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二殿1
若非見穆溪走了,終于才敢開口說話。
“十一少,恕我冒昧……我只是聽說你病了,想來看看你。”
周南回頭盯着她看了看,若非也算是長得好看的女鬼了,雖不施粉黛也看得出天生麗質。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如今大家都在傳你患了怪病,我也是剛知道的。十一少,你臉色真的很不好,是不是病得很重?“
他臉色當然差!
這是他今生跟穆溪第一次見面,居然鬧得如此狗血,現在他有理也說不清。穆溪如果就此把他趕走,那他該怎麽化前世劫?
但他沒想到他來不二殿的消息都傳得那麽快:“這不二殿戒備森嚴,你怎麽進來的?“
“我當然進不來,只是……”
“只是什麽?”
“我本想守在殿門外,等着十一少出去。只是這不二殿結界的驅鬼之效太強,稍稍靠近就會被壓制。一個時辰前那位穆仙師出現在殿門外,可我的感應出錯,從背影看你們太像了……我就……就上去了……”
“上去?你做了什麽?!”
周南瞪大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從身後蒙上了他的眼睛……叫了聲十一少……”若非說着眼角泛紅,低下頭不敢看周南。
“!”
他如哽在喉,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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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被坑死了!
怪不得穆溪剛剛神色這麽奇怪!高風亮節的玉門驚雪被女鬼纏身,怎麽聽都上不了臺面。
若非多少知道這些仙門之道與鬼妖勢不兩立,如今自己惹了事,十分愧疚:“十一少救我于煉獄之中,我卻給你惹了麻煩 ……”
周南嘆了口氣,這些年他也見過不少情感豐富的鬼,認定了鬼十一少是他們的救命恩人,逢年過節還不忘來送禮。實趕不走的,就留下跑腿了,比如言七。
“好了,我的病沒事,謝謝挂心了。你快走吧,一會穆溪反悔了你就走不了了。”
若非沒有要走,突然想起了什麽,擡起眼。
“十一少,還有一件事……”
周南見她神情有變,不解問道:“還有什麽事?”
“我知道十一少夢魇纏身,時常頭疼,本來準備了一條夜緞給十一少,被那位穆仙師拿走了……”
“你還給我送禮?”
周南頭更疼了,這簡直是要送他去死……
“我先前在地府的浣衣局供職,偷藏了一條夜緞……地府常年陰暗,還會遇上火燎、毒氣,熏得睜不開眼,夜緞這時就能派上用場。它還有安神治頭風之效,我想着或許可以幫到十一少。”
若非邊說,邊緊握着雙手,手上疤痕累累,指關節還有些變形。時常出入冥界的人都知道地府的各種嚴酷之刑,若是前世的周南必定不會坐視不理,但如今他已是鐵石心腸的鬼十一少,對這些都司空見慣。
周南現在只有一個想法,讓若非馬上離開不二殿。畢竟這樣的行為,對穆溪來說跟非禮沒什麽分別了。更不解的是,穆溪剛剛居然放過了她。
到了殿外,他給若非指了條好走的路:“你快走吧,以後別來這種仙門之地,太危險。冥将很快就會查到不二殿有鬼跡,你再來我可保不了你了。”
聽到地府冥将這些字眼,是鬼都會瑟瑟發抖:“我這就走……但是十一少,剛剛在這裏我真的從那位穆仙師身上感應到了跟你一樣的詭仙之氣,我想着必定是你,才……才莽撞了。我從未聽說過哪位正統仙門之士身上會有詭氣的痕跡,這個不二殿或許有古怪,你要小心。”
送走若非之後,周南失眠了。
若非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但穆溪身上為什麽會有詭仙之氣?他明明最痛恨詭仙之術這種歪門邪道。
還有,經過了這麽尴尬的相遇,還怎麽讓穆溪開口請求他幫忙,不幫忙怎麽化解前世劫,這件事也很讓他頭疼。
