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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暴露 自打在侯府瞧見她的那刻起,李缜…… (1)

翌日清晨, 東方将白。一覺睡去昨日的煩悶後,陳沅知雙頰微紅,精神氣極佳。

銀荔記得她昨晚吩咐的事, 是以天還蒙蒙亮, 就将拜訪的禮品放至馬車內了。

“姑娘,銀荔也不知李大人家中有誰, 是以挑了些不分男女老少皆能用的。”

說起家中有誰,陳沅知也只是聽離尋提起過李缜有一位師父。至于他的雙親,隐約聽旁人提起過一二,說是他們已不在人世。其餘的親眷是否同他有所往來,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她今日一襲利落的官服,對着銅鏡仔細地戴着頭頂的烏紗帽。紗帽烏黑的帽圈包裹着她未經雕飾的小臉,兩眼彎彎,像極了意氣風發的小公子哥:“走吧, 先去進奏院。”

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過熟稔的長街, 融入熱鬧的早市。街道兩旁的攤販賣力地吆喝着,聲音一層高過一層不絕如縷。

今日集市擁擠,馬車行不快。她與其他的進奏官可謂是前後腳接連到的進奏院。

進奏官們與陳沅知也相處了一段時日,對她的告假之事也算是提頭知尾,見怪不怪。

首當其沖的便是林申。

“陳大人,身體可有好些了?”

陳沅知每每告假皆用身體不适作為緣由,時間一久,進奏院的人都以為她體弱多病,身子骨不行,能撐着來當值,恐怕全憑湯藥吊着。

聽林申這樣問,她幾乎駕輕就熟地輕咳了幾下, 皺起眉頭裝作大病初愈的模樣,壓着聲音道:

“多謝林大人關心,好多了。”

林申心大,心直口快,很不喜歡藏着掖着,他瞧着陳沅知孱弱多病的模樣,很是操心。又怕他面

子薄不願在人前提及某些事,便只好附耳說道:“我知道民間有一則藥方,吃了之後非但能強身健體,還能那個什麽呢。”

陳沅知聽得稀裏糊塗,前半句是聽懂了,可這後半句又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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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過手邊的茶盞抿了口茶後問道:“還能哪個什麽?”

林申不曾想她連這點兒都不懂,還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還能壯壯陽。”

聽到這幾個字,陳沅知頓時被茶水嗆到,連咳了幾聲還未舒緩下去,粉白色的臉瞬時漲得通紅。

“陳大人,沒事吧。”林申拍着她的背,一時分不清她是被嗆着還是舊病未愈。

她不是不知道這等偏方,話本子瞧多了,寫到男女之事時偶爾會一筆帶過。

可書裏瞧的與當面說的,終究不同。陳沅知到底是姑娘家,被一男子附耳提及此事,難免有些害臊。她擋了擋林申的手,只盼着他離自己稍遠一些:“勞煩林大人幫我拿一下今日的朝報。”

林申應了聲好,轉身将今日早朝的文書交付給陳沅知。

陳沅知掃了一眼後,就開始着手轉抄的事。

朝中大局穩固,接連幾日都無大事發生,如此一來,進奏官手裏的活兒少了,饷錢仍是一分未減,他們眯着眼,仿佛撿了外快似的,皆樂得自在。

神情一松,一些八卦傳聞也就随之而來。

“你們近日可有瞧見薛太傅的兒子薛運。”

陳沅知随着他們一并搖了搖頭,兩耳一豎認真地往下聽。

“聽說避禍去了。”

衆人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

薛運是薛太傅的獨子,薛太傅又是朝中的權臣。即便薛運真惹了事,光憑薛太傅的如今的權勢,輕而易舉地就能将事情揭過去,哪需他壓着風聲外出避禍。

“你們別不信。我認識一人,是守城門的。他說他親眼看見有一輛馬車駛出了城門,馬車上坐着的就是薛運。”

