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樁舊事(1) (1)
時序更疊,眼瞅着進了臘月,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
松江府上上下下都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宜,家家戶戶都在臘月裏腌了鹹魚鹹肉,風雞風鵝,吊在檐下陰涼處。亦珍家裏也不例外,自是殺雞宰鵝,裏外細細地抹了鹽糖花椒等佐料,懸在檐下。
亦珍擔心天冷,母親容易着涼,遂在屋裏鋪了厚厚的地氈,又按照鐘大夫教的,屋裏無人的時候,關上門,用小熏爐上頭擱了醋水碗,蒸得滿屋子醋味兒,再開窗通風。
湯媽媽見了直嘀咕,嫌屋裏一股子老陳醋味兒。
曹氏聞言直笑,“倒也不覺着難聞,尚且十分開胃,飯都能多吃一碗。”
亦珍聽了哈哈笑。
到了臘八這一日,亦珍早早地便起了床,與招娣、湯媽媽一道,将數日前已準備得了的浸泡有紅棗的棗子水,加入粳米、核桃仁、栗子、菱米,又放了招娣自西林禪寺後頭老銀杏樹下揀來的白果,并冰糖等一道熬了一鍋又香又糯又甜的臘八粥。
待粥熬得了,亦珍将粥一一盛在白色細瓷碗中,供在母親住的一側盡間兒的小佛堂佛龛前頭,以及門窗井竈之上。之後請了母親到樓下正廳裏,與母親曹氏一道喝了碗熱騰騰的臘八粥。
湯伯湯媽媽招娣與粗使丫頭在鋪子後堂裏喝過粥,亦珍這才叫湯伯摘了門板,開門營業。
亦珍自去取了兩個食盒來,每個食盒底下都是中空的,裏頭可以放下一個扁扁的炭爐,食盒裏頭放着盛有臘八粥的帶蓋陶罐兒。陶罐兒外頭又加了個稻草棉絮做的焐扣。這樣合上食盒蓋子,下頭小炭爐熱着,交給招娣。
“一盒送到景家堰姑娘子家去,一盒送到丁娘子家去。路上別着急,回來得晚些也不怕。”亦珍叮囑招娣。
“哎!”招娣脆生生應了,拎着兩個食盒出了珍馐,往兩家送臘八粥去了。
沒等招娣送臘八粥回來,顧娘子家與丁娘子家送臘八粥的下人便先後到了,說了不少吉祥話,這才放下食盒,收了賞銀回去複命。
亦珍在廚房中忙着為第一批将來的食客做準備。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新鮮魚蝦也一日貴過一日,每日店來進得也不多,倘若當日賣不掉,夜裏亦珍便将魚薄薄地腌了,制成鹹魚,吊在檐下。待次日在鹹魚腹中釀了肉糜亦或是老豆腐,隔水蒸了吃,味道極鮮美不過。
恰那日中午在後廚蒸了鹹魚炖肉出來,原是店裏諸人中午用來過飯的。招娣自後廚到前頭堂間兒招呼湯伯到後頭吃飯,那厚簾子一挑,香味兒便順着縫兒一下子溢了出來,正教在鋪子裏的周老爺聞見了。
周老爺是個好吃的,平生別無他好,獨鐘一個“吃”字,為此曾經氣得夫人帶着兒子女兒回了娘家,只因他去外縣尋一味好吃的,将夫人千叮咛萬囑咐泰山老大人要來家中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周夫人在家中等得月上中天,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涼得透透的,周老爺都沒回來。可把周夫人給氣壞了,當夜便套了車,帶着孩子,陪着老父,回娘家去了。
即便如此,在周老爺心目中,仍然将吃放在了第一位。
“人生在世,若不能吃遍天下美食,那活着還有什麽樂趣可言?”周老爺一直将這話挂在嘴邊兒。
那會兒一聞見鹹魚炖肉的香兒,便再也邁不動步子了,原本都打算結賬家去了,噗通一聲,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招手叫了招娣過去,問:“廚房裏這端出來的是什麽菜?”
