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 透心涼
四月。
安城的天氣已逐漸轉暖,但仍有些忽冷忽熱的感覺。
夜幕方至,坐落于山腰的莊園被一層薄薄的暗色所包圍。
窗中透出通明燈火,人影來去觥籌交錯,映得一片熱鬧輝煌。
與此相對的,後花園一片寂靜,昏暗的燈柱沿途排布,只能照見中間的小路。
顧照曦沿着路慢慢地走,耳邊偶有風擦過樹葉的沙沙聲,除此之外只剩自己的腳步聲。
今晚聽說是安城某個富商的婚宴,排場挺大,還邀請了幾個小明星過來表演節目。
剛好婚宴的承辦方是她認識的一個學姐家的公司,于是學姐就讓她過來幫忙,一天三百。
雖然忙,但比她在甜品店打工一天賺的兩倍還多。
連軸轉将近一天,這會兒再沒她的事,她便跟主管知會了一聲,溜出來透透氣。
兜裏手機震動好幾下,顧照曦摸出手機,随意在路邊找了個長椅坐下,看消息。
消息來自室友阮柚。
柚幾:【我又被拉去參加部門團建了,無語,我們那傻逼部長是以為我們都不知道他什麽意圖嗎?自己亂撩妹還想拉我們當免費背景板……】
柚幾:【[圖片]】
柚幾:【話說今晚你是不是要回來?家裏事情都處理好了吧?】
顧照曦指尖一頓。
Ryee:【嗯。】
又覺得太敷衍,加了一句:【要我帶點什麽回來嗎?】
柚幾:【不用了不用了,我上午買的小蛋糕還放着沒來得及吃呢,你回去順便可以幫我解決一個嗷~】
Ryee:【好哦。】
回完消息,顧照曦把手機扣在手邊,倦意湧上,她向後靠了靠,歪在長椅上出神。
……
上周老爺子去世,她請了一周的假回家料理後事。
親生父母在她出生不久就因車禍去世,她自小和老爺子相依為命,同一群老爺老太擠在胡同裏的小院生活,一待就是将近二十年。
老爺子走的時候已經有九十多歲,沒遭什麽罪,算是喜喪。
走前只給顧照曦留下了一個遺願——花光他的遺産。
老爺子生活本就簡單幹淨,日常除了和那群老鄰居插科打诨,就是一個人提着個小布袋出門買菜,在顧照曦的印象裏,所謂的“遺産”除了給她還留了些生活費,就只剩下他們住的那間小房子。
顧照曦對賣房這件事一竅不通,小房子前些日子已經委托給中介,今早中介告訴她有人決定買下來,目前還在确認一些具體的事宜,如無意外,這事兒過兩天就能定下來。
明明那房子還能湊合住,也不知道老爺子為什麽要讓她繞那麽大一個圈子。
不過接下來只要花錢大手大腳一點,把這些錢揮霍出去就行。
在安城這樣高消費快節奏的城市裏,錢根本不經花,就算給你個幾百萬,買套房買輛車也就所剩無幾了。
更別提那麽破的老房子,能賣多少錢?
……
思及此,顧照曦小聲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晃着小腿,連帶着頰側的兩捋頭發也一晃一晃。
生活不易,生活不易。
不遠處燈光似乎晃動了一下,她餘光瞥見,扭過頭去,忽然看到那邊有個人影正朝她走來。
他動作很輕很慢,連腳步聲都聽不見,看起來是不想引起她的注意。
顧照曦望過去時,那人又渾身一僵,故作不經意地加快腳步,走到了她面前。
借着旁邊路燈的光,她終于看清了來人。
大背頭,黑西裝,有模有樣一手拿着一杯酒站在她面前,臉上堆着刻意的假笑。
“照曦,好久不見。”
顧照曦眯眼辨認兩秒,才遲鈍地打招呼:“呃……錢立志同學嗎,好久不見。”
稍微有一點印象。
高中同學,家裏有點小錢,以前還向她表白過來着。
快一年不見,只是換了身行頭,那大金項鏈閃得她差點沒認出來。
顧照曦本想伸手和他握一下,又意識到他兩只手都端着酒杯,于是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錢立志像是沒注意到顧照曦這點小動作,上下掃了眼她一身還沒換下來的服務生制服,笑容擴大幾分。
“這麽巧在這兒都能遇見,不如來敘敘舊?”
