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窗外的天空從墨藍色變成黑色,室內的空氣也逐漸渾濁起來。
室友伸了個懶腰,放下手上的複習資料,看向旁邊的施琅,施琅在看論文,但樣子太過專注,以至于室友都有幾分不忍心叫她。
但一聲響亮的咕嚕聲還是出賣了室友,施琅放下論文,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面上露出驚訝之色:“都已經這麽晚了!”
室友說:“是啊,我也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麽快,我們可能學得太入迷了。”
“我也熬不動了,”施琅掃了一眼閱覽室攢動的人頭,壓低聲音對室友說,“我們去吃飯吧。”
“我想吃炒河粉。”
“我也是!感覺好久都沒吃了!”
兩人從圖書館出來,直奔校外的小吃店而去。
與她們隔了幾條街,在商遺愛的二層小樓,他把燈關掉,屋子裏面一片黑暗,裹緊了身上的衣服,他就出門了。
酒吧街燈光迷離,人聲鼎沸,商遺愛在人群之中艱難穿行,偶爾需要友好回絕別人的熱情邀請。
鑽進角誠意的店裏去,商遺愛抖了抖自己的外套:“今天什麽日子,人太多了。”
擡眼間,商遺愛注意到吧臺前已經坐了一個人,那人剃寸頭,穿灰色連帽上衣,深色牛仔褲,正窩在椅子上和酒保說着什麽。
聽到門口的動靜,兩人回過頭來和商遺愛打招呼。
商遺愛這才觀察到看清陌生人的長相,他長一張娃娃臉卻又帶了些棱角,黑黑瘦瘦,一只手插在兜裏,身上帶了些頹廢的氣質。從他身上,商遺愛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商遺愛坐在男孩旁邊,酒保把調好的酒推到他面前。
“商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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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晨。”男孩說,“這麽叫我就可以。”
第一次見到對自己出身回避主動抹去姓氏的人,商遺愛不由多打量他幾眼。
“我聽說過你,”向晨轉向商遺愛,“那件事你幹得漂亮!”
商遺愛聽到此處,啞然失笑:“都快十年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
“同作為宮與商的混血後代,你是第一個有勇氣向宮反擊的。”
“因為那件事,我們舉家搬遷,”商遺愛說,“但我實在看不慣那些純血宮的嘴臉。”
向晨:“人也好,魚也罷,總是能找出分別,姓氏的分別、性別的分別、血統的分別。永遠要找出與自己不同的群體為敵來彰顯自己的存在,可笑至極。”
“是時候改變這一切了。”商遺愛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這一次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集會,它将會載入史冊。”
兩人為了共同的目的而碰杯。
向晨說:“倒黴的是我北上的時候沒注意,經過一片重度污染水域,差點就死在那裏。正好有熟人在這邊,就跟他們敘敘舊。”
“我也是在那片水域受傷,所以才來淹城做暫時修整。”
向晨說:“我今晚繼續趕路,一起嗎?”
“我還有事情要先處理,恐怕不能同行。”商遺愛說。
“好吧,”向晨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大大誇贊一番酒保的技藝,“我回程還會來的,再會。”
角誠意抱着考斯特先生從吧臺後面出來時,向晨已經走了。
“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竟然還有人知道。”
角誠意聳肩道:“別看我,你的名聲可不是我傳揚出去的。和純血宮打架還直接在對方地盤用水炮把人轟趴下,這件事再過一百年依然是個話題。不過剛才那男孩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和他之前有見過嗎?”
“當然,”角誠意點點頭,“不過你沒有印象。那是在我的生日派對上,他是在場一個宮的小跟班,混在一堆人裏面,所以不怎麽起眼。”
“你還有宮的朋友?人緣可真好,”商遺愛問,“我還以為他們不屑跟我們這樣的族群交往。”
“所謂的分別,只是少數野心家的欲望,”角誠意說到這裏忽然嘆口氣,“那個宮,後來父母雙亡,一夜之間家庭傾覆,幸好宮族有家庭出面收養了他。”
“你這麽說,我有些印象了,半城泛塘案,那樣大規模的死亡可是轟動一時,他能活下來也是幸運,”商遺愛說,“他是不是叫宮半槐?”
角誠意點點頭。
一輛黑色轎車駛進市中心別墅區。
車停下來,傭人拉開車門,宮寄真腳踩高跟鞋從車裏出來。傭人将她的眼鏡和提包接過去。
“我聽說了,”宮寄真一面打電話,一面邁上臺階,“表現得不錯,在臺詞和表演上多下點工夫……好,我知道了。”
幾個傭人從她身邊經過,都停下來,彎腰鞠躬,規規矩矩叫一聲:“小姐。”
宮寄真擺擺手,對這種生活方式的抵觸使得她并不喜歡回家。
客廳頂上墜着的水晶吊燈發出明亮柔和的光,正照在下方的圓形玻璃魚缸中,裏面一群丹頂紅白錦鯉正悠然地游着,注意到宮寄真,它們便朝她的方向聚集。
“宮半槐呢?”