“鹹魚炖肉。”招娣老老實實地回答。
“去,端上來給老爺嘗嘗。”周老爺不顧長随幾番拉扯他的袖子,自管對招娣道。
“回客官的話,這菜是……”招娣剛想說這菜是我們留着自己吃的,倏忽記起亦珍的交代來:要将客人當做菩薩,恭恭敬敬地對待,盡量滿足客人的一切合理要求。“這道菜是我家東家新做的,菜單上還不曾寫。”
周老爺一擺肥肥的手掌,“無妨,端來我嘗。”
招娣忙回了後堂,對正打算下筷子,嘗嘗看味道的亦珍輕道:“小姐且慢!”
亦珍一雙銀頭牙箸幾乎已要戳在魚肚上,堪堪停住。
招娣将周老爺聞見香味兒,執意要吃這道鹹魚炖肉的事說了。
亦珍聞言,擺手叫招娣将一盤子鹹魚炖肉端了出去,自己則留在後堂,望住了一旁三盤素菜一個湯,中間卻少了盤葷菜的飯桌,輕笑起來。
正是因為有周老爺這樣執着于美食的客人,她的珍馐館,才有存在的意義呵!
周老爺就着那盤鹹魚,又吃了一小碗貢米,這才打了個飽嗝,揮手叫長随結賬。招娣送周老爺出門,請周老爺下次再來時,周老爺壓低了聲音,對招娣道:“我看你們東家是個老實的,東西做的好吃,又不自以為奇貨可居,哄擡價格,所以透個消息給你們東家。”
招娣看了胖墩墩跟白饅頭似的周老爺一眼,周老爺頓足,“你這丫頭,恁地呆木篤篤,快快附耳過來!”
招娣啼笑皆非地略略附耳過去,周老爺壓低了聲音道:“西市官街上,要新開一家玉膳坊,東家據說乃是從京中衣錦還鄉的禦廚。如今已經往各處都送了請柬,邀請府內的達官貴人老饕,開業當日前去捧場。”
招娣莫名所以地望着周老爺。
周老爺恨不得伸手掐招娣一把,好把她給掐明白了,“這新館子一開,必然要将京中流行的菜色帶到咱們松江來,到時候你這小館子便是有幾個別致的招牌菜,也比不上禦廚開的膳坊……”
招娣聽後一愣,她倒沒想那麽遠。
待周老爺帶着長随出了珍馐館,慢吞吞走遠了,招娣趕緊返回後堂去,将自周老爺處聽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亦珍。
亦珍倒無所謂,“禦廚便禦廚了,他經營他的膳坊,咱們經營咱們的食鋪,又沒開在同一條街上。說起來,該頭疼的應是未醒居的老板才對。”
原本好端端是縣裏最大的酒樓,倏忽左近新開一間膳坊,還是自京中衣錦還鄉的禦廚開的,不是同未醒居搶生意是什麽?
亦珍心态輕松平和,只管叫了招娣趁外頭沒有客人趕緊吃飯,卻沒注意湯伯湯媽媽齊齊變了臉色。
這會兒亦珍在廚房裏準備,粗使丫頭将亦珍自己發的一茬兒銀芽收下來,掇了條小板凳,坐在院子廊下曬得着太陽處,正在摘銀芽,招娣則在廚房中給亦珍打下手,洗菜瀝水刮魚鱗剝蝦仁兒。
湯媽媽趁機到前頭帳臺裏,與湯伯低聲道:“昨兒我想了一晚上,這事要不要對夫人說……”
湯伯望後堂方向瞥了一眼,見厚厚的簾子靜靜垂着,這才對老妻說,“先不忙說,咱們再合計合計,如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的,沒得自己吓唬自己的。不過小心謹慎總是沒錯的,咱們一向也不往西市去。”
湯媽媽卻不如湯伯鎮定,心裏總有些揮之不去的陰霾。
晚上進屋伺候曹氏洗漱,曹氏便看出湯媽媽的魂不守舍來,待湯媽媽勻了面脂膏子在手心裏,要往她臉上抹時,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湯家的,先別忙,坐下陪我說說話。”曹氏輕道。
湯媽媽不肯坐,“待奴婢先幫你抹了面脂的。”
曹氏見她總閃躲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直視自己,微微嘆息,“這身子一不中用,就拖累了你們。便是外頭發生了什麽事,你們也不肯實話對我說了。”
湯媽媽聽了雙手微微顫抖。
曹氏不由得着急,一把拉了湯媽媽的手,“這是怎麽了?湯家的你可別瞞我,是不是外頭又有人來逼着珍兒……”
湯媽媽趕緊搖頭,“夫人,沒有的事兒!您別胡思亂想!”
