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良于行
深秋樹葉都泛黃,随風而落,帶着一股無法言說的蕭瑟,正如此刻衆人的內心,狂風呼嘯而後空餘一股冰寒,默默的斂聲屏息。
乾熙帝看着不到自己大腿的賈赦,看着人睜着一對漆黑的眼睛,傻兮兮的看着他,就差沒跟跳尾巴搖擺着問好不好。
一時興致上來,乾熙帝微俯身,深沉道:“朕若說不呢?”
身穿冕服的帝王恍若一座大山壓下來,賈赦瞬間邁着小腿向後一步,“不……不就不……不吃了,等以後再吃。反正……”賈赦小眼睛朝司徒文瞄去,他發現自從太子哥哥給他喂飯後,他吃什麽都香香的。
沒有桂花糕也沒事,有太子哥哥可以秀色可餐!
于是,小胸膛一挺,奶聲奶氣着,“我錯了,你可以罰我。”
“朕瞧着你可不像認錯的!”乾熙帝順着賈赦的視線看了一眼他如珠如寶一般疼的尊貴無雙的太子爺,據說自從賈赦一入宮,就萬分的寵溺。
賈赦之名,對他來說可謂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就這麽個小東西--
乾熙帝笑笑,沒在說些什麽,拍拍賈赦的腦袋朝戴權看了一眼,而後徑直越過了賈赦,親手扶起司徒文,又喚了司徒毅起來,而後對鎮守京城的閣老大臣說幾句鼓勵話,便下旨大軍進城。
司徒文揉揉先前被扶起的手臂,嘴角無奈的露出一絲自嘲。
今日的恩寵,來日回憶成殇。
眼眸飄向入城的将領,久久的注視着馬腹上缺了一條腿的賈源。
因着他重生,有些事情,軌跡早已發生變化,太傅換了,戰争結束了,賈政出生了,但是英雄遲暮,年老将亡還是沒有變。
心驀地一沉,上一輩子,賈赦一個人躲在檐後紅着眼的那一幕生生刺疼了他。手緊緊的攥起,司徒文下意識的尋找賈赦,卻見賈赦身影已經消失在身邊,頓時大駭不已。
在一旁看司徒文失魂落魄的,司徒毅嘴角抽抽,指指戴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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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權奉命把賈赦這膽大的熊孩子給交還給某望眼欲穿的祖父。
“祖父~~”
“小祖宗,可別叫,皇上不過讓奴才帶着您來看看騎馬打仗的将軍爺爺!”戴權半捂住賈赦的口,小聲說道:“要是不聽話,可就沒的看了。”
“可是祖父-”看見大半年沒見面的賈源,賈赦自然眼圈一紅掉金豆豆。
司徒文剛邁出前腳,衣袖就被司徒毅給拽住,後者側着身子,壓低聲音,用兩人才聽得到的話語,惡狠狠的警告着,“太子爺你的聰明才智都喂狗了,也不看看什麽場合!”
司徒文聞言心中一嘆,而後昂起腦袋,“聰明才智就是能把一切不合理的說得既合情又合理毫無破綻的讓人跪下臣服。”說完,頓了頓,“不過,還是要謝大哥提醒了。”
司徒毅:“……”
乾熙帝看着哥倆在背後竊竊私語低談的模樣,想到自己祖母來信,莫名的也是有一些心疼,阿成是真的有些寂寞了。可是與老大交好,雖然兄友弟恭,但是卻不是他所願的,因為老大如今是庶長子,自古長子與嫡子之間龍争虎鬥,他不得不防。為了避免将來刀劍相見,不如現在平平淡淡,沒有相處的和睦情分,日後就不會憂傷。
“阿成看你笑的這麽開心,有什麽樂事不成?”乾熙帝示意司徒文過來上帝攆。
“父皇,”司徒文眼眸一閉收斂住眼底的陰鸷與傷痛,若似乎想到了什麽,一雙本就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活像個小狐貍一般,然後很孩子氣的靠近乾熙帝,眨眨眼,唇角彎起,小聲道:“阿父,阿成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看着司徒文難得露出的童真模樣,愣了愣,才問,“什麽?”
“嗯……”司徒文餘光瞥見紅着眼的賈赦,嘴角的笑容不由加深一些,“父皇,兒臣想與您共騎一馬!”
“騎馬?”
“對啊!”答得斬釘截鐵,猶豫都不帶猶豫一下的。然後,司徒文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的眨眨眼,眸子一縮,怕被責罰一般,半垂下腦袋,“父皇您打了勝仗,兒子也與有榮焉,若是帝攆之中,怎麽窺見百姓的愛戴之情?!”邊說,邊微仰起頭語調激昂的說道。
那似乎是用內而發,甚至還帶有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乾熙帝一怔,原先聽起大膽的建議而蹙起的眉頭漸漸的松開,“就這樣?”