“少爺在書房裏。”
宮寄真走上二樓去,來到樓梯盡頭左手第一間屋子前面,擡手敲緊閉的紅色實木門。
“請進。”屋子裏傳出一個男聲,清朗中帶一些沙啞,不知道是不是長久不開口說話的原因。
轉了下冰涼的門把手,宮寄真走進去,踩在柔軟的紅色地毯上,屋子裏沒有任何改變。
屋頂依舊是一盞水晶吊燈,但比起客廳的稍小一些,發出的光線也更為柔和,三個巨大的靠牆書架向上一直延展到天花板的高度,架子上塞得滿滿當當,屋子中間放兩張法國路易十五扶手椅,配一張巴洛克風格手工雕刻茶幾,茶幾上一套骨瓷茶具,杯子裏面冒着熱氣,滿屋子紅茶醇厚的香味混合着書卷的黴味。
宮半槐将手上的書本放在茶幾上,擡頭看她。
他穿一身墨藍色西裝,膚色因為太久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薄唇卻呈現病态的紅,明明年紀還小,可那雙眼睛無神,似乎總是漫不經心,幾乎像熒幕上從中世紀走來的吸血鬼,屋子裏的擺設似乎在一點點攫取他的生命力,讓他同書卷一起腐朽。
“我說過,你進來不需要敲門。”
宮寄真坐在他身旁那張椅子上,借着吊燈的光仔細打量他幾眼:“他還是不讓你出門嗎?”
宮半槐為她倒了一杯茶:“在屋子裏看書也不錯。”
“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宮寄真将垂到身前的長卷發撥到身後,“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麽。”
“姐姐,我非常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宮寄真擡手:“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一聽到姐這個字,我就腦袋疼。”
“也有別人叫你姐姐嗎?”宮半槐嘴角挂着一絲笑容,“我知道他,那個叫許諾的演員。”
“他現在遠遠不能稱為演員,路還長。”宮半槐啜了一口紅茶,感覺五髒六腑都被喚醒,“上次還要多謝你,不然他早就身敗名裂了。”
“舉手之勞,很可惜我沒能更早預見這件事,害你手忙腳亂處理這件事。”
宮寄真放下杯子:“你不需要有這種想法。”
宮寄真讀過他的記憶,知道雖然他擅長這件事但做起來并不容易,與宇宙萬物建立聯系,從浩如繁星的碎片中捕捉到如煙塵一樣的信息,和未來進行對話,是怎樣超凡的天賦才能做到從不失手,這依然是個謎。
“對了,我回來的時候買了些吃的。家裏廚子手藝雖然好,但一直吃總是會膩。”
“謝謝你了。”
宮寄真雙腿交叉坐着,身體朝宮半槐的方向前傾,看着他的眼睛:“我有時候真的搞不懂你,小小年紀為什麽好像對一切都不感興趣?連對吃的欲望都沒有,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意思?”
“所有的悲傷或者喜悅,只存在于變化剛發生的一瞬,兩者都是以幻想為基礎,為開拓預期的未來做準備。我能預測到未來,就喪失了一部分的悲傷和喜悅,”宮半槐說,“人人都認為這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但我覺得是撒旦的詛咒也未可知。不過,每一種人生都有它存在的意義。”
“看到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宮寄真站起身,“早知道就不用這麽擔心回來看你了。”
她走到門口,宮半槐叫了她一聲“姐姐”。
宮寄真回頭問:“怎麽?你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什麽,”宮半槐說,“我很高興你來看我。”
宮寄真笑一聲,消失在樓梯盡頭。
宮半槐看着她的背影一點點變小消失,他遲疑地踩在剛才宮寄真踩過的地方,一步步追溯着她的腳步,最後一只手撐在門框上,眼神注視着客廳裏被困在魚缸裏的錦鯉。
“少爺,您還是進去吧。”傭人注意到他倚在門框上,很快就上前去,“您這樣,我們無法交代。”
宮半槐掃了傭人一眼,重新走回去坐到椅子上,翻開剛才讀了一半的書。
傭人幫他把門關上,心裏卻在嘀咕,這宮半槐雖然是先生的養子,可先生在吃穿用度上從沒有克扣,對他和小姐一視同仁,可他越長越邪性,連看人的眼神都不對,難怪先生要他待在家裏好好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