曹氏望進湯媽媽的眼裏,“湯家的,你老實對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若不說,我這就自己去問珍兒!”
湯媽媽噗通一聲,雙膝着地,跪在曹氏床前,“夫人……不是奴婢不肯對您說,實是大夫交代過,不能教您勞心傷神。您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奴婢……”
“你若不如實對我說,叫我一個人胡思亂想,豈不更是傷神?”曹氏打斷了湯媽媽,“我上次是被謝家欺人太甚氣得急了,故而才病了。”
言下之意是今次不會的了。
湯媽媽跪在曹氏床前,思來想去,也不知當說不當說。這時候免不了在心裏埋怨自己,都一大把年紀了,也經了不少事,怎地到了要緊關頭,卻還是藏不住心思?
曹氏輕輕嘆息,“這事原就怪不得你。你我主仆這麽多年,你便是再想隐瞞,又如何能瞞得過我去?”
又伸手去拉了跪在地上的湯媽媽起身,“罷了,你若實在不想說,我不問便是。”
一副心灰意懶的顏色。
湯媽媽一見,心裏頭如同有鈍刀子在割一般地疼。
夫人以前,那是多伶俐的一個人啊?要不是……要不是當日的事……
湯媽媽閉了閉眼睛,命自己冷靜下來,這才輕輕對曹氏道:“夫人,奴婢對您說的事,您聽了以後,無論如何要平心靜氣。”
“好。我答應你。”曹氏鄭重地說。
湯媽媽遂将縣裏來了個自京中衣錦還鄉的禦廚,要在西市開一間膳坊的事,對曹氏說了。“周老爺說沒幾日就要開張了,已送了請柬到有頭面的幾家人家。”
曹氏自聽見湯媽媽說起“禦廚”二字,便靜默下來。良久才問:“當年老爺帶走的,是哪一本冊子?”
不等湯媽媽回答,又擺了擺手,“呵,我想起來了,是我最早抄的那份。”
随即苦笑。她總想着帶女兒遠離京城是非之地,一家人偏居江南,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哪曾想便是遠在松江,也逃不開舊時舊事。
“奴婢擔心……”
曹氏卻忽然豎起了手指,示意湯媽媽噤聲。就聽得外面木制回廊上傳來樓板嘎吱嘎吱的輕響,不一會便有腳步聲一點點近了,停在她的門外。
随後有人在外頭敲門,“母親可已經安置了?”
曹氏向湯媽媽使個眼色,湯媽媽忙回道:“夫人還不曾睡下。”
“那女兒進來了。”亦珍推門進了屋,反手關上門,繞過了外頭明間兒的屏風,往內室來。
見母親屋內一燈如豆,湯媽媽側身站母親床前,昏黃的燈光落在兩人臉上,映得眉眼之間暗影重重,氣氛仿佛十分凝重。只是待她再往裏走了一步,那沉重遲滞的感覺,卻一下子散了。
曹氏和眉慈目地朝女兒伸了手,叫女兒坐在自己床邊。“今兒可忙?”