薛運時常流連于坊間,是以認得他面目的人不在少數。城門士兵之所以認得他,興許是某日輪空,結伴喝酒時遇上的。

這位進奏官說得煞有其事,可再往下問,便又說不上話來了。

小道消息通常都是這樣,只透出一星半點的風聲。

可陳沅知倒覺得這話有幾分可信。

且不說閑風宴上并未見着薛運,便是後來他的妹妹薛凝婉惹事,鬧到二皇子那,也不見他前來讨人。

閑風宴這等盛事,旁人都是削尖了腦袋往裏擠,素來喜愛熱鬧的薛運是沒有理由不來赴宴的。

如若這位進奏官說得句句屬實,那薛運恐怕當真惹上麻煩了。

陳沅知提筆,掭了掭墨汁,揀了幾個唯有自己看得懂的關鍵字,一筆一畫地寫在厚薄勻稱的紙上。

寫完後又将宣紙四四方方地疊好,心滿意足地揣入自己的衣袖中。

這些小道傳聞,說不準日後還能安在話本子裏呢。

思及此,她頗為滿意地笑了一下。

這抹笑正巧被林申捕捉到,他好奇地道:“陳大人何事這麽開心。”

“日子舒坦,自然是開心的。”

進奏官雖然是個小職銜,但好在沒有那麽多麻煩事。

就好比說眼下既能一邊聊着閑話,一邊賺着銀錢,既無後宅之事擾人心緒,也無陰謀陽謀計算不休。

林申認可地點了點頭,又同她閑聊了幾句,不出一會,手裏的朝報就轉抄完了。

陳沅知舒展了身子,透過大開的窗牖發了會呆。屋外的兩棵大梧桐綠沉沉的,不似初夏時透着清亮。忽有一陣風吹來,遒勁的枝幹幾乎紋絲不動,唯有細枝上的樹葉沙沙地響成一片。

原本晴空萬裏的豔陽天,陡然變了臉。

她記起今日還得拜訪李府,再不起身怕要被一場大雨困住,耽擱了時辰。

進奏官們瞧見屋內暗了下來,便知是風雨欲來的征兆。得虧手裏的活都完成了,他們拾掇着桌案上的墨寶,皆想趕在大雨來臨之前回到府中。

陳沅知也不例外。

馬車停在進奏院後門,幾塊遮風擋雨的轎簾如火舌吧翻卷吐氣,就連性子溫和的馬兒,也不由自主地叫喚了幾聲。

銀荔牽着她上了馬車,馬車一路疾馳,最終停在了一座大門緊閉的府邸前。

“姑娘。到了。外邊風大,我給您捎了件男兒的披風。”

黑色的披風搭在暗紫色朝服上,陳沅知伸手攏了攏衣襟,撩袍下車,振袖抖塵,動作潇灑利落,一氣呵成。

她伸手扣了扣府門上的門環,門房聽見聲響後下了門闩,一瞧來人穿着大燕的朝服,心想着又是哪位大人想要借機活絡活絡關系。

他正要拿出婉拒的言辭,卻見眼前這位大人仰着頭沖他好看地笑了一笑:“我是進奏院的陳知,今日得閑,特意帶了些禮品來拜訪你們大人,可以勞煩你通傳一聲嗎?”

門房側着腦袋往她身後一瞧,果然有侍婢提着幾件禮品。

那便更不行了。

他家大人吩咐了,這幾日若有人提着禮品登門拜訪,一律以身體不适作為緣由,将人打發了去。

“這位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身子不适,恐怕見不了您。”

聽着門房的語氣,只以為李缜傷得很重,否則又怎會連面都見不上呢。

陳沅知的眸子暗了下去,語氣卻是有些急促:“沒事。他若身子不适,我不見他也無妨。那離尋是否有空,這些東西我得親自交與他才能安心。”

“這...”門房猶豫了半晌,照着李缜的意思,他只需請拜訪的大臣回去便是,可這位大人竟知道離尋的名字。

離尋是李缜的近侍,每日出入雖都帶着,可知曉離尋名字的人卻是不多的。

他唯恐來者與李缜交情匪淺,生怕得罪了貴人,便只好讓她稍等,自己則是進府去找問離尋了。

門房找着離尋的時候,他正在書房門前伺候。聽聞是陳知大人來了,他也頗為訝異地張了張嘴:“這事怎麽傳到陳大人耳裏去了。”

“小的也不清楚,只瞧見她帶了好些禮品。”

離尋愣了半晌,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李缜獨來獨往慣來,平時裏極少與大臣往來,可他唯獨對陳知的态度卻還算溫和,既送她化淤膏,又收了她的端硯。

正當他趴在書房屋外偷瞄李缜的心情時,一股好聞的藥材香幽幽地飄至鼻尖。

離尋轉身,對上老人透亮的眸子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先生好。”

老人一身素白的長袍,發絲須髯微微泛白,背着雙手,一身凜然之氣。見離尋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由地開口問道:“發生了何事?”

