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認出
到了第二日, 天還未亮,陳海來禦書房找李孟庭,卻發現她不在禦書房裏。門口的侍衛告訴他:“陛下一夜都在暖閣裏, 還未出來呢。”
陳海一拍腦袋,臉上盡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小皇帝昨夜是怎麽與他說的?她說她有分寸, 自己會去休息。
可暖閣裏連張塌子都沒有, 她去哪裏休息,卧在沙盤裏嗎?
陳海猜對了一半, 李孟庭當真倚着沙盤睡了一個時辰。被外頭吵醒的時候她還有些迷蒙,她以為自己只是眯了一小會兒, 不曾想睜眼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她得去上早朝了。
暖閣的門從裏頭打開,李孟庭依舊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衫。下巴上的那些沙子硌的她生疼,她用手揮了個幹淨。
陳海迎着她的面走來,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陛下一夜未睡?”他的目光快速地掃過暖閣,見沙盤上擺着各式各樣的小兵,便知她定然折騰了許久。
李孟庭走出門外便将暖閣的門帶上了, 這間屋子沒有她的命令, 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陳海匆匆一瞥便收回目光, 趕緊招呼宮女太監替皇帝更衣梳洗。
早朝上,李孟庭坐龍椅上,用手指摩挲着被沙子硌過的地方, 目光不經意地在尹明希的身上滑過。
“衆愛卿平身吧, 今日早朝,誰先來開個場?”她登基的這幾天,給諸位大臣布置了不少任務。
不彙報完成的任務就等于沒有完成任務,這在李孟庭這裏是要人頭落地的, 所以各位大臣都很踴躍。
率先上來彙報工作的是吏部尚書林長興,他手頭上的主要任務就是盤查京城百姓的身份信息。
在京人員的姓名、性別、年歲、戶籍、工種需一一登記清楚。身份不明的人尤其要注意,查清是否為外敵派來的奸細。
這個任務是建昭帝臨終前布置的,現在到了李孟庭的手上,她也覺得十分重要,必然要認真地監督落實。
林長興為人古板但做事細致,李孟庭要的內容他都能清晰地給出,總體來說完成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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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孟庭習慣想得更深一層,她指出名冊上登記的一個外貌特征,同林長興道:“相較建昭十年登記的這本名冊,朕發現京城多了許多“啞巴”,朕細數了一下,有十倍之衆,朕對他們的身份存疑,林愛卿需繼續往下查,查清這些啞巴哪些為真?哪些為假?一些外邦人的口音與大啓不同的,他們常常為了掩人耳目而扮做啞巴。朕給你五日時限,是否可以完成?”
早朝剛開始,碰上了一個盡心盡責的大臣,李孟庭的态度還是很溫和。
林長興垂眸沉思了一會兒,面上有些難色:“啓禀陛下,有心之人為了掩藏身份,必定有所準備,五日時限太短了。”
“好,那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聽到這話,林長興松了一口氣,上前謝道:“多謝陛下,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了。”
他說完便退下了,緊接着工部的人上前啓奏。
早朝期間,李孟庭的目光多次與尹明希相接,傳遞着相同的情緒。她們等了大半個早朝,依舊沒有人拿昨日牡丹樓發生的事情做文章。
碰到敵人,有的時候不是怕他們手段高,而是怕他們心思深,自己想到的,他們也都想到了,一步一步的壓制,這才是最可怕的。
面對這樣的局面,比的就是誰更有耐心了。
下了早朝,關于這件事,她們沒有得到任何的線索,所有的言官都跟啞了似的。靜谧的朝堂讓她們的擔憂更甚。
原來外部人員對朝堂的幹預已經到了這麽嚴重的地步了。言官都不一定聽皇帝的話,竟然在有心之人的組織之下,如此輕易就達成一致。
“愛卿,他們在向我們宣戰。”禦書房內,李孟庭放下了手中的本章,捏捏眉心,為渾濁的朝堂而惱怒。
尹明希坐在她邊側,中間隔一道屏風,她看不見那人的臉,卻能聽出她聲音中蘊含着的悲憤。
尹明希同樣悲憤,但有一些心情是與李孟庭不同的,她的心裏還有一份潛藏着的無力。
這一世她時常有這樣挫敗無力的感覺,只要事情不如她的意,她便會如此。此時也是這般。
可她聽着新君低低軟軟的聲音,像雨夜裏求助的小奶貓,心中恻隐,不想将她拖入與自己一樣的深淵,便寬慰她道:“莫急,這是一場持久戰,耐得住性子的人才能笑到最後。”
她說給李孟庭聽,也說給自己聽。
“那笑到最後的一定是我們!”李孟庭激昂的聲音從屏風後頭傳來,尹明希受到了感染,擰着的眉也微微舒展了些,她附議道:“沒錯。”
說完之後,尹明希又有些錯愕,不知為何,短短幾日,她竟與李孟庭站在了同一戰線上。她分明在她身邊安插了殺手,十日之後要取她首級的。她又如何能對她動恻隐之心?