第二天,周南醒來時,已過午時。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舒服地睡過一個懶覺了。睜眼後意識到自己身在不二殿,心底突然有一種熟悉的滿足感。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直到肚子咕嚕叫,他才起身到膳房去找吃的。
午時已過,膳房的夥計早已散去,竈裏也沒什麽剩菜,只有兩根出鍋許久的已經癟掉的油條。
“這不二殿的夥食還是這麽差……”
沒得選擇,周南拿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倒也沒有那麽難以下咽。
如今他習慣風餐露宿,對美食并沒有那般在意。而上一世的他,初到不二殿時對這裏的膳食簡直要嫌棄死了。
這裏的膳房夥計不思進取,烹饪手法以水煮為主,鹽都不舍得多放,味同嚼蠟。當年他為了穆溪能吃得好,還親自打理過這個膳房,确保每日菜色不重樣。那段時間是不二殿最有煙火氣的時候,也是他兩世中最有溫度的一段日子。哪怕是最後将穆溪關起來時,他也天天親自下廚給穆溪做飯。
想到這,他又有些後怕。但他告訴自己,前世已經很遠了,如今他既不關心蒼生,也不在意是非。只要他不開始,就不會重蹈覆轍。
他正嚼着油條發着呆,從角落柴堆後傳出了一陣抽泣聲,繞過去一看,是個胖乎乎的小道童。
“喂,小朋友,你在幹嘛?”
小道童大約六七歲的樣子,聽見聲音擡起頭,眼淚鼻涕一把挂在臉上,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周南嚼油條的嘴停住了,這個小孩他肯定認識,叫什麽來着……
“你叫什麽名來着?”
小道童一愣,感覺這人的問話方式有點奇怪,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對,愣了片刻才答道:“我叫唐可。”
“對對對,你是唐可……你躲這哭什麽?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搗蛋鬼嗎?”
周南記起上一世為了治這個熊孩子可費了不少力氣。
玉門鎮妖司最重傳承,每年都會收納新的門生。一到春季,修真界大大小小的世家門派都會争相把學齡子弟送過來拜師。而這個唐可,被別的仙師認為是“不學無術、難以教化”之輩,輾轉了幾位仙師之手,最後沒人願意收他,穆溪便親自帶在身邊教着。
“你認識我?你是誰?”
唐可揉揉眼睛,愈發覺得眼前這個好看的哥哥有點怪。
周南把油條放下,将手指上的油擦去:“現在認識了,我叫十一。”
唐可伸出了所有的手指頭,不夠數。
“你在你們家排行第十一?”
“差不多吧……不過這個時辰你們應該在讀經把?你不好好跟你仙師讀經,跑來這兒做什麽?”
“師父前幾日沒時間,蘇小師叔帶我們讀經。今天師父一抽查,我沒背下來,師父說不背下來不能吃飯……”
“哦……那你是該罰。”
“不怪我,是蘇小師叔講的經我聽不懂!他講得一點兒都不好!”
周南記得他上輩子也給唐可講過經,這孩子的确不是個讀書腦。他上一世剛來不二殿時,穆溪似乎不是很喜歡他。
有一天早晨,穆溪将四個道童和一本經丢給他,說午飯前必須教他們背完。
彼時的周南剛出山,人都沒見過幾個,更別說是帶孩子了。他看着四個孩子,撓撓頭,四個孩子也撓撓頭。五人都對這個世界充滿疑問。但不就是背經嘛,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心經》,覺得不是什麽難事。
“你們能告訴我,你們今天想做什麽嗎?”
四個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從何答起。
“要……要背經,背不完不能吃午膳的。”其中一個說。
周南心想,這個不二殿真是不通人性:“不是問你們要做什麽,是問你們想做什麽,喜歡做什麽?”