離尋正愁尋不到拿主意的人,一聽老先生開口詢問,他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五一十地說出了心中憂慮。

老先生聽後沉思良久,最終好似記起了什麽:“便是教缜兒火急火燎趕回來取化淤膏的那位小進奏官?”

離尋點了點頭。

“将她請進來吧,我去會會他。”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樣一位德才兼備的進奏官,能教李缜另眼相看。

門房聽了這話,也是大松一口氣,即刻将人請了進來。

此時外頭像是蒙了一層烏黑色的簾幕,暗沉沉的,看不真切。陳沅知垂着腦袋,快步跟上門房,唯恐大風将自己的紗帽刮走。

待她行至前廳,侍婢們已然點起了燭臺。端坐在上頭的不是李缜,而是一位年長的老者。

只是這老者瞧着眼熟,陳沅知定睛一看,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出來。

說巧不巧,這位老者正是閑風宴上告知李缜受傷,順帶調侃她的那位。

她極力掩飾自己的反應,瞧着高座上的老者,問了句好:“想必先生就是李大人的師父吧。”

老者瞧了離尋一眼,又将眼神落在陳沅知的身上,他摞着胡子問道:“陳大人你從何得知呀?”

陳沅知接過侍婢上的茶,并未喝上一口,而是放置案幾上,先回了老者的話:“我先前就聽聞李大人有位師父,好似精通醫術,方才進屋時有股經年累月的藥材香撲面而來,由此便想着先生或許就是李大人的師父吧。”

倒是個聰穎的。

“那你此番,是來瞧李大人的?”

陳沅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雖同李大人認識不久,可他也曾贈予我化淤膏。如今聽聞他受傷了,我合該來瞧一瞧的。”

“認識不久?”這會兒換老先生詫異了:“那他怎會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取化淤膏,又差離尋一刻不停地給你送去呢?”

屋內瞬時安靜了下來。

幾顆豆大的雨一聲聲地打着院內的芭蕉葉,而後斜風細雨,傾灑谷子一般洋洋灑灑地從天飄落。

陳沅知愣了神,她收到化淤膏時确實是訝異,但離尋只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從未細致地講過。

然而今日老先生的語氣又是全然不同的,仿佛對李缜來說,送化淤膏是件極其要緊的事。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喝口手邊新沖的茶水,以此緩解自己雜陳的心緒。

一口茶下去,還未等陳沅知想好應對的字句,便聽見屋外傳來熟悉的聲音:“離尋?”

這聲“離尋”铿锵有力,吓得他一個機靈,幾乎下意識地回道:“大人,我在這。”

話才說完,他又忽然意識到什麽,緊緊捂着嘴,求助地望向老先生。

“還不快去!”老先生壓着聲音,催促他前去攔住走往前廳的李缜。

離尋應了一聲,手忙腳亂地跑出前廳。

而後只聽見幾句摸不着邊際的對話。

“大...大人。外邊下着雨呢,你出來做什麽。”

離尋年紀小,藏不住事,有什麽表情幾乎全部都顯在臉上。饒是李缜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沒法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

“你自己想想我出來做什麽。”他說話時眉頭緊皺,自帶一股怒氣,仿佛想不出他出屋子的緣由,離尋就要被丢出去淋雨似的。

屋檐上堆滿積水,一串串的珠簾順勢而下,每一串都可以将人砸得生疼。

離尋樂呵呵地後退了一步,他家大人的心思原本就難猜,眼下他心裏還裝着其他的事,一時半會定是猜不透他家大人的想法。

李缜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将他丢出去地怒意:“院子裏的字畫,記得嗎?”

這個他記得!

離尋篤定道:“清早的時候拿出去曬的。”

李缜雙手環胸地“嗯”了一聲,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瞧瞧外邊的天氣。

離尋循着他的眼神望去,當他瞧見地面漾着一圈圈漣漪時,驀地瞪大了眼睛,一雙手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自己,最後靠着石柱險些站不穩:“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立馬去收!”

