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滄海桑田
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雲岐已經靠坐在榻首,獨望窗外蕭瑟漸暗的天色。
“嘩——”許牙牙快步蹿進內屋簾帳,端着碗熱氣騰騰藥湯,被燙的呲牙咧嘴。“老爺子,終于醒了啊。快些把這藥喝了,已經煎了一天,再熱一遍就沒藥效了。”他坐上榻側,給雲岐遞過去,才發覺雲岐的沉默。
“是身子不适嗎?”他困惑的湊近,端看雲岐的臉色。“小爺親自下針,不應該不舒服。老爺子,是脊骨上還疼?”
雲岐接過藥,“無礙。怎麽,你金針找回來了?”
“是花衾樓的長廉大哥幫的忙,幸虧你那暗語管用,不然這次還真是兇多吉少。”他心有餘地的搓了搓手,斟酌了一下,還是抱肩靠在榻側,問道:“說起來,老爺子你和花衾樓交情不淺?”
“點頭之交而已。”雲岐皺眉灌完藥,“怎麽給老子喝這麽苦的東西。”
“喂喂,良藥苦口啊。”
“你前面說的長廉,是跟在花溪身邊的那個長廉?”雲岐不動聲色的摩挲在碗沿。“這個花衾樓就是天算花家麽?”
“你是活在哪裏的人啊?”許牙牙怪異的打量他。“花家很多年前就改建花衾樓了,這麽大的事情,就算是在西疆也是人人知曉。整個南域就跟在花樓主身邊的一個長廉,老爺子,你過去住的地方還真是僻遠,消息可不大靈通。”
“我住哪裏?”雲岐冷笑了幾聲,猛然伸手拍在許牙牙後腦上,“老子就是住在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也比你小子聰明有運氣。”
許牙牙抱頭,“這也說不通啊。瞧起來花衾樓的人倒是很客氣,沒故交,人家哪裏理睬我們這兩個睡街巷的家夥?”
“啰嗦。”雲岐突然轉過臉盯着他,“你也見到花溪了?”
“是啊。老爺子的暗語當真是厲害,花樓主可是連夜從榆江對面急船快馬趕來的。”許牙牙哎呀的抖了抖,“這樣的點頭之交,未免太夠義氣了。你說是吧老爺子?”
雲岐看見他眼底的正色,知曉這小子已經察覺出幾分自己的身份,“你小子,有話就說。別給老子打太極,雲裏霧裏的試探。”
“那成。老爺子,我只問一句。”
“什麽?”
“你要我陪你來西疆,是為你自己,還是。”許牙牙正色肅然,“為了這個花溪?”
雲岐輕嗤一聲,“聰明的家夥。”
“從西疆到南域,玄雲宗的封鎖和截殺,啧,我怎麽忘記了問了,你到底是誰?”許牙牙悄悄的比劃了個手刀,“再神秘也不會是玄雲刀神。”
“……玄雲刀神怎麽了?”
“噢。”許牙牙捂住額,“那是玄雲宗的神話,你他媽再逆天也不會是——是——”他突然想起什麽,舌頭打結,瞪大眼指着雲岐。
雲岐瞥了他一眼。“我只是雲岐。”
“只是雲岐?!”他跳起來,“你他媽竟然給我說,‘我只是雲岐’。雲岐,你知道雲岐是誰嗎?”他一把按住雲岐,去翻摸傷勢。“你不會是傷傻了吧?啊?老爺子,這話千萬不可亂說。你你你是不是也這麽和玄雲宗說話的?難怪他們死命地追殺你。”
“老子是雲岐,和他們追殺我有什麽幹系?”
“幹系大了!雲木都是雲岐教引出來的徒弟,雲木是誰?整個大成巅峰風雲人物都要給他三分顏面的雲木!據說這雲木最尊敬其師,玄雲宗至今還供奉着雲岐當年斬劃西、北分界的三把長刀。他們把雲岐的隕落歸于羽化登仙,刀神之名不墜已久。老爺子,求你別玩小子!”
“尊敬。”雲岐摩挲着灰白的發,冷嗤。“這都是哪裏傳出來的屁話。老子是不是雲岐,幹他雲木什麽事。還有。”他敲了把許牙牙的後腦,“誰他媽說老子死了?大成還沒完,老子會死?天下誰能讓我雲岐去死。”
只有花溪而已。
許牙牙忽然哀叫一聲用衣袖埋住腦袋,在床柱上裝死了半響。“小爺竟然這麽背,這麽背,這