可能沒面對過這樣的靈魂拷問,四個道童開始深思,半饷,其中一個小胖子說:“我想吃糖!”其他三人似乎茅舍頓開,叫嚷着也要吃糖。
周南終于看到了希望:“吃糖啊,好說!你叫什麽名字?”
“唐可。”
“唐可你帶頭,你們誰先把經背好,我就獎勵一塊糖!”
四道童齊刷刷地坐成一排開始背書。見此景,周南被自己的機智折服,想着帶孩子也不難,便滿足地決定在樹下小憩一會,可沒睡一會就被穆溪揪着耳朵抓起來了。
“啊啊啊啊……”
穆溪:“為何偷懶。”
周南:“沒偷懶沒偷懶,他們都在背着呢,都快背好了,不信你問他們。”
幾個孩子點點頭。
周南急切地讓唐可來背一遍,證明自己沒偷懶。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亦識亦複如是。”
唐可搖頭晃腦倒是一字不差。周南滿意地豎起大拇指,心生歡喜,有一種自家娃給自己長臉的感覺。
穆溪面無表情:“釋義。”
“大哥哥沒講……”
唐可一臉天真地看看穆溪,又看看周南,覺得可以吃糖了。
周南尴尬,不明白這有什麽需要講的,他學的時候一讀就懂了……
“不是沒講,是還沒來得及講——”
他故意拖長尾音,悄悄瞥一眼穆溪。
唐可問:“那,色即是空是什麽意思?”
周南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就是形式變了,但是本質不變,離經不判道。看見這地上的雪了嗎?春天雪化了變成水,但其實都是一種東西,就是這個道理,懂嗎?”
道童四臉茫然。
周南覺得他們太笨,得換一種淺顯易懂的說法。
“比如我對你們師父說‘我喜歡你’,你們師父應該回我什麽?”
穆溪狠狠地瞪過去,意思很明顯:別亂出幺蛾子。
唐可繼續童言無忌:“師父應該回‘我也喜歡你’。”
周南心想孺子可教:“哈哈哈,正确!但是如果他不回‘我也喜歡你’,而是回一個擁抱,或者是一個親吻,那也是一樣的。形式變了,本質不變,此乃空即是色也。”
唐可似懂非懂:“那……你跟我們師父是道侶嗎?”
“……”
空氣突然安靜,周南發現自己把自己玩坑裏了。
不過那天過後,他就特別喜歡唐可。
思緒繞了一大圈,他才終于回到現實。他今天睡得滿足,心情也好,此時便想逗一逗這個小孩。
“你剛剛是不是也偷吃了油條啊?”
偷吃被發現的小孩緊張地捏起衣角,全然沒發現自己嘴角的油跡。
“我沒有!”
“小心我去告訴你師父……”
“你別告!師父最近很不開心了,你不要再去煩他!”唐可突然變得奶兇奶兇的。
周南一愣,這熊孩子上一世天天搗亂,這一世倒是跟穆溪感情挺好。
“他為什麽不開心?”
唐可抓了抓頭:“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反正今天一早師父火氣就挺大的。”
“今天早上?”
周南覺得肯定是昨晚若非惹到了穆溪。
他低頭看了看唐可:“我有一個辦法能讓你師父不生氣,你想不想知道?”
唐可用力點點頭。他覺得這個哥哥長得好看,對師父也好像很關心,應該不是壞人。
周南走到竈臺邊,找到了雞蛋和面糊,開始張羅生火。
他覺得一個人的愛好會變,但口味應該不會變。怎麽樣讓那個人消氣,怎麽樣哄他開心,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他更懂了。每次穆溪一生氣,就想吃煎餅果子。吃的時候嘴角會沾上甜面醬,明明很好吃,但他的表情依舊很憤怒。
說不定,穆溪一高興,昨晚的事也就不計較了。想到這裏,周南沒忍住揚了揚嘴角。
一直在旁邊盯着他看的唐可歪了歪頭,他從沒在不二殿中見到過誰有這副神态,不明其中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