尹明希覺得是李孟庭的私情影響了自己,所以接下來的幾日,她都與李孟庭維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二人止于公事,不談私情。
李孟庭也一直乖乖巧巧的,沒有再做逾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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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日的早朝,尹明希覺得不同尋常。一向準時召開朝會的李孟庭突然抱病不起,宣稱要在養心殿內靜休數日,國家大小事暫由內閣處置。
尹明希在前一日還見過她,還教她書寫,見她失了耐心在紙張上亂塗亂畫,整個人還活蹦亂跳,動不動就朝她花枝招展地笑着,怎突然說病就病?
難不成她發現了自己的秘密,此舉是為了躲着自己?
尹明希捉摸不定,決定親自入宮問個清楚。她還未到走到太和殿門前的廣場上,就被陳海攔了下來。
“楚太醫剛從養心殿出來?”尹明希見陳海與太醫院的楚太醫一塊走來,心裏已有了猜測。
太醫院醫正楚仲斌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點點頭道:“正是。陛下積勞成疾,致使心肺血虛,卧病不起,我剛去她那瞧過。”
尹明希的目光細細打量着楚仲斌滿是皺紋的臉,想從他的臉上判斷出此話的真僞。
片刻之後她便收回目光,她沒有找出任何的端倪。
“陛下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夜裏總是不睡覺的。”陳海痛心疾首,聲音還帶上了哭腔,“咱家勸也沒用啊,她嘴上應得好好的,把宮女太監遣退之後,仍舊衣不解帶地看奏章,閱兵書。”
這些尹明希倒是有所耳聞,自己的眼線把她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都告訴她了。她驚訝于李孟庭治國的決心,卻也知道像她這般極端的做法并不可取。
“待陛下這回将身子養好了,首輔大人可得好好地管管她。”陳海特意對着尹明希說的。他覺得普天之下,唯一能管得住這個任性小皇帝的,只有首輔大人了。
楚太醫不知情,會錯了意,附和道:“首輔大人身為帝師,确實應當同陛下說教說教。年紀輕輕的,不該拿身子開玩笑。”
見二人說得這麽情真意切,尹明希感覺自己不去探望一番,簡直愧為人臣,于是問道:“這個時間,可以去探望陛下嗎?”
陳海擺擺腦袋:“陛下身子虛,需靜養,不好叫人擾着。而且尹大人知道的,陛下好面子,不想讓人看見她虛弱的模樣。還是過些日子再探望吧。”
“楚太醫,陛下這身子需靜養多久呢?多事之秋,國家大事耽擱太久不好,許多都要陛下拿主意。”
“若要下地行走,需要六七日。好全需要調理大半月。”
“這麽久。”尹明希皺眉嘟囔了一聲,她并非質疑楚太醫的醫術,只是心中生疑,這新君登基也不過十數日,怎一病就要調理大半月?
這大半月的時間裏,朝事就這樣隔着放着,不管了嗎?
陳海看見尹明希晦暗不明的神色,趕緊朝楚仲斌使了個眼色,指責他把皇帝的病情說得太嚴重了,只要說幾日便可,怎一張嘴就是大半月呢?
這不讓人生疑就怪了!
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了,他們只能盡力将這個慌圓好。
好在尹明希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了,二人暗自都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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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庭是連夜離開京城的,她原先的計劃是三月二十左右再發出,可昨日南宮孚給她傳回了消息,說這個傅錦才一路上用赈災銀兩吃喝嫖賭,用去了十萬兩之巨,差點把她氣得吐血。
她氣得坐都坐不住了,讓陳海緊急調了一匹耐力好的馬,連夜就出發了,她要親手把這個豎子的腦袋割下來!
