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1
正值寒假,又逢連夜大雪,少有人出入的江市一中校門前還是一片未被污染的雪白。不時有幾只鳥雀從枯葉滿枝的樹上飛下來踏着雪玩兒,在由遠及近的巴車響起鳴笛聲時,又很快足尖銜雪掠空而去。
車輪碾過積雪,印下兩道泥色的車轍,巴車在校門入口處刻着校訓的石雕旁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尤映西是被旁邊的人叫醒的,她醒來時一臉茫然,還是窗外那刺得眼睛生疼的滿目雪白令她激靈一下,很快清醒過來。自她有記憶以來,江市的冬天總會落雪,但好像今年的格外大一些。
她将視線從窗外洋洋灑灑又開始飄落的雪花中收回。車門敞開,灌進一道道凜冽刺骨的寒風,學生與老師一個個哆嗦着下車,車上只落下零星幾個慢吞吞的人。
尤映西與帶隊老師道別,背着畫具與書包走下車。她走得不快不慢,腦子裏回響着昨天她媽俞淑容的囑咐——“你爸出差,李叔一道去的……車是黑色的,新車。”
“她是你爸爸高中同學的女兒,但是你離她遠點兒,別深交。”
俞淑容口吻嚴肅,但尤映西沒放在心上。一是當時她正忙着趕畫室老師布置的作業,無暇分心;二是她早已習慣俞淑容在幹涉自己社交圈這件事上的大驚小怪。
但很快,尤映西便會知道俞淑容未蔔先知的憂慮不無道理。
有幾個剛才同車的男生走在尤映西前方,忽然齊刷刷發出一連串意味不明的驚嘆,尤映西被吸引着朝校門正對面的停車位注視過去,不由屏息凝神。
倚着車門的女人個子很高,眉形狹長眉色墨黑,黑色長直發齊肩,額前劉海被精心分向兩邊,被風吹起幾根頭發,與她身側被卷進旋渦裏的雪花一道上下翩飛,不時拂過她右眼的黑痣。
黑色大衣下的內襯既不是常規款式的襯衫,也不是溫暖舒适的毛衣,而是一條在少女與女人之間風格模糊的霧藍色緞面長裙,垂感良好,與駝色的切爾西靴相得益彰。
面對起哄的一群學生,她習以為常,不甚在意。指間捏着的女士香煙已吸到一半,她的目光在從校車上下來的學生裏來來回回。
煙帶着火,從她嘴邊呵出的白氣更尚有溫度,唯有被說不清是煙還是氣的白霧籠在其中半張臉朦朦胧胧的女人,她與風雪一起将疏離與冰冷刻在骨裏。
從小學畫的尤映西心中可以用來形容眼前畫面的顏色一時只餘下冷色,正當這時,女人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她的身上。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起,接通後是一道略有些低沉但很好聽的女聲:“尤映西嗎?俞阿姨跟你說過了吧,今天是我接你回去。”
“我叫江晚姿。”
尤映西有些遲疑地嗯了一聲,也是這幾秒的遲疑才令她又一次想起俞淑容的那句離她遠點兒。
風很大,江晚姿臨上車之前又狠狠吸了幾口煙。煙頭的火光忽明忽滅,那急促的頻率與醒目的顏色像是某種危險的信號。
江晚姿從前并不怎麽吸煙,她在學校裏念導演專業,只在要交作業之前焦頭爛額靈感枯竭的時候會吸上幾口。這個沒事就來幾支的惡習要仔細算來大概是從上個月才開始養成的。
上個月不知是她水逆還是怎麽,總之沒一件好事。與相看兩厭的父母幾番交戰的結果是被下放至江市,還莫名其妙多了個她在未成年時期都沒有過的托管人。
尤莊琛是江承毅的高中好友,二人畢業之後雖一人留京闖蕩一人回南工作,但這麽多年以來一直交情甚篤。前日,尤莊琛攜司機親自去機場接江晚姿,想必江承毅早已告知他實情,這位不怎麽熟的長輩每每起個話頭都略有些小心謹慎生怕觸雷的意思。
真摯懇切的告誡她聽見了,尤莊琛儒雅溫和的氣質有別于江承毅的獨斷專行,令她倍感舒服。
當得知尤莊琛要去外地出差,過兩天他女兒從渝市參加比賽回來恐怕沒人去接的時候,心情并不怎麽好的江晚姿還是主動攬下這個任務。
從俞淑容那兒得到一張女孩兒的照片以便接人,乍看之下有幾分眼熟,但江晚姿只将其視作高中女生因未沾染世俗而氣質類似,并未當回事。
江晚姿走到一側将已經摁滅了的煙扔進垃圾桶,再回來的時候那女孩兒已經來到眼前。
因為俞淑容事先交代過她女兒的內向文靜,江晚姿對尤映西的印象便有些先入為主,沒等她打招呼便主動上去替她将畫具與書包一齊卸下,放在早已收拾好的車後座上。
并将副駕駛的車門拉開,但與此同時,江晚姿見到尤映西的手正搭在車後座的門上——畫具與書包只占了一人座,右邊還空着座位。
女孩兒的藍白校服寬大而長,被長款的奶白色羽絨服罩着仍然露出一截衣袖,她捏着的那截衣袖包住了半只手掌,清瘦白皙的手指輕輕搭在車門上。這會兒,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
