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幻夢
這十年,會成為寒山門最艱難的十年。
可作為做出這樣的決定的人,江楓橋自己反而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他像是已經完成自己能完成的使命一樣,就這樣再也不管了。更多的時候,江楓橋只是在想,到底十年之後會是怎樣的情況。
當晚他沒有回自己的屋,這個消息傳得很遠,他無法安心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先是去停雲閣的廢墟轉了一圈,之後又從後山新入門弟子的訓練場上走過。
他有時候也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引戚淮入門,沒有後面的一切,是不是寒山門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可是他問了自己很多次,他如果處在當時的位置,永遠都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更何況,寒山門本該有這樣的一劫。
沒有劍仙的時候就已經很是飄搖,天鑒寶錄更是加重了這樣的危機。
然而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寒山門久居第一仙門之位,遲早會出事。
最厲害的仙門,不應該依靠門中最厲害的高手,也不該依靠外物——比如天鑒寶錄。
所以現在是寒山門涅槃的時候。
沒有劍仙,沒有天鑒寶錄,只有一門弟子。
是不是能從低谷之中走出,是不是能跨越瓶頸,誰也不清楚。
盛極必衰,而在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低谷之後,情況壞到不能再壞,再怎麽走,都會比現在更好。
世上既然已經不會有比此刻更壞的時刻,那麽何妨笑對今後呢?
江楓橋忽然覺得輕松了起來,他看着自己的雙手,又将這一雙手背在身後,從小樹林裏過。
像是走累了一樣,他随意坐在樹下,頭靠着背後一棵大樹,仰望頭頂的樹冠,透過那深秋來,稀稀拉拉的樹枝,沒有幾片樹葉,能看到天際漂亮的星河。
星象,江楓橋只懂得皮毛。
以前他喜歡看星象,看這些東西的時候,很少帶着沒有目的的心去看——而此刻,他只感覺出一種純粹的美。
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江楓橋做了一個又長又短的夢。
說長很長,說短很短,因為他不記得夢的內容,只記得那隐隐約約的話語。
什麽山無棱天地合,什麽與君絕……
這些都已經遠去了。
他忽然進入一個靜谧的環境之中,仿佛靠着什麽溫涼的東西,有人就在他背後,穩重極了,仿佛能遮風避雨一樣。
淅淅瀝瀝的雨下來,秋蟬聲已寒。
如果有一個人,願意陪你,在這樣的夜晚,凝聽雨聲,蟬聲……
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同你,一起忍受孤獨,承受所有人的不理解……
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在你,最疲憊的時候,借你一只肩膀,成為你的依靠……
如果有一個人。
他很冷,很累,可是他不能對任何人說。
即便是對江楓橋,他也只能說,沒有天鑒寶錄的寒山門,也是第一仙門。
可只有他知道,這樣的一句話裏,浸透着怎樣的艱辛。
天知道,他是怎樣極力地忍耐,才沒有露出那種辛苦的表情。
即便寒山門所有人都倒下去,他也必須站在那裏——
逞強沒有好下場,他就是逞強的典範。
江楓橋忽然睜開了眼,頭枕着背後的樹,幹燥的樹皮,蒼老而遒勁,這樹,将自己的根紮入這茫茫的大地,風吹雨打,枯榮枯榮又一歲。
可見萬事萬物,都有起伏。
從來沒有長盛不衰的門派,也沒有永恒的事物。
什麽是永恒的?
天道嗎?