亦珍微笑,“與往日裏也并無太多不同。只雲間書院何山長家的何家小娘子着丫鬟送了臘八粥來。是女兒思慮不周,忘了給何小姐送臘八粥去。幸好時間還來得及,女兒又叫招娣趕緊賃了輛馬車,往何山長家給何小姐送了趟臘八粥。今日想必把招娣累壞了,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
曹氏拍了拍女兒的手,“到了過年,給招娣封個大點的紅包,再放她幾天假,好叫她回家與家人吃頓團圓飯。”
“女兒省得。”
曹氏又問起她給女兒的那些菜譜來,“可都看會學會了?”
亦珍搖搖頭,“女兒将那些菜譜又重新謄寫了一遍,倒是将大多數都記下了,不過高祖母流傳下來的這份菜譜,有些菜式太過奇巧,原料也不是那麽容易便能得着的,女兒一時也沒法按原樣試着做。”
似那肥鵝肝,生魚片兒等,怕是未必人人都能吃得慣的,便是再好吃,也無法做了在店中打招牌。又有那等于他們一間以養生為主的小食鋪來說,雖是尋常食材,做起來卻極費材料人工的菜色,譬如那蝦腦豆腐,需得有大戶人家或者酒樓剝了大量的鮮蝦仁兒,餘下的蝦頭便教人拿細竹簽将蝦腦剔出來,得少少那麽一碗。做的時候也講究,原來剝下來的蝦殼且不扔了,放在油鍋裏擱慢火熬出蝦油來,這才放了那一小碗蝦腦下去,爆炒得噴香四溢,最後加了姜絲嫩豆腐頂好的泉水,小火咕嘟咕嘟把那鮮味兒都炖進去,這才算是得了一盅蝦腦豆腐。費心費力費工夫,最後才能吃着。
她的小店,可花不起這個人工。便是有那大酒樓飯館能做這個,一日也貨不了幾碗,只能給那識貨的老饕偶爾解解饞罷了。
“女兒只揀了些簡單易學,又營養可口的菜式,并早前母親教女兒的幾樣點心,專在食鋪裏做。”亦珍向母親彙報自己這些日子觀察下來的心得,“真正回頭客都是極識貨的,能吃出咱們家是真正用了心做菜,不單單只是靠新鮮有趣的噱頭奪人眼球,以此賺錢。”
周老爺就曾對着當令的養生菜單大是贊賞,“可惜了只這麽小個門面,也不雇個人到外頭去吆喝。”
好些酒樓茶肆飯館都使了夥計到驿站碼頭去,招徕客人到自家店中就餐。
周老爺卻不曉得亦珍心裏的盤算。
自經了那吳老二前來訛詐一事後,亦珍便覺得自家的珍馐館還是低調些的好。這世上總有些人,哪怕你不去惹他,他也要尋上門來使人不痛快的。
方稚桐自那以後,便不曾再來過店裏,倒是查公子曾帶着小厮到店裏用飯。事後亦珍聽招娣轉述,查公子說那潑皮吳老二被抓進縣衙,因身上本就背着傷人的官司未了,一拖上堂,衙門們一頓齊眉水火棍,齊聲道“威武”,便教吓得尿了褲子。縣老爺因已從師爺處得了招呼,自是對吳老二下了狠手,也不讓他開口辯解,便先拖下去打了二十大板。等打完二十大板再拖回堂上,那吳老二已是被打得皮開肉綻,氣息奄奄了。還不等縣太爺問話,他便一股腦兒地都招了。
原來這吳老二乃是媒婆魏婆子娘家的遠房侄子,因是個游手好閑的潑皮,魏婆子平日裏也不與他往來,不想前陣子竟使人往外縣帶了口信,叫他回縣裏來。他将信将疑偷偷摸摸地回到縣裏,按口信與魏婆子在偏僻出碰了面。魏婆子就将曹寡婦家的小娘子不識好歹,對她說的一門親事推三阻四的事說了,又道,那丫頭仗着自己有門手藝,清高得不得了。
吳老二心話這與我何幹?可魏婆子接下來的一番話叫他上了心。
“那寡婦能拿出現銀來買下沿街的鋪面宅子,又有底氣不教女兒嫁去縣裏的謝家,可見是頗有些家底的。如今她家只得一個閨女,再無旁的親戚,那寡婦病病歪歪的,誰要是娶了她女兒,等她一死,那女兒還不是任人搓扁揉圓?”魏婆子打鼻孔了哼了一聲,“要不是我兒已經娶妻,這樣的好事也落不到你頭上。”
吳老二當時眼睛就亮了,嘴上卻猶豫,“我身無恒産,那寡婦如何肯将女兒嫁給我?”