她的懷裏揣着尹明希與她一起數的那些錢,她說到做到,她會親手将這些錢送到需要它的人手上。
李孟庭拿着特制的通行文書,一路上通行無阻,一路上也晝夜不歇,以全速向江淮奔去。
馬熬不住了,她就換馬。
哪兒路途短,她就走哪條路。
她挂念着京城的尹明希,不希望她為難,不希望她成為衆矢之的。所以她要快。
她希望經此一遭,尹明希能對她刮目相看。
她有靈力,但她相信人定勝天,并身體力行地踐行它。她希望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尹明希能夠依靠和信任的人。
“噠噠——”的馬蹄聲回響在寂靜的叢林中,驚起了滿樹的飛鳥,曬在樹梢上的陽光沒有那顆熱忱滾沸的心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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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稱新君抱病的第四日,陳海已經焦頭爛額了。文武百官聚在太和殿前頭的廣場上,嚷着要見皇帝。更有甚者,以死相逼。
旁系的王公貴族也都坐不住了,新君究竟是生了什麽病,讓人探望也不行?不會早已一命嗚呼了吧?那這帝位豈不是要輪流坐了?
陳海确實是頂不住了,他選擇了同尹明希道出了真相。
尹明希聽罷,大聲斥道:“胡鬧!新君胡鬧,陳海公公怎也陪着她一起?你可知這一來一回,路上會發生多少變數?西蒙人等的就是這樣的時機,要是被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君主下落不明,他們的大軍會立馬集結,眨眼功夫就殺過來了!”
皇帝不在跟前,她将陳海罵了好一通。
她氣得渾身顫抖,氣都理不順了。
陳海在宮中當了幾十年的太監了,哪裏不知此法不妥。只是李孟庭的脾氣可不是他能勸得住的,他也是無可奈何:“陛下說她五、六日之後便會回來,這是最為關鍵的幾天,首輔大人務必幫幫咱家。”
宮內宮外一團亂麻,陳海都要哭了,近乎哀求地看着尹明希。
尹明希稍稍定了定神,半晌才開口道:“為今之計,不瞞是不行了。”實在不行她就當她死在外頭了,再立一個新君便是。
“大臣我會先安撫住,你這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催着她快些回來的?”
“有是有,只是陛下說......要等首輔大人頂不住了再用......”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要算計她?尹明希直接朝陳海翻了一個白眼,冷言冷語道:“那你預測一下,我能頂多久?”
陳海被她這目光盯得發毛,趕忙去給李孟庭飛鴿傳書。
又過了二日,朝中一些人徹底坐不住了,直接圍在養心殿門前,不見皇帝不罷休。
陳海索性閉門不見,在大殿裏急得團團轉,祈禱着陛下快快出現。
尹明希坐在偏殿裏默默盤算着自己的計劃,秀眉擰得很緊。下一任君主的人選她已經找好了,她現在就可以出去用自己的說辭平息這糟亂的場面。
可她沒有這麽做。
令她煩躁的是,她的心,沒有以往堅定了。她還在等着那個最後期限,她的心還在期待着什麽。
“嘭——”的一聲,養心殿的門被一股大力撞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她欲朝着龍椅走去,但走到石階前,她的雙腳就失了力,直接癱倒在了石階上。
蓬頭垢面的李孟庭用手摸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汗,喑啞着聲音叫道:“陳海,給我端壺水來......”
她連着兩日沒喝水了,喉嚨跟火燒似的。
“呀!陛下,怎麽......怎麽弄成了這幅模樣啊?”陳海驚訝地叫了一聲,見她臉色發白嘴唇幹裂,趕忙去給她找水。
在馬上颠簸了數日,後背倚靠上了實物,李孟庭模糊的意識清醒了些,她又問道:“你在信上說......說......尹明希出了事,她......她怎麽了?”
陳海看她快要渴死了,覺得先保住她的命要緊,忙着給她倒水,沒空理她,便不答話。
李孟庭卻急了:“你別倒水了,先回答我。”
她的聲音又大又急,陳海又怕她此時太過虛弱,急得一口氣喘不上去,直接猝死了,所以不答也不行,他指了指偏殿:“尹大人不是在那麽,陛下自己問她吧。”
李孟庭扭頭,見尹明希好端端地站着大殿的角落裏,有手有腳,毫無閃失,眉眼微微彎了一下。
陳海在信上寫得不清不楚,她當真以為她出了什麽事情呢。現在親眼看見了,她就放心了。
尹明希讷讷地站在原處,眼底浮上了一層水霧。
有人衣衫豔麗,從髒兮兮的地方探出頭來,像是廢墟中盛開的一朵花,很美。
有人渾身髒兮兮的,在金碧璀璨的大殿中大口喘息,狼狽至極,尹明希竟覺得這比她見過的所有的花都要好看。
她見到她的第一面,她也是這般狼狽。
有些事,當真是巧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李驚訝:首輔大人認不出我竟然是因為我不夠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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