上,發上,仿佛沾染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白衣人仰頭看了天空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而後徹徹底底化成了光。
“卡!”路翰林終于喊了一聲。
拍攝現場沒有特效,但能待在這個劇組的,絕大部分都是業務能力出類拔萃的人,對他們來說,在腦內自動補足特效并不是什麽難事。
所以他們一度屏住呼吸不敢說話,直到路翰林喊“卡”,他們那口氣才舒出來。
這場雪完全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劇本裏也沒有描寫這一場雪,可偏偏就在那一刻,就在劇情走到白衣人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天上卻突然下起了雪,誰能不說這是命運。
梁烽捂住胸口,扭頭去看吳望山,後者也是一模一樣的動作。
他們總覺得,剛才有什麽東西,被從他們的心髒裏抽離了,讓他們感覺整個人都空落落的。
“我感覺不太對勁,”梁烽走到對方身邊,小聲嘀咕着,“好像殺錯人的那種感覺。”
吳望山也點了點頭:“還是那種知道真相後會抱憾終身的感覺。”
兩個人說完,不約而同地跑到了路翰林身邊,找他要接下來的劇本。
然而路翰林并沒有搭理他們,只是在看剛才拍下來的鏡頭。
這其實是這一幕戲的第一次拍攝,按理來說應該多拍幾遍,可這次拍攝得太完美了,尤其最後那場小雪,簡直神來之筆。
這讓他來回踱步,完全顧不上兩人,于是兩人只能心碎地走了。
他們想再去問謝平戈能不能劇透,結果謝平戈依然站在原地,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那一幕走出來。
天空中飄下的雪繼續落在他的發上,暈染出了一片孤寂落寞的氛圍,讓人不敢靠近、也不舍得靠近。
也是在這個時候,謝明睿走上了前。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謝平戈的身邊,聽到腳步聲的後者回過頭,眼睛裏有水光在閃。
“我好想你啊,殿下。”謝平戈的聲音很輕,輕得讓人感覺有些脆弱。
他伸出手抱住了對方,臉埋在對方的肩上,而後有熱意從他的眼睛裏溢了出來,打濕了謝明睿的衣服。
謝明睿抱着他,輕輕地摸着他的背,聲音是外人不曾聽過也不可能聽過的溫柔:“我在,別怕。”
謝平戈應了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白衣人擡頭看天空的時候其實并不難過,只是有點落寞,有點想起了以前而已。
他在路翰林喊“卡”之前還是白衣人的狀态,也不覺得難過,可在路翰林喊“卡”之後,他情緒抽離了一半,又沒完全抽離,以致于自己的情感和白衣人的情感融合,讓他恍惚着以為神山上的那個人是自己。
為了不被外人所知的守護,抛棄了過去,抹殺了情感,就這麽過了千年,直到那場雪飄然而下,他才得以以一個人的身份,想起了千年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
“殿下,對不起……”短暫的情緒融合思維混亂之後,取代那份悲傷的是愧疚,對謝明睿的愧疚。
他只是因為思維混亂以為自己已經和對方作別千年就那麽難過,那真的孑然一身了那麽多年的謝明睿呢?
那些無法實現的約定、那些無法找人傾訴的話語,身份、責任、等不到的心上人,所有的一切壓在謝明睿身上,他又是怎麽過來的?
如果他沒有自以為是覺得他家殿下登基一切就會變好,如果他咬着牙再撐下去,如果……
“平戈!”謝明睿稍稍拔高音量喊了他一聲,把他的注意力喊回來之後,又重新放輕了聲音,“都過去了,你不要再離開我就好了。”
如果謝平戈沒有意識到對他的感情,他不介意用以前的事情來讓對方心軟,可謝平戈已經和他在一起了,他不想再用以前的事情讓他心疼愧疚。
他只希望他家平戈開開心心的,只希望他們兩個能長相厮守,其他的事情,真相也好過往也好,就讓它們就此消散在風中也沒有什麽要緊。
“他不後悔,我也不後悔。他最終一個人消散,我最終等到了你。所以……令人難過的是他,并不是我。”
謝明睿的聲音很輕,卻有着足以抹平他悲傷的力量。
謝平戈咬着唇點頭,理智一點點回籠,讓他想起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這讓他突然僵住,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周圍那些人,猜到他想法的謝明睿終于笑了一聲,跟他說可以把眼淚蹭幹再擡起頭。
“這樣就沒有人知道你哭了,只會以為我們在秀恩愛。”謝明睿特別正經地說道。
這讓謝平戈沒忍住輕錘了他一下,惹得謝明睿笑出了聲。
他可不是故意開玩笑拿對方尋開心,誰讓現在只有這一個辦法呢?