李缜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了回來:“我已經收進去了。”

得虧他開着窗子,堪能瞧清外邊的天氣。大風起時,支棱着的窗子哐當作響,

若等他來收,這些字畫早就泡水了。

“前廳有人?”他邊問邊向前走。

才松氣的離尋又提上來一口氣,也不知從哪來的膽子,直直地攔在李缜的面前:“無旁人,是先生在那喝茶。”

他攔人的氣勢尚可,就是說話的哆嗦聲出賣了他。

“讓開。”

“大人,你不能去。”

拗不過他家大人的脾氣,正要跟他坦白近日的一切,卻見陳知從前廳冒了出來。

有趣的是,同李缜一樣,陳沅知的身前也攔着一個人,那人便是方才坐于高座的老先生。

“你們這是鬧哪出?”

李缜擡了擡眸,透過離尋的肩頭,正巧看見他的師父張開雙手,沖他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

這兩聲後,又有一個腦袋探了出來,陳沅知側着身子,揮揮手道:“我聽聞李大人傷着了,特意前來拜訪一下。”

可是李大人說話時铿锵有力,背脊挺拔,面色紅潤,半點不像受傷的人阿。

“我...受傷了?”他的眼神透出不可置信,像是在問離尋,又像是在問自己。

離尋察覺到事情不對勁,立馬沖老先生使了個眼色。

老先生反應快,張開就胡亂說道:“是的是的。缜兒查案時不慎受的傷。”

他沒想到李缜受傷之事傳得如此之快,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在閑風宴上胡亂編扯。

一月前,平寧郡主差人往府上送閑風宴的帖子,正巧那日李缜外出辦案,不在府內。

老先生很是了解李缜的性子,他知道李缜定會婉拒此次宴席。奈何閑風宴頗負盛名,又熱鬧非凡,縱使李缜不去,他自己也想去見見世面。一時間玩心漸起,這才默不作聲地将帖子收下了。

閑風宴上,有人提及李缜為何沒來赴宴,他生怕自己頂替赴宴之事被戳穿,這才尋了個受傷的借口,替他瞞了下去。

此去閑風宴,他方才曉得李缜有多受京中貴女的追捧。就連平日裏極少出門的國公府嫡小姐陳沅知都前來問了幾句話。

老先生上前扯着李缜的袖子,頗為心虛地說道:“那日國公府的嫡小姐問李大人為何沒來赴宴。我見她生得好看,又怕頂替赴宴的事暴露,這才謊稱你受傷了。”

李缜差些被氣笑,坊間關于他的各類傳言皆不在少數,他是不是可以懷疑他的師父也參與到了裏頭。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這事兒怎麽就傳到進奏院去了。”老先生嘀咕着,顯然不知眼前的進奏官便是他口中生得貌美的嫡小姐陳沅知。

李缜瞥了一眼陳沅知,見她正上下打量自己的時候,頗為頭疼地從老先生手裏拽出衣袖。

“我瞧着李大人...好像并未受傷阿。”陳沅知摸着下巴走近了幾步,愣是沒瞧出他傷在哪裏。

他原是可以一口否認的,卻不知出于何種緣由,愣是在老先生和離尋難以置信的眼神下,輕咳了幾聲。

而後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上離尋的肩,眉頭緊皺道:“是...內傷。”

陳沅知仍是心存疑惑,方才在廳內還能聽見他中氣十足的問話,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虛弱成這幅模樣?

老先生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也深知她是個聰明人,不好糊弄。

只是話既說出口,哪有不圓回來的道理。

他順着李缜色背道:“這也怪離尋。原先我替他診治過,也服了幾貼藥,眼瞧着有些起色了。方才被離尋這麽一氣,恐怕又動了氣。”

離尋的肩頭撐着李缜色手掌,老先生的話又如千斤巨石,兩者兼施,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這話卻是出奇的有效。

陳沅知好像信了。

“這兒容易被雨濺着,我們進屋說吧。”

陳沅知讓開一條道,讓李缜走在前頭。她扯了扯搭在肩上的披風,纖長的柔指搭在系繩上猶豫了好一會,長呼一口氣後仍是解了下來。

她踮着腳,僵硬地伸出手。因二人的身量有些差距,一張披風高舉之時正巧擋住了她的視線。

陳沅知蒙頭走着,沒走幾步就撞上了停下步伐的李缜。

她緩緩地放下披風,露出一雙眼,只見男人歪着腦袋,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陳大人這是在做什麽?”