魏婆子啐了一聲,“她還指望着女兒進宮當娘娘不成?我告訴你,你只消如此這般……”
随後教了他假造陶公子的書信,上門去訛銀子,若曹寡婦不肯,就叫她把女兒嫁給他。到時候得了寡婦家的家産,他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縣太老爺見過無恥之徒,但這樣無恥的,謀奪人家孤兒寡母的家産的兩個人,活活把縣太老爺氣笑了。遂叫衙役去鎖了魏婆子來,一并審問。
魏婆子在家苦等吳老二的消息而不獲,又有如狼似虎的衙役上門拘她,心道不妙。偏她那兒媳婦在一旁哭着阻攔衙役,被衙役推得一個趔趄,一頭撞在廊柱上,昏死過去。魏婆子恨不得上去踢兒媳婦兩腳,把她踢醒了好趕緊去把兒子叫回來,籌銀子上縣衙去救她。
等衙役将她拖進大堂,一眼看見被打個半死的吳老二,便情知他二人謀劃的事情敗露。一邊心中暗恨吳老二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一邊又恨曹寡婦母女二人看似柔弱偏偏死犟脾氣硬磕到底。
堂上縣太老爺一見魏婆子與吳老二一色式樣的吊梢眼,滿臉刻薄相,心裏便認定潑皮吳老二說的多半都是真話。就以吳老二這等無賴,哪裏想得出去僞造了書信契約上門訛詐的點子的?必然是這老刁婆子想的主意,拿了吳老二當槍使。這事若真讓吳老二做成了,誰又會去懷疑她一個平日保媒拉纖的婆子?
縣太老爺一拍驚堂木,魏婆子也不必動刑,當堂就将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簽字畫押。她這時候只盼望能少挨一頓板子,待設法叫兒子媳婦兒籌了銀子在縣太老爺處疏通了,自衙門裏出去再做打算。
最後縣太老爺認定魏婆子乃是主謀,吳老二為實施者,判二人各杖四十。打完了板子後又将二人拖出去扔在縣衙門外,将吳老二傷人拒捕潛逃,回到縣內又勾結魏婆子訛詐鄉裏的罪狀讀了。
縣裏有不少人是曾遭吳老二這潑皮騷擾的,見他被打得入一攤爛泥般扔在門外,又有那嫌魏婆子東家長西家短到處傳閑話,吃過她悶虧的,這時候在圍觀的人群裏不由疊聲交好。
“打得好!”
“活該!”
“看他以後還撒潑耍賴,惹是生非不?!”
“這老虔婆可算是遭了報應!”
招娣将這前後學得活靈活現,仿佛她就在現場似的。
亦珍聽罷,只是淡淡一笑。
這事若不是教方稚桐遇見了,去尋了他的幾個好友一道替她出頭,哪有這麽容易,又這麽快得了解決的?
也正是經了此事,亦珍才下定決心,只認真經營珍馐館,不去搞那些招搖惹眼的事物。否則走了吳老二,再來個王老三、劉老四的,難不成次次都有方稚桐能替她解圍麽?