顧照曦盯着他手裏的酒杯,猶豫着張張嘴:“啊……”
……還是別了吧。
他倆唯一的“舊”,大概只有當年高考前這人在教學樓下用蠟燭擺了個心形向她表白這件事。
那天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晚自習,老師不在,她剛把語文的重點全部過了一遍,口幹舌燥準備喝水,就聽見教室樓下有人喊她,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一群人簇擁着拉到了窗邊。
當時她只覺得周圍聲音鬧哄哄的,手臂還被人推來推去動彈不得,心煩意亂下根本沒心思去注意樓下那個碩大的愛心,皺了下眉頭便要回座位繼續複習。
卻在剛準備轉身的時候,被人一個失手撂翻了手裏的水杯。
将近一升的大保溫杯裏滿滿的茶水溢出,直接澆了樓下仰頭等回複的錢立志滿頭滿臉。
更為戲劇性的是,在這事兒發生後的兩秒後,從人群中驀地沖出了一個姑娘,身後跟着幾個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抓着錢立志就扭打成了一團。
據說是錢立志當時在隔壁學校談的女朋友,本想偷偷溜進學校給他一個驚喜,結果目睹了這麽一個綠帽現場,人姑娘當即折身回校,找了自己認的幾個“哥哥”就殺了過來。
……
這場單方面的群毆最後還是顧照曦拿手機報的警。
雖然後面發生了什麽不得而知,但饒是顧照曦再蠢,也明白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這會兒說是要敘舊,鬼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
感受到錢立志目的性明顯的目光,顧照曦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她有些尴尬地扯出一個笑,作勢便要起身:“我還有事,可能沒時間——”
“沒空啊?也是,差點都忘了,你們服務生肯定很忙吧?”
錢立志打斷顧照曦的話,裝模作樣地笑了兩聲,“就是我有點驚奇,當年的咱班第一,這才剛上一年大學,怎麽就淪落到這裏給人端盤子了啊?”
“……”
還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那她恐怕是個傻子了。
顧照曦懶得再應付他,剛起身,又被酒杯橫檔了道路。
“诶,咱們畢竟同學一場,總不能就這麽不聊了吧?”錢立志把一只手裏的酒杯往前送,幾乎抵在顧照曦胸前,“這樣,咱們幹了這杯酒,就當是聯絡聯絡感情,好吧?”
誰要和你聯絡感情。
顧照曦心頭小聲吐槽,嘴上仍禮貌地敷衍:“工作上有規定,我現在不能喝酒。”
錢立志仍沒收回手,“哎呀”了一聲,“怎麽就不能喝了呢?這兒誰都沒看見,誰又會管你?”
顧照曦抿抿唇,擡手去推他的手腕:“我要走了。”
見她不買賬,錢立志目光鎖着她,直接把杯子往她手掌心送,聲音陡然低沉:“顧照曦!就一杯酒,你不喝,是想讓我去找你們老板投訴嗎?”
顧照曦肩膀一僵,偏着手想硬躲過去,耐不過錢立志步步緊逼。
推搡之中,那杯酒猝不及防脫手,錯過顧照曦的掌心後,落到了椅背後面——
……
沒有預想中玻璃杯墜地的聲音。
與此同時,從落點傳來一道悶哼。
好像是……
砸到了個人。
瞬間,兩人像是被按下暫停鍵般止住動作,對視着陷入僵局。
錢立志臉色不太好看,站直以後做賊心虛般朝着長椅後頭瞥了一眼,撂下一句“算了”便匆忙離開。
顧照曦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見男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眼前的小路上。
這時耳邊又傳來一道微小的咳嗽。
“……”
顧照曦深吸一口氣,轉頭跪在長椅上,朝椅背後面探身望去。
誰能想到大晚上還有人在這種地方躲着啊——
椅背後面是一小片灌木叢,灌木叢和椅背中間有一片小小的空地。
那塊空地上此時蹲着個人。
那人身影被兩邊遮擋物投下來的影子包裹,低着頭,顧照曦只能看清他的姿勢。
他靜靜地蹲着,看不出情緒,左手拿着打火機和一根沒點燃的煙,右手則捏着一盞空杯。
是剛才裝酒的那盞。
顧照曦身形一滞,最後一絲僥幸灰飛煙滅。
那人似有所察覺,慢慢擡頭。
借着旁邊路燈微弱的光,顧照曦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
柔和的燈光照在臉上,又被深邃的輪廓線勾勒出鋒利陰影。
男人二十歲上下的年紀,五官是一種可以被稱之為“精致”的好看,皮膚冷白,鼻梁高挺,薄薄的眼皮微斂,冷靜地與她對視。
周身氣息散漫慵懶,帶點桀骜的冷感。
——是個酷哥。
挺帥的酷哥。
但顧照曦此刻顧不得欣賞這麽張臉。
她看着酷哥下颌微動,貼在額前的濕發之間便蜿蜒出了幾道亮晶晶的酒液的痕跡。
紫紅的酒液劃過五官,又從四面八方往下滴到他的衣服上。
錢立志估計是有意灌她酒,那杯子裏被他裝了挺多,這會兒跟下雨一樣噼裏啪啦全從人頭頂往下滴瀝。
肩頭。
胸口。
滿頭。
滿臉。
……都是酒。
要是顏色再深一點,活活像個殺人現場。
……
就這麽一剎那,顧照曦猛地想起了一年前,錢立志站在教學樓底下,被她澆得透心涼的模樣。
突然感覺自己也有點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