方才撞着他胸口時,二人離得近,雖說陳沅知今日一身男兒裝束,在旁人看來無甚怪異,但她自己卻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的身份。

小臉泛着淺粉,那是姑娘家骨子裏帶來的羞赧。

她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揚了揚臂彎的披風說道:“李大人內傷未愈,走在廊間極易被雨水濺着,用披風擋上一擋興許可以遮些雨珠。”

陳沅知語氣誠懇,另含了幾分擔憂。今日的天氣不算太涼,若無這場風雨,一件薄衫便已足夠。

偏偏天公不作美,雨一下天就涼了。

她勉強維持着自己的儀态,仰着臉,勾出一抹笑,盡可能地使自己自然些。

這些小動作,無一不入了李缜的眼。

她自以為瞞得極好,其實,自打在侯府瞧見她的那刻起,李缜就認出她的身份來了。

先前在禦花園見過一次她身着羅裙的模樣,桃腮帶笑,迤逦婀娜。雖只一眼,卻也确确實實地驚豔了他。

回府後,他只要一想起禦花園的碰面,就覺得仿佛在那見過這位姑娘。

彼時他只覺得陳沅知瞧着眼熟,而後碰面,她也總是蒙着面紗,面容模模糊糊的,無法将她與進奏官的樣貌對應起來。

直至侯府那回,她沖着二皇子行禮。輕盈的袖口中露出半截纖柔的指頭,骨指上泛紅的擦痕,教他瞬間想起進奏院的小進奏官來。

這世間哪有這般巧的事,小進奏官前一日才壓傷了手,後一日這擦痕邊出現在了陳沅知的手上。

化淤膏雖靈驗,卻也無法一夜之間徹底複原。

弄清她色身份後,也正好應證了他心裏的疑惑。

怪不得他初見陳家姑娘時總有種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原來二人早在雲來酒樓就碰了面的。

“陳大人,你再走近些。”

瞧她一臉倉皇的神情,李缜不禁勾了勾唇角。這是他頭一回覺得。男兒裝束的确方便許多。

既是她自己有意隐瞞,那這事便暫且擱置一旁,不去揭穿她的身份。

聽着這摸不着頭腦的話,陳沅知不解道:“走近些做什麽?”

李缜并未回她的話,而是接過她臂彎上挂着的披風,一手撚着一角,繞至她的身後,将披風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身上:“衣裳濕了。”

這話說得極輕,又恰巧落在耳側。她一個激靈,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扯着衣料。饒是她故作鎮定,耳根子也即刻紅了起來。

李缜用餘光瞥了一眼紅透的耳垂,後退了一步,語氣誠摯:“我不妨事。倒是聽聞陳大人隔三差五地告假,身子骨應是更虛些。”

方才擋雨時,并未有所顧及,被他這麽一提點,陳沅知才發現,自己右側的衣袖沾染了雨水,濕濕涼涼的黏在手臂上,冷得一哆嗦。

她望裏邊走了幾步,望着雨簾道:“這天氣倒是突然冷了。”

李缜移步到她的右側,二人并肩而立,雨絲斜着飄進來時,落在他寬大的衣袖上。玄色的衣裳沾了濕稠,眼色愈發地深了。

“書房更近些,去書房說吧。”

從這兒到書房也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書房內門窗緊閉,又點着好聞的梨香,自是比外邊要暖和些。

侍婢斟了兩盞熱茶後,彎着身子退了出去。

陳沅知雙手捧着茶盞,凍得泛紅的指尖貼着瓷白色的瓷杯,端近後輕輕吹了吹上邊的熱氣,熱氣蒙眼,再擡眸時,她的眼睛水盈盈的,一臉嬌态。

“李大人怎麽受的傷?”抿了茶後,渾身都暖了,說話也回到了正題上。

李缜怔了怔,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他确實是去查案了,被捕之人雖不好對付,身手卻是在他之下的。莫說傷着了,便是連輕微的擦痕都不曾有。

這謊話當真是不好沾惹的,說了一句,便還有千百句等在後頭。

他揉了揉眉心道:“為了抓一個人,盧廣仲。”

“盧廣仲?”陳沅知又重複着低喃了一聲,确定不認識此人後,又問道:“他是誰?”

