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
喬涴仙的宅子位于慈城內一條繁華街段。
他這房子非常顯眼:一整街的西洋小樓,到他這裏,起了個飛檐。這飛檐下蓋三層,上連屋脊,屋脊上有古典走獸,栩栩如生。任誰見了這房子,都不由得感嘆一句:這房子究竟什麽玩意兒?不倫不類的!
喬宅的下人将坊間議論報告給他,喬涴仙坐在二層的窗戶邊,望向芸芸衆生,作出回應:“他們懂個逑?”
喬宅這個設計其實大有淵源。
喬涴仙小時候不叫這麽個名字,而叫“宛仙”。這名字寫出來不免少些陽剛之氣,好在當時喬宛仙剛滿三歲,還無暇抗議。他長得小巧可愛,偏偏嗓門大,笑起來聲音清亮,好似真要成仙。彼時管家愛抱着他,左搖右晃,跟他笑鬧:“宛仙哥喲,乖乖坐,浪大船小喲,你小心過。”
要說這管家實不仔細,抱着喬宛仙站在井邊兒,還有心思一邊搖一邊唱。
喬宛仙就這麽掉井裏去了。他喊的最後一嗓子亦十分清亮。
等他被撈上來,嘔了些井水,就不省人事了。喬氏父母急得求神拜佛,最終尋到一個道士,這道士看了一眼喬宛仙的生辰八字,了然了:“孩子機靈,命裏缺水,就自己找水去了。”他拿拂塵往喬宛仙的嘴唇上一掃:“不多日,自己就醒了。”
喬家父母雖将信将疑,且問道士如何答謝,道士搖頭:“好自為之。”
道士慣會講兩面話,夫婦兩個連連點頭,嘴上稱是。
當日夜裏,喬宛仙果然蘇醒過來了。喬母眼裏含淚,當機立斷:“給三點水,叫涴仙,叫涴仙,不要再去找什麽水了!”
喬父旋即命人在屋脊上雕了齊齊整整一列司水神仙,這還不夠,家裏放了個大缸,日日差人倒換新水,恨不能将喬涴仙當金魚養起來。
喬家人沉浸在喬涴仙死而複生的欣喜中,三日後才發覺一件事:喬涴仙的腿好似不大好使了。
但這個不好使并未得到喬府的警惕,蓋因也未有持續多麽久,總之是有驚無險。
驚險驚險,驚過了,險就忘了。
喬涴仙四五歲的時候,喬父生財有道,得空将宅子重整一道,屋頂換瓦的時候,順道就将神仙卸下了。水缸裏的水換了四五年,最終喬夫人嫌這大水缸太占地方,叫人打碎,沉塘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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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涴仙孩提時代愛去這條塘裏撈魚摸蝦。他不親自撈,光支使旁的小孩撈:喬母樂于給他穿些顏色淺淡的綢緞衣服,丁零哐啷再挂個首飾,豈是好弄髒的?
他屁股後頭跟一個發小,喚作浦雪英。兩家裏祖上交情頗為深厚,到他兩個的爹這一代,照舊結了拜把子兄弟,于生意上又有有一些個合作,故而小孩子也就一同長起來。
浦雪英這個小孩五官圓潤,白白胖胖,常套一個小小紅馬甲,形态如一個漏了餡的豆包。他眼瞧着喬涴仙拿着個細鈎子,将蚯蚓盒遞給他,就将眼睛捂起來:“涴仙哥哥,我不敢……”
喬涴仙講話尖細嘹亮,斬釘截鐵,仿佛将塘子裏的水波震蕩起來:“你跑不了!”
他将蚯蚓湊近浦雪英,浦雪英從指縫裏看,憋着就要哭,喬涴仙只好将尖鈎子撇在地上,也怕将浦雪英吓壞了,編故事給他:“沒膽子的,只當這個蚯蚓上輩子做了壞事,有來有回,這叫它的報應。”
浦雪英蹲在一邊,哆哆嗦嗦把蚯蚓盒子接來:“可是報、報應……有來有回,那、那咱們以後是不是也……”
喬涴仙朝浦雪英呸了兩口,用新學的粗話,将自己從蚯蚓輪回的隊伍中排除開了:“去你奶奶的,我福氣多着呢!”
不是喬涴仙自得自滿,這話他從五歲直聽得十五歲。
也恰是在十五歲,他的腿在功能上,好似有些不頂用了。起初是使不上勁,走路遲緩,以為是打小體虛的病根,熬了藥溫補了大半年,到喬涴仙十六歲的時候,終于将疾病根絕:他一步也走不了了。
喬涴仙自當時起就用上了輪椅。他的膝蓋往下,沒有用處了。他坐在輪椅上,起初是有些困惑的。他看他的父母八方求盡,末了竟有些懊悔神情,重又修神仙,擺水缸,整日燒香。
他長期思考,加之聽聞了舊日故事,就從困惑過渡到憤怒:這豈是我做錯的事?可他媽的怎麽誰也不見倒黴,獨我的腿越來越壞呢?