“還有,嗯……”像是在思索般,司徒文絞盡腦汁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們父子兩……還有大哥,三個人共騎馬,無形之中就可以渲染天家的和睦氛圍,況且,那些亂臣賊子打着光複前朝說他們會愛民如子嗎?我們就做給他們看,做給天下的百姓與士兵看!!父皇,我們才是正義的一方。上到帝王将相下到列兵,我們奔赴戰場是為了保家護國,是因為了給妻兒營照良好的生存氛圍,是為了千千萬萬與我一般的孩子能夠幸福,是……”吱吱唔唔了許久,司徒文臉色一紅,聲音猛然壓低了許久,“阿父,我……我編不出什麽能光明正大的理由了,您就幫幫兒子,好不好?”
原本聽着司徒文面面俱到的話語,乾熙帝目光興奮之中透着一股審視,聽到後面一句,不由笑了出聲,“你堂堂皇太子為了看熱鬧可真是夠拼的,朕讓你讀書就是為了這個?”
“阿父~~”
“好,就依你!”看着小兒神态的司徒文,乾熙帝哈哈大笑。當即吩咐戴權取來戰馬,踏上馬之後又把司徒文給抱上,另吩咐戴權給司徒毅取一匹馬來,對司徒毅道:“你太子弟弟可記挂着你這個大哥,但是一匹馬可承受不了咱司徒家三人的分量,就委屈你獨騎,但兩馬可并肩而行。”說道最後帶了一絲的試探。
司徒毅渾身一震,知道皇帝偏心偏着偏着,他也沒什麽好介意的,但是聽到此話的第一個念頭,司徒毅就忍不住給他老爹抱不平:父皇,您老到底怎麽養兒子的?您造嗎?你寶貝疙瘩肯定不是為了你啊!!!
“怎麽你不願?”乾熙帝看人神色忽變躊躇的模樣,話語冰了一分。
司徒毅:“……”
果然他是撿來的!!
雖然獨身在行宮的經歷讓他早熟,但也不過九歲的孩兒,司徒毅心裏跟打翻了醋瓶一般,剛想要開口說話,卻發覺隐隐的哭聲傳來,重重的心裏嘆口氣,面上撐起笑臉,“父皇,您誤會了,兒臣……兒臣這是高興的不知該何以言說!您給兒臣榮耀,但是兒臣卻只是兒臣,太子殿下可同駕,那不僅是因為弟弟,做大哥的讓着,更因為他乃是太子,儲君也。”推拒了之後,司徒毅又笑着道:“父皇,兒子以為天家同駕後,也可賜予臣下榮耀。”目光飄向賈源所在。算了,截司徒文的胡,做個順水人情。
乾熙帝順着視線看向賈源,只見賈源顫顫巍巍的想要從戰馬上下來安撫賈赦,卻又礙于規矩還有受傷的腿腳,坐立不安。
“父皇,我認為大哥說的沒錯。”
“去吧,戴權!”
“是!”
看着戴權領命而去,賈赦如願的與賈源坐一起後破涕為笑的樣子,司徒文的心情随之飛揚。
“你這傻孩子,都笑成這樣了。”乾熙帝看着兀自傻笑的司徒文,不由揉揉頭,“朕的太子爺,拿出你的風華來,讓天下人都看看!”
司徒文:“……”
悄悄擡眼,看皇帝,欽天監算的日子極好,天空碧綠,陽光從頭頂上方落下,讓那個牽着他的手,揉着他的頭的帝王愈發的昭顯出睥睨天下的氣勢。
這個時候的帝王是那個嚴他疼他的父皇,而幼小的他敬父尊皇,他們是最親密無間的皇家父子。
到底是怎麽變成後來那樣了呢?
他錯,他也錯。
多少次,扪心自問過,卻發覺自己依舊無法解開此困窘之境--逐漸年邁的皇帝和羽翼豐滿的太子,在他們之間天然的橫着一條溝。
“怎麽了,你也怕了?”許久不見司徒文回答,乾熙帝帶着一絲戲谑問道。他可不信司徒文會俱眼前的人山人海,要知道這孩子兩歲就跟着他祭祀天壇,四歲就獨自宣讀太子祈文。
知道現在不能被察覺出端倪,也不是可以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時候,司徒文臉上笑容不禁又深了一些,劈開與政1治相關的話語,帶着幾許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飛揚自信語調,“孤就怕他們一見孤王後誤終身,像孤這般美貌與智慧還有地位并存的美男子,世間唯孤一人!”
乾熙帝:“!!!!”
他兒子好像有點不對勁。
但貌似是事實啊~~
聽着這句話,看着笑眯眯的司徒文,原本就是絕色的面容,此時此刻,更多添了幾分淺淺的風流韻味。
此時此刻,即當爹又當娘的乾熙帝最先閃過的念頭便是--糟糕,日後從哪找個既美貌又賢惠還有地位想到的賢女子當兒媳婦?!
這邊,父子思緒絲毫無法“心有靈犀”,風馬牛不相及的各自思忖着,另一邊抱上馬背的賈赦樂的兩眼眯成一條縫,兩手緊緊的拽着賈源的袍子,“祖父,我好想你啊,以後打仗也要叫我一起去!”
“以後啊~~”賈源笑笑,看着前頭天家父子,樂呵呵道:“以後祖父不打仗了,就在家裏陪赦兒好不好?”
“好!”
“祖父陪着的赦兒可是乖赦兒,可不是向今日一樣一見我就哭鼻子的。”賈赦是沒有大哭大鬧,但是原本想哭的眼淚不過一句勸哄就乖乖的咽回去,無聲的紅了眼眶才更加的戳他的心窩子。
“我已經長大了不哭鼻子了,而且,太子哥哥說了,赦兒是金娃娃,金娃娃不是瓷娃娃,是不會哭的!”
“嗯?”賈源聽到太子哥哥一詞,眼裏閃過一絲惆悵,最後化為平靜。祖孫兩小聲的交談着,賈源給賈赦介紹一路的景致。
到了禦街下馬,賈源因着不良于行,自然無法下馬。被人攙扶艱難的下馬,又坐上輪椅。賈赦依舊懵懂,“祖父,您這轎子好小呀,都沒赦兒坐的地方!”
“赦兒如今長大了。”賈源揉揉賈赦的臉,“祖父老了,日後要赦兒推着祖父走了,沒有你坐的地方了。”若按照從前他的身體狀況還有賈家的發展規劃,他的赦兒可以慢慢的長大,慢慢的熬成雄鷹展翅高飛,但是如今自己身子骨跨了,且因這一戰,上陣父子兵引無數人羨慕觊觎,又握兵權之重,還有無緣無故太子對赦兒的喜愛,諸多因素夾在一起,就像催命符一般。
“沒有?那我就不坐轎子了。”賈赦揮揮小手,“我現在基本上都是自己走路了,對了,祖父我還可以跑的飛快飛快,等我長大了,我還會飛哦!”
“這麽厲害啊~”賈源捏捏賈赦的臉,輕輕的糾正,但每一字卻用勁了全部的力氣,緩緩的說道:“赦兒,這不是轎子,是輪椅,因為祖父日後走不了路了!”
“不能走路?”
“嗯,不能。”賈源微俯腰,視線與賈赦齊平,“祖父殘疾了,日後護不了赦兒,要靠赦兒護祖父了!”
“好,赦兒保護祖父。”年僅四歲的賈赦還不懂賈源話中之意,只覺得忽地心情悶悶的很不開心,撅嘴撒嬌着,“祖父,我們回家好不好?”
對于接下來的朝堂封賞,賈源早就與皇帝請過假,免得自己一個人獨坐輪椅,衆将士領着賞也不開心。聽聞賈赦的話,賈源點點頭。
當下便有親兵上前推輪椅。
看着自家向來英勇無比的祖父被人推着走,不是轎子,而是推着走。
心中愈發沉悶。
低頭看看自己的兩條腿,想想自己不能走會是什麽樣子,但是想來想去,也不知曉,因為在他的概念裏從未出現過這一詞彙--不良于行。
走了幾步,看大少爺落後,親衛自然停下等人。
賈赦急匆匆的跟上,跑到前面,繞繞頭,真沒有自己坐的地方,一張椅子小小的,而且還難看死了。
氣哼哼的跑到後面,賈赦兇巴巴的開口,“不要你來,我來,大赦兒不用坐轎子了,也會推!而且,”拍拍胸脯,“我可是被狗狗追過的男子漢,可快了。”邊說邊推搡着親兵,讓他放手。
賈源扭轉脖子,朝後看了一眼,他知道賈赦幾斤幾兩,但是這一句話卻讓他如同喝了蜜一般,整個人都是甜的,朝親兵一眨,開口道:“那祖父就等着赦兒孝順,推着祖父走!”
“嗯。”賈赦踮起雙腳,學着親兵的樣子左一邊又一邊伸開,兩手堪堪握住推手,“走!”
輪椅絲毫不動。
“使勁!”賈赦自我鼓氣,繼續推。
還是依舊紋絲不動。
“祖父,好重!”賈赦滿臉通紅,抱怨,“好重啊,你以後要少吃肉肉了,要把肉肉給我吃,這樣我就有力氣了!”
賈源聞言笑笑。無它,他們祖孫都是無肉不歡的,但是她祖母說光吃肉不好,尤其是有他這麽個病例在前,所以均衡着飲食。可對于他來說,小時候窮怕了,餓狠了,就念着一口肉,這習慣恐怕一輩子都改不了。手摩挲着把手,目光幽幽的看向不遠處伫足而立的将士同袍,一瞬間腦海浮現出種種,最後慢慢的閉上眼睛。
“祖父,”賈赦原本想要停下,但是回眸一看,四周忽地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他,又不好意思起來,繼續用勁推輪椅。
咬牙推着,小臉滿是汗滴,推,推,推!
忽地,輪椅緩緩轉動起來。
“祖父,動啦,動啦~~”賈赦愈發來勁,繼續歡快的推着輪椅前行。
賈源無奈的笑笑,自己轉動輪子朝前。看看,就算他賈源不能領兵打仗當将軍了,還可以當匠戶改善輪椅造型,更便利與不良人士一個人出門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有大孫子。
……
…………
看着一老一少離開的場景,宮門前所有人都靜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