“薛千的人。”李缜心情好似不錯,若是放在平日,他定是惜字如金,斷不會接着往下說。可是今

日,他竟耐着性子有頭有尾地說道:“雲來酒樓走水,餘小侯爺險些命喪酒樓,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沖進火海,救了餘小侯爺。侯府原是要嘉賞此人,奈何大火之後,再也找不着他的身影了。這人,便是盧廣仲。”

陳沅知聽得認真,她同李缜一樣早已疑心此人目的不純,只是她沒想到,盧廣仲竟然是薛太傅之子薛千的人。

“怪不得今晨進奏院的官員說薛千避禍去了。原來避得是這禍。”

李缜也不訝異,顯然是知曉薛千避禍的事,不過他還是按着杯蓋,挑了下眉:“進奏院傳消息倒是傳得挺快。”

陳沅知輕笑了一聲,進奏官本就是轉抄朝報,同消息打交道,耳目自是比常人要靈敏些,再者,進奏官的活無趣重複,若無八卦傳聞打發時間,怕是得悶出病來,她平日可都靠着這些寫話本子的呢。

“也不盡然。進奏官往往只知事情的一星半點,不知全貌的。”

這話倒是不假,否則陳沅知也不會不知盧廣仲是誰了。

“可若雲來酒樓走水之事當真與薛千有關,聖上豈不是很難做抉擇。”

薛太傅位高權重,黨羽衆多。他若有心護着薛千,便是再燒一座雲來酒樓,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李缜點了點頭,并未否認她的說法。可眼下,這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陳沅知見他久久不說話,便壯着膽子瞧了他一眼。只見他眼底冰涼,幽深地可怕。

上回見着這眼神還是在酒樓前發現火折子的時候,陳沅知漸漸發覺,但凡同雲來酒樓扯上關系,李缜的眼裏便會多上幾分陰鸷狠戾。

她雖不解,卻礙于李缜疏冷的性子一直未曾過問。二人相識不過短短兩月,他肯同她說些案子的事,就已是出人意料了,旁的私事,他不提,陳沅知也不會多嘴去問。

“聖上确實難抉擇。奈何近段日子,薛太傅自身都顧不過來了。”一直等到李缜說話,她的茶水也見底了。伺候她的銀荔眼尖,十分貼心地替她斟了一杯。二人從書房起就說了好些話,眼下她已喝了近兩盞茶,可李缜分明有傷在身,說話時非但沒喝一口,就連大氣都不曾喘。

“李大人你的傷?”

陳沅知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對整個案件的原委也有了連貫的認知。此事就算這麽揭了過去,再往下聊,無非就是一些病情的事了。

對上她疑惑的眼神後,李缜假意咳了幾聲,又端起茶水想要潤潤口。

還未等陳沅知起身阻攔,一盞茶就見底了。

“大人,這茶都涼透了。”她說話帶着些無奈與嬌嗔。

這些話聲聲入耳,宛如發絲拂面,細細癢癢的,聽得人心裏一顫。

李缜手裏的杯盞一滑,哐當一聲掉落在桌案上。索性杯底離桌案近,這才沒有砸碎。

他自知有些失态,只能輕咳幾聲來遮掩自己的無措。

“大人無事吧。是不是被涼水嗆着了。”陳沅知起身,擺正桌案上的杯盞後,親自替他斟了盞熱

茶:“以後別喝涼的。對身子不好。”

聽了這話,銀荔倒是率先笑出了聲。

這聲笑在寂靜的屋裏尤為清晰。

“你笑什麽?”陳沅知垂着眼,一手持着杯盞,一手端着水壺。水倒了八分滿,是奉茶時最為妥當的水量。

“大人教李大人莫喝涼的。自己卻是貪涼,旁人怎麽勸也勸不住。”她不留情面地戳穿道。

陳沅知被她說的羞臊,無從辯解。她确實貪涼,就連這幾日天氣沒有那樣熱了,她還是喜歡吃冰的東西。

“陳大人身子那樣差,還時常吃涼的東西?”李缜的眼神晦暗不明,在說“那樣差”三個字時,顯然加重了語氣。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摸着鼻尖的陳沅知,她就像小孩偷吃被發現後,讪讪地笑了幾聲。

外界皆傳國公府嫡小姐身子骨弱,平日泡在藥罐子裏,出入常以面紗遮臉。不過這些都是她不願露面的借口罷了,她的身子骨,大抵還算是好的。

“外邊雨停了嗎?”她心虛地轉移話題,差銀荔去外邊瞧瞧。

推開屋門便是一陣涼風,銀荔伸手去探,雨雖小了許多,卻仍是水汽蒙蒙的飄着細雨。

“大人,瞧着這樣子,快停了。”