她抿起下唇,自知陷入尴尬的局面。也不知怎麽,剛剛下意識地就想往後坐,但其實俞淑容教過她,像是這樣的情形要坐副駕才顯得禮貌。
就在尤映西想裝作開錯了車門往前走的時候,江晚姿長腿一邁坐上副駕,在手套箱裏煞有介事地翻找些什麽。
尤映西暗自松了口氣,開門,坐上後排。只見江晚姿将一張臨時車牌背對着自己貼在副駕的車窗上。因為是新車,所以要貼臨時車牌,因為要貼臨時車牌而不遮擋視線,所以不能貼在駕駛座的這側車窗。
一切發生得如此理所當然,為着剛才江晚姿拉開副駕車門的這個動作自圓其說。而如果尤映西沒看錯的話,臨時車牌是江晚姿在副駕的手套箱裏翻找無果最終在駕駛座的手套箱裏找到的。
貼好車牌,江晚姿從箱子裏順手拿了瓶香水,關上副駕的車門。
隔着車窗,尤映西看見江晚姿将柔順的長發輕輕一撩,熟練地在耳後噴了幾下,又往沒戴表的右手腕上輕輕一噴。随後,坐上駕駛座,關上車窗。
密閉而狹窄的空間裏一時只聞得見疏淡的花香,而尤映西鼻間的嗅覺卻依然殘存着剛才與江晚姿初初接觸時她身上酒味的回憶。
那條在少女與女人之間界限不明的長裙也因此刻她近在眼前而暴露裁剪的真相。車上暖氣充足,江晚姿脫下繁重的大衣,金屬拉鏈清脆的碰撞聲裏,在她換上黑色的夾克外套之前,尤映西看着窗外冷清的雪景,前方女人大半個裸露的脊背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餘光中。
短短的幾秒,大片如玉的肌膚對尤映西而言并未造成極大的視覺沖擊,畢竟去年她就在畫室老師的指導下面無表情地畫過半裸的人體。
只是很快串聯起一些關鍵詞。二十出頭的女人,香煙,酒,香水,後背真空的性感長裙。江晚姿的一切都是未知,人也容易因未知而感到恐懼,這或許是剛才她下意識要往後座坐的理由。
江晚姿無意遮掩自己品行又對他人尊重而體貼的表現實在令人難以将危險二字與她挂鈎,尤映西很快在想,這世上有壞人,但有漂亮的壞女人嗎?
漂亮是褒義詞,壞是貶義詞。當尚未成年的尤映西以為二者不能并存的時候,她選擇做個視覺動物,忽略了江晚姿氣質裏的那股壞。
于是在江晚姿扭開車鑰匙的時候,她在汽車引擎的發動聲中開口了:“那個……酒駕真的沒事嗎?”
江晚姿聞言有短暫的愣怔,但很快輕輕一笑,臉與音色相疊加,她想起照片上那股熟悉感來自哪兒了。
她們,原來見過啊。
車內鏡裏女孩的臉龐巴掌大小,膚色白皙,茶色的瞳仁像玻璃一樣清澈透亮。那照片也不知道是誰拍的,技術真不怎麽樣,見到真人才知道她其實要漂亮生動許多。
不過就她導過幾部戲的經驗而言,确實是有那麽一些人,明明很漂亮,但就是不上鏡。
她沒拍過尤映西,不知道她在不在其列。而眼下,女孩兒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江晚姿的目光定格在車內鏡裏,見到身後的那道視線順着向上,與鏡子裏她的目光相遇了。
帶着點兒忐忑的,像是不知道這話該不該問的眼神,小鹿一樣。
六七年前的回憶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當時是除夕夜,江晚姿難得在家過年,遇見随父母北上探親訪友的尤映西。席間,俞淑容對着大女兒的優秀不吝贊美,全然忘了身旁默默無言的尤映西也是自己的女兒。
大人談笑風生,從外婆那兒學的體貼入微大概是江晚姿這個金玉其外的人身上少見的優點。十六歲的她放下筷子,以姐姐的身份帶着十歲的尤映西去天臺看雪,脫離了尴尬。
萬家燈火,煙火璀璨,喧阗過後是雪夜獨有的寂靜。像是這一片白茫茫将自己的聲響全都收容進身體裏,留待真心賞雪的人傾聽。
天臺上積雪頗深,過了腳踝。江晚姿踩在松軟的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響好似在與雪地合奏,她将打火機對準煙火棒,啪嗒一聲,與燦爛的煙火一同點燃的還有她身旁小女孩黯淡無光的茶色瞳仁。
也是小鹿一樣的眼神,清透得過分。
回憶與現實重合,江晚姿回頭看向那頭長大好幾歲的小鹿,本想逗弄她“酒駕算什麽大不了出個車禍呗”,但對方那雙眼睛一汪泉水似的,格外水潤。
江晚姿生怕這一逗弄給人吓哭了,回頭尤莊琛知道這事,因着她被流放江市的隐情,尤映西又半大不小的正是早戀的年紀,尤莊琛要是腦補成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她在江承毅眼裏就是罪加一等。
便如實解釋道:“沒喝酒,剛剛拍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