他當時年輕,一有脾氣,就可向父母劈頭蓋臉地發:“那個老東西将我摔到井裏,那個老東西……”
老東西早就下落不明,故而他話鋒一轉:“你們當時又做什麽去了?!你們也脫不了幹系!”
喬涴仙向雙親作出威脅:“我的腿要是再好不了,”他聲震屋宇,一張尖下巴小白臉,氣得發粉:“我就不活了!”
他拿起手邊的玻璃鴛鴦擺件,飛起一手擲到牆上,腦袋側向身旁的一列傭人:“看什麽看?給我滾!”
傭人結隊要滾,喬涴仙又喝止住了:“地上這麽碎的東西,有胳膊有腿,還要作看不見?!”他說到“腿”這個字,一下子暴跳,自然沒有跳起來,于是撿起另一只玻璃鴛鴦,又摔了個粉碎。
喬涴仙摔打罵人這些事,罵得慈城內人人皆知,這人愛坐二樓窗戶邊兒,長相奇好,嗓門奇大,見人就罵。
這時候能和他講兩句的,唯有一個浦雪英,然而浦雪英這會兒也無暇。
喬、浦兩家共同經營的一樁實業,忽而生了變故。買賣無非倒來賣去,偏叫他們遇上貨倒不動,錢還不上,窟窿愈捅愈大的問題。喬府除開實業,是還有碼頭的租金可收的,然而浦府裏頭經此一折騰,就眼看着不濟,鬧來鬧去,竟要搬離慈城了。
茲事不小,只是喬涴仙彼時腦子空空,光曉得算一本腿賬,早飯時再怒罵一句:“怎麽粥裏幾片瘦肉也不曉得放?”全然不清楚這場風波。
浦雪英這時一十四歲,畢竟家門有了明顯的衰弱,知道的自然比喬涴仙要多。他臨行前去看望喬涴仙,令喬涴仙在長時間的自我傷懷中有些雀躍。望着浦雪英,喬涴仙就如同望見自己從前的兩條腿,總歸是懷念。
“你怎麽要走了呢?可惜,我如今連送一送你也不能。”他講到這裏,聲音就發了潮:“我還記得,咱們倆小時候多麽的好?我那時候、我還能帶着你……”
浦雪英頰邊兩兜肉,還是個孩子臉。他握着喬涴仙的手,泥菩薩開恩:“涴仙哥,不要這麽講。你不是說了嗎?你說你福多着呢!往後,說不定也能好的呀!”
喬涴仙神情期艾,浦雪英提醒他:“釣魚的時候,那時候拿着蚯蚓,我不敢穿,你就說——”浦雪英一頓,心道壞了:“涴仙哥,總之你講過的,你有福!”
喬涴仙精神脆弱,記憶力不脆弱。他翕動了嘴唇,哀哀淚垂,将最不該記起的一句話記将起來:“是,是……原是報應呀、原是報應呀……我是最不走運的了……”
浦雪英還想再說幾句,不料浦父在門外,卻是要開罵了:“雪英,還講些什麽?出來!”
他旋即松開喬涴仙,走了兩步,轉頭卻遇着喬府的一列傭人,左捧一盆水,右捧一疊衣服,低眉順眼,預備去伺候喬府的少爺。
浦雪英讓了路出來,向外頭走,耳卻聽得喬涴仙在身後叫了一句:“哎喲,做什麽?要燙死我呀?”
浦雪英這孩子,多思。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腿,走着走着,卻有些想不清楚了:他兩人到底哪個走運,哪個可憐一些啊?
他最末回望了一眼,喬府的吊燈仍舊是富麗晶盈,全然不似浦府的吊燈,目前還剩個窟窿。他站在喬府走道兒的盡頭,大冷天裏,渾然不覺手上已經細細地出了一層汗。
失去發小這個見證,喬涴仙回味從前與兩條腿相伴的時光,簡直如夢似幻,亦真亦假。但是終日罵人,到底是很累人的。且他見成熟了一些,了解到罵人對治療腿部沒有用處。
彼時恰巧流行交誼舞,所謂一邊交誼一邊舞,就更加戳着喬涴仙的痛處。于是他的心情轉向郁郁起來:我這輩子是不是也就這樣了?朋友也沒有了,我這樣一個人,又哪來的女眷?天塌下來,有我頂上兩個老的頂着,我就在窗邊等老等死罷,我這樣一個人……
他沉浸進去了。他浸了約到二十歲,又加之終日無事,讀了一些喪氣詩,心氣病病殃殃的,連帶着整個人好似都動不了了。
但是喬涴仙的命運之神是耐心不足的,搖醒喬涴仙的方式毫不客氣:喬涴仙二十三歲這一年,雙親相繼去世了。
喬涴仙驟然間成為了喬府新的主人。
老爺這詞在一夜之間,就指向他了。喬涴仙這才睜開眼睛,知道他父親有如此廣闊的交際人脈。如今這人脈轉嫁到他身上,求他辦事的也多了起來。他從前操心跳不了交誼舞,交不了朋友,故而非得孤獨老死,如今想來真是滑稽:有錢有勢,誰管你有沒有腿呢?你沒有,他們有啊!
喬涴仙終于被迫滾動着輪椅,離開了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