屋門一開,書房內亮敞了許多。藉着外頭的光亮,她這才瞧清李缜的桌案上堆了好些呈文。呈文上的字跡遒勁飄逸,每一張勻稱的宣紙上都洋洋灑灑地寫了好些字。

以前雖讀過李缜寫的文章,可那些皆是由他人轉抄而來的,今日才算她頭一回瞧見他的字跡。

“早聽聞李大人的墨寶極佳,今兒總算是大開眼界。”

對于贊賞,李缜絲毫不把它放在心上。他理着手邊散亂的呈文說道:“不過是些吹捧的話,無需聽進去。”

待他理完,暗黑色的桌案一片光潔,唯有一副白紙黑字的長聯還卷在手中。見陳沅知感興趣,他理墨寶的手一頓,接着又将卷了一半的字舒展開來。

“不過是無聊時随意寫的。”

李缜的字收放自如,緩疾得宜,陳沅知看得認真,不由地感慨,天資聰穎之人,當真是學什麽像什麽。

“已是很好了。京中書法寫得好的人,肖渝書先生算是一位。能得肖先生誇贊,李大人就莫要謙虛了。”

到底是高門望族出來的貴女,陳沅知的談吐修養自是比尋常姑娘好上許多。

“你認識肖渝書先生?”李缜不可置信地問道。而後記起她是國公府的小姐,便也見怪不怪了。

只是陳沅知仍是蒙在鼓裏,她不知李缜已猜準了她的身份,還以為說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圓話呢。

“不認識不認識。我也只是聽旁人提起過。”

她其實是認識肖渝書的,不僅認識,還有幸跟着他學過一段時日。可眼下她只是一個小小進奏官,憑這不起眼的身份,定然不認識名揚天下的肖先生。

李缜幾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也未揭穿她。

“大人,外邊雨停了。”銀荔從屋外探出一個腦袋,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那李大人好生歇息。我得空再來看你。”夏至一過,天日漸短。眼瞧着時辰不早了,她又客套地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回府了。

回府後,陳沅知照例去淨房沐浴,今日淋了些雨,得用熱水驅驅寒才好。

如瀑的墨發披散在身後,脖頸處沁着些水珠,大片凝脂般的玉膚暴露在外,陳沅知雙眸微阖,舒舒服服地仰着。

“姑娘。”晚橘在她耳邊輕聲喚着:“早前三姑娘來過一趟。見您不在,便回去了。”

陳瑾知極少來她院裏,今日倒是破天荒的過來了。不過,不需想也可知曉她來知闌院的緣由。

“一會兒我過去一趟吧。”

關于落水之事,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名義上,陳瑾知是替她擋住推搡,這才失足落水的。

她若不去瞧瞧她那三妹妹,到頭來怕是得落下個鐵石心腸過河拆橋的話柄。

陳沅知杏眸緊閉,面上無甚表情。再泡了一會,委實靜不下心,便更衣去了陳瑾知那院。

陳瑾知的院子不算是最好的,但藉着柳姨娘承國公爺的歡心,隔三差五地在他耳旁念叨,是以陳瑾知的吃穿用度與嫡女并無差別。

見陳沅知來了,她勉強扯出一個笑意,在侍婢的攙扶下起身。

“妹妹別起了。躺着便好。”見她的身子顫顫弱弱,面上也毫無血色,陳沅知便扶着她躺了下去。

這倒不是裝出來的。陳瑾知自幼身嬌體弱,每每感染風寒,總要喝上十天半月的湯藥,才能将将好起來。

只是此次她過于心急,身子還未好得利索,就強撐着下床,還冒着風雨去她院子尋她。

瞧着誠摯知禮,如若不将她的心思透出來,陳沅知定是對她憐愛極了。

“我先前去長姐屋裏,發覺長姐還未回來,便打算明日再去的。不曾想長姐親自過來了。”她說話柔聲細語,就連神情都溫婉動人:“雲梨,給長姐斟茶。”

陳沅知拾了個靠枕墊在她的頸間,又替她攏了攏錦被:“進奏院有事耽擱了。合該是我來瞧你的,怎好讓你帶病出門。”

因着柳姨娘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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