“酒香不怕巷子深,咱們家的食鋪只消用心經營,總有那識貨的老饕會得尋上門來。”亦珍心态再平和不過。管他是玉膳坊還是未醒居,都與她的珍馐館不相幹。
曹氏見女兒懂得韬光養晦,不争強好勝做那出頭的的椽子,心下安慰不少。輕拍了拍女兒的手,“我兒的話說得在理。咱們只管做了自己的本分,其他的不必在意。”
“我兒忙了一天,早點去睡罷。”兩母女又說了會兒話,曹氏便催女兒回屋休息去。
“那女兒回屋去了。娘親也早些歇息。”亦珍與母親道了晚安,出了內間,回自己房中歇下。
曹氏與湯媽媽聽得她的腳步聲去得遠了,這才輕輕松了一口氣。
“夫人您看……”
曹氏搖了搖頭,“那件事,也過去好些年了,誰還會記得呢?便是有人記得,也不認識咱們。咱們已經遠遠地躲到松江來了,難不成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就又舉家遷往他處?”
“夫人說得是。”湯媽媽坐下來,一邊替曹氏捏腿,一邊低聲道。
曹氏沉默片刻,遙遙望着繡着山水花鳥的屏風,最後一笑,“珍兒,也不知随了誰,反正她的性子和相公……是一點也不像的。”
湯媽媽這些年幾乎從未聽夫人提起過早早就去了的老爺,這會驀然聽曹氏說起來,倒是一愣,随即垂了頭,“夫人,小姐是由您一手拉扯大的,性子自然是随了您的。”
曹氏聽罷,擺手一笑,“湯家的你這可就是哄我開心了。我少時是什麽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湯媽媽只管抿了嘴,也不懼被曹氏揭穿,“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曹氏想起久遠的舊事來,“當年我在珍兒這麽大年歲的時候,卻是膽子大性子野的。下水摸魚,上樹捉鳥,哪一件母親不讓我做的事沒做過?”
要不是膽子這麽大,性子這麽野,最後也不會不聽父親母親的話,偏偏選了亦珍他爹。
“夫人……”當年的事,湯媽媽全看在眼裏,自然知道曹氏的心思,“小姐的性子沉穩,打小就看出來了。誰家像她那麽大的年紀不是頂愛玩的?偏小姐最愛跟在您後頭,給她一團面團都能一個人玩上好久。後來您為小姐開蒙,學了百家姓三字經,小姐能認字以後,又能捧着本畫本一看大半天。奴婢一直覺得,小姐若是男兒,必定不比外頭那些公子們差。”
想起女兒一力承擔起家計,遇了事鎮定自若,毫不慌張的樣子,曹氏極自豪地一笑,“我的珍兒,便是比之男兒,也不遑多讓。”
說這話的時候,曹氏眼中明光乍現,竟将平日煙淡的眉眼映得一片潋滟之色。
湯媽媽見總算把關于老爺的話題折過去了,便替曹氏細細蓋了被子。“夫人歇息罷,奴婢就守在外間,您有事盡管喚奴婢一聲。”
曹氏卻輕輕揮手,“你回自己屋去罷,我夜裏也沒有什麽事要喚人的。你守在外頭睡也睡不踏實,白日裏又要到食鋪裏去幫忙,別累壞了。湯家的,你知道這個家少不了你。”
湯媽媽見曹氏堅持,終是不再堅持,“那奴婢回自己屋去了。夫人有事,一定要喚一聲。”
這才從曹氏屋裏出來,下了樓,到前頭湯伯住的盡間兒歇下。
曹氏待湯媽媽走了,熄了燈,一個人躺在黑暗中,靜靜回想往事。
☆、74番外:一場游戲一場夢(上)
番外-一場游戲一場夢
餘安然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失戀。