江楓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方才不小心就睡着了,可是他記得夢裏那些聽到的奇奇怪怪的呢喃。
手一扶樹幹站起來,星河疏影,透過樹杈之間的縫隙,垂落在他的身上。
他回身看着這樹,手指輕輕撫摸着樹幹,又想起當日在白玉村所見之種種。那巨坑下面到底是什麽?江楓橋想,自己知道了。
他忽然微微地一彎唇,只輕輕地挨着這樹幹,嘴唇貼着幹燥的樹皮。
轉身的時候,忽然便看見——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從天際墜落,陰暗了星河,可江楓橋平靜極了。
他走進雨裏,終于回了自己的屋子。
寒山門是不是第一仙門,影響其實不大。
九州令號稱能夠號令九州,其實看的還是第一仙門的影響力,只是九州令本身就是一種象征物,象征着九大仙門之中最崇高的所在,現在這最崇高的所在,終于離開寒山門了。
可是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改變。
寒山門,還是那個寒山門。
只是興許處于涅槃之中,那種屈辱感,經過江楓橋有意無意的渲染,還有白凉景藍二人的引導,逐漸地便成為了一種刻苦修行的瘋狂和沉靜,這十年,是寒山門蛻變的十年。
而這一切,剛剛開始。
即便不是第一仙門,也還是九大仙門之一,應該處理的事情照舊要處理。
江楓橋把一切應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得很是漂亮。
只是妖族的異動沒查出來,那專殺修道之人的兇手,卻是越來越猖狂了。
至今沒有人得知動手的到底是誰,用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原本懷疑不是一個人在作案,可是從種種蛛絲馬跡,也只能得出兇手是一個人的答案。這個人襲擊九大仙門的人最多,因為他們的目标最大,各大仙門的受損都很嚴重,基本從中州朝着四面輻射,寒山門的損失其實還不算是很大,最難的卻是在寒山門南面的焚鼎門。
這個位置臨近位于西南的南疆,妖族這邊如果爆發了,焚鼎門也會成為受到沖擊很大的一個門派。
只是現在,焚鼎門被神秘兇手襲擊死亡的人數是最多的。
随着時間的流逝,死于此人之手的人越來越多,九大仙門不能再忍,必須改變一開始打探的策略,直接派出精英去查這件事。
一開始不夠重視,這個時候事态嚴重再不重視,那就是他們昏庸了。
江楓橋翻着內門弟子的花名冊,正在考慮到底是讓誰去,白凉那邊的卷宗已經收拾好。
以後內門弟子,基本都會成為長老,寒山門已經是江楓橋他們這一代弟子的施展才幹的地方了。白凉很有本事,所以江楓橋一把寒山門的一些事情交給他來做。
此刻的寒山門,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平穩期。
“這個人的修為很高,不過到底用的是哪一家的法術還真是看不出來。看得出這個人射獵相當廣泛,不知道是不是妖魔道那邊出了什麽厲害人物……”
這一件乃是懸案,即便是翻了很多的資料,白凉也無法得出結論來。
跟其餘八大仙門一樣,寒山門這裏也很難得出有用的信息。
“大師兄?”
他說完了話,沒看到江楓橋有什麽反應,仔細一看,原來江楓橋看着花名冊在發呆。
江楓橋合上那名冊,有些怔忡,回過神來瞧見白凉眼底的疑慮,笑問道:“怎麽了?”
“我方才沒有從這些卷宗之中發現什麽有用的信息,想來其餘八大仙門奈何不了這人也是尋常事。不知道我寒山門派誰去?”
白凉有自己的顧慮,所以他在江楓橋說之前,主動地問起了人選的事情。
論修為,這寒山門,自然是商百尺去更合适。
江楓橋畢竟身份擺在這裏了,至于白凉,才剛剛回門中不久。江楓橋不想白凉再繼續出去,他該找個時間靜修了。
所以江楓橋又翻開那花名冊,指了一下:“商師弟比較合适。”
不料,白凉搖了搖頭,将那放在桌面上的花名冊轉過來,自己看了一眼,道:“大師兄,你把十年之後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商師弟的身上。無論是什麽比試,掌門和長老一般都是不會參與比試的,我們所有人之中年紀合适的,頂多就一個商百尺了。更何況,他已經是試劍大會的奪魁者,你對他很有信心。可是這一次的情況不同于以往——既然大師兄這樣相信他,甚至對他給予厚望,那這樣的一個人就更不應該參與這件事了。這些瑣碎,還是我去比較好。”
江楓橋擡眼,深深地看着他,“白凉。”
他這是第一次叫白凉的全名,并且不帶任何後綴。
白凉有些奇怪,隐約帶了幾分不自然,“怎麽了?”
江楓橋背手站起來,在屋裏踱了兩步,最後看着那散亂在桌上的卷宗,道:“這件事……的确不同尋常……”
他不想懷疑白凉,可是若說白凉什麽也不知道,他不信。
別人沒有能夠從卷宗之中發現蛛絲馬跡,可是江楓橋發現了。
這些卷宗,只要拿給被空弦上人教導過的弟子,都會發現端倪——白凉當初也是空弦上人教出來的,如今卻說自己什麽都沒發現。
他該選擇相信他嗎?
江楓橋最終道:“我已經對這兇手的身份有了猜測,只是——白凉師弟,你……下去證實一下,也好。我想,你明白我在說什麽。”
似乎被看穿了——
白凉垂眼,只以為他在詐自己,依舊平心靜氣道回答:“大師兄何不說說是誰呢?”
于是江楓橋終于笑了出來,他隐約有些明白為什麽白凉之前要隐瞞空弦上人失蹤時候的事了。
“你且去吧,我不問了。”
他擺擺手,說讓白凉走,自己倒是邁開腳步,從這屋裏先走了。
白凉瞧着他,心底卻生出幾分憂郁來,掐掐手指,還是決定一個字也不說。
對寒山門來說,這一點也不是一個好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