雖然這個主意一如既往的大逆不道,但債多了不愁,最終謝平戈還是采納了他的主意。
重新擡起頭的謝平戈表情一如既往,乍看起來确實只是和心上人擁抱了一下。
他擡頭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但從白衣人狀态中徹底抽離的他已經沒有了對方自帶的那股落寞。
梁烽二人看着他,心裏空落落的感覺更厲害了。
他們努力回憶着劇本裏的劇情,試圖找出前面可能存在的伏筆,可過深的入戲狀态模糊了他們的思維能力,讓他們像角色一樣,怎麽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只能放棄,決定順其自然。
因為雪下得太厲害,本來準備進行到傍晚的拍攝提前大半天被叫停,路翰林讓所有人都收拾東西回去,并讓謝平戈再等一天,看這一幕要不要多拍幾條。
謝平戈雖然有點遺憾不能馬上結束,但這場出人意料的雪稍稍彌補了他的遺憾。
他和謝明睿等在最後,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他們才手牽着手,沿着雪中的階梯往下走。
欄杆外的山林逐漸染了一層白色,遠離人群的環境分外的安谧,兩個人走着走着,剛才的那一點悲傷徹底散去,只剩下重逢的喜悅。
雖然他們兩個都有點像白衣人,可他們終究不是白衣人,也終究獲得了白衣人無法獲得的普通人的幸福。
兩人等了一天,終于等到了路翰林的思考結果。
那場戲不加拍了,就用之前那一條,這也就意味着,謝平戈正式殺青。
這謝平戈松了一口氣,他把自己的那本劇本小心地收好,臨收之前,再翻了一次後續。
成功殺死白衣人的兩位年輕人向山頂進發,和之前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山頂的情況不同,白衣人死後,他們只花費了兩天的功夫,就順利登上了山頂。
山頂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只有一個小院子,有三間房,一塊小空地。
其中兩間像是卧房,他們沒有進去,而是進了正中那一間。那一間房很空,只有一個書架,一張書桌,書桌上也是一面水鏡。
不過這面水鏡裏出現的不是其他城鎮,而是他們出身的那個小國,那裏似乎正在慶祝某個節日,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兩人有點恍惚,一時間不知道眼前所見到底是真是假,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了進來,看到他們,微微怔住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青年,他一身青衫,比起神祇,更像鎮子上的教書先生。
他的視線落在兩人的臉上、身上,最終定格在了那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男三號随身攜帶着的劍上。
“他已經做出決定了嗎?”青年喃喃自語。
他看着兩人,不等他們發問,便已經開了口:“從今往後,你們就是這座神山的主人了。這座神山,這個天下,都是你們的責任。”
青年說話的時候,男三號手中的那把劍劍鞘自動脫落,劍也自動舉了起來。
青年笑了一聲,走上前,當着兩人的面,讓那把握在男三號手裏一動也不曾動的劍貫穿了他的心髒。
臨消散之前他的手撫上了劍身上的刻字,眼睛裏閃過一絲懷念。
他沒有多解釋什麽,只是像白衣人一樣也化成了光。那光一分為三,其一沒入了男一號的眉心,其二沒入了男三號的眉心,其三投入了水鏡之中。
他們什麽都沒搞懂,過多的信息湧入他們的腦海中,需要他們用漫長的時間來消化。
此時此刻的他們,只看到神山上有無數光芒升起,而後在他們眼前,形成了一個個塵世間的畫面。
那些畫面裏塵世的戰火逐漸止息,一個一個城鎮或快或慢,重新煥發了生機。
他們自始至終沒有意識到清貧的小國從未發生戰火,他們也沒有看到水鏡之外,重新煥發生機的城鎮中有混混搶走了一位年邁老人的救命錢。
他們只是看着這個繁華的重新變得欣欣向榮的世間,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們或許要付出很多,或許要付出他們全部的力量才能維持世間的和平,或許要付出他們全部的情感才能維持世間的公平,可他們不怕。
為了這個生機勃勃的世間,他們可以做任何的事情。
就像……就像他們想象中的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