餘安然出身良好,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着名顧繡技藝修複專家。餘安然從小品學兼優,從未教父母在學習上為她操過心。畢業以後,餘安然憑借自身的良好專業知識、過硬的綜合素質,以及大學兩年學生會主席造就的出色人際交流能力,成功在本埠最着名的一間醫院獲聘高級臨床營養師一職。醫院裏頗有幾個年富力強的骨幹醫生對秀麗溫婉的餘安然表達過自己的好感。
她的人生,幾近完美,直到遇見陸家明。
陸家明則是一段都市傳奇。
陸家明是福利院裏長大的孤兒,因性格孤僻,所以并不教人喜歡,一直也無人收養。待到了十八歲,算是法定意義上的成年人,福利院便再不負擔他的生活,直接将他掼到社會上去。
陸家明彼時在一間職業技術學校就讀汽修專業,還差一年方可畢業,他不耐煩再待在學校裏受約束,看白眼,索性退學,揣了僅有的一點錢南下粵地,找了間汽修廠,當起了小工。
彼時粵地的汽修廠正如同雨後的春筍般一間間成立,修車工的技藝良莠不齊,頗多車廠只一個老師傅有過硬汽車修理的本事,其他小工不過只是充充門面,做些給客人洗車換胎打蠟的零碎工作。
陸家明初時也同其他汽修廠的小工一樣,每天手裏攥着毛巾,待客人将車駛進車間,便迎上去替車主洗車擦窗。
一日外頭暴雨如注,有人打報修電話至修車廠,說自己有兩輛車抛在附近的公路上,亟需修理。修車廠派了拖車過去,未幾拖着兩輛高級跑車返回車間,後面跟着一輛越野車。自越野車上跳下個皮膚黝黑,長着絡腮胡子的中年大漢,開口就對車間裏的師傅說:“麻煩你把手頭其他工作放一放,先來修我們的車,可否?我們是電影飛火劇組的,今天拍一場雨中飙車的戲,不料這兩輛車齊齊抛錨。整個劇組都在等待,一天就是十幾、幾十萬,我們實在等不起。”
修車師傅為難,“此間只得我一個資深修理工,其他都是學徒,兼之這兩輛車都是高級跑車,我一個人恐怕未必能修得好……”
絡腮胡子頓足,“這可怎麽辦?這附近再沒有其他修車廠了。”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陸家明見狀出聲道:“我願意試試。”
絡腮胡子見他年紀輕輕的,不免有些遲疑。
修車廠的師傅連連向他使眼色,怕他萬一将幾百萬的跑車修壞了,到時候無法收場。
這時又從越野車上下來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女郎,伊穿一件絲綢白襯衫,配一條煙灰色窄管長褲,襯衫下擺束在褲子裏,顯露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身,腳踩一雙珠灰色高跟鞋。伊有一頭濃密蓬松的長卷發,一雙妩媚的鳳眼,直鼻,豐潤的嘴唇,裸.露在外的小麥色皮膚,健康且性.感。
年輕女郎走到陸家明跟前,以微微沙啞的香煙嗓輕聲問:“你有把握?”
陸家明在師傅恨不能飛出刀子的眼神中搖了搖頭,“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那女郎想一想,随後淺笑,“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也比停在這裏空等強。”
絡腮胡子見她似有所松動,忍不住低喚了一聲:“許導!”
年輕女郎擺擺手,“争取下午能修好,還能趕得上拍黃昏和夜場戲。”
絡腮胡子無奈地一笑,轉頭對車間裏的師傅和陸家明說:“那就拜托兩位了,我們趕時間,麻煩盡快。”
師傅見狀,只好暗暗嘆息一聲。
年輕人充滿野心,不甘于從學徒做起,想要一步登天,他如何能攔得住?再說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他要搏一搏運氣,他惟有祝他好運。
汽修師傅打開盾牌與躍馬标志的白色跑車後蓋,埋頭檢查起來。
陸家明在一旁靜默數秒,在其他小工的注視下,亦掀起火紅色跑車的後蓋,彎腰探頭,檢視起來。
年輕女郎頗有興味地環臂倚在越野車旁,毫不掩飾地細細觀察陸家明。待陸家明檢查過發動機,明确表示幸好熄火後沒有嘗試再次發動,這最大程度上降低了造成不可逆轉的發動機損傷的概率,使得修理工作變得簡單很多後,伊露出微笑,示意陸家明繼續。
陸家明并不猶豫,拆下火花塞,進氣管和進氣歧管,分別用高壓空氣予以吹幹。
整個過程中,他身邊的小工越圍越多。有人給他遞扳手,送毛巾,有人自發取過強光手電筒幫他照明。和師傅拆下火花塞,轉動點火開關,利用驅動活塞上下運動,使積水排出來的方法相比,他的這種處理方式雖則看起來麻煩,但是明顯更合理,安全性更高。
當陸家明直起身,合上火紅色跑車後蓋時,師傅看他的眼神已經截然不同。
年輕女郎撫掌輕笑,上前問道:“可有興趣到我戲裏客串?我正有一個戲份頗重的角色還未尋到合适演員。”
陸家明深褐色的眼睛望向她,引得她向他霎了霎睫毛,“待遇很好哦!提供食宿,免費到全國各地及出國旅游,片酬也很可觀。”
說得一旁其他小工豔羨不已。他們出來打工的,哪裏買得起房?便是租房住,也是許多人合租一間公寓,甚至幾個人擠在連一頂吊扇都沒有的一居室裏,夏天熱得汗出如漿。
偏偏陸家明不為所動似的,“這以後呢?”
年輕女郎朗聲笑起來,“你擔心将來?演了我許蔚然導演的戲,你還怕将來不紅?”
年輕女郎開腔後,就一直默默不出聲在一旁垂頭玩手掌游戲機的絡腮胡子都不由得擡頭看了陸家明一眼,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多少演員捧着投資想上許導的戲都未必能獲得一個角色,小夥子你可不要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陸家明緩緩環視身處的汽車修理廠,竟找不到一絲一毫令自己留戀不去的理由,不由得驀然一笑,露出滿口潔白牙齒。
“好。”
那之後的故事,在他功成名就後,參加各種藝術類訪談節目時,已經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講述過。他在票房奇跡熱血賽車影片裏扮演心懷賽車手夢想的汽修技師,火一般的夕陽下,身穿沾滿油污的技師服,微微敞開衣領,露出一片光滑緊實的橄榄色胸膛,汗水自胸膛緩緩滑下的鏡頭,也一遍又一遍地被回放。
陸家明憑借此片一舉獲得當年最具潛力新人獎、最佳新人獎、最佳男配角等多項影視提名,由此一夜成名。随後趁熱打鐵,接拍了着名動作片導演執導的大制作動作片,飾演俠骨柔情的殺手,帶着一位雙目失明的前黑社會老大,亡命天涯,一邊躲避黑社會的追殺,一邊與緝捕他們的警方鬥智鬥勇。
銀幕上新鮮健美充滿生機與張力的肉體成就了他銀幕下最受歡迎的男演員稱號,以及更多的角色和一條鋪滿鮮花同掌聲的星路。
十年時間,他三獲亞洲影帝殊榮,兩次入圍坎城電影節最佳男主角,一次斬獲影帝桂冠。期間屢屢傳出他與女演員的緋聞,每次都轟轟烈烈沸沸揚揚,最後都不了了之無疾而終。
只是餘安然第一眼看見的,并不是意氣風發的影帝陸家明,而是半躺在床上,面朝窗外,閑閑發呆的陸家明。
彼時安然正下了夜班,打算換下醫生制服,下班回家睡覺。偏偏康複科主任打主任辦公室裏出來,頗神秘地朝她招手,壓低了嗓門:“安然,來來來!”
安然只得停下往電梯去的腳步,轉而走向主任。
清癯的主任左右望了望清早尚空無一人的康複醫療中心走廊,搓一搓雙手,“安然,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安然頭皮一麻。
主任全然沒有注意安然的表情,“樓上術後康複病房一位病人需要一位專職營養師,向院方咨詢,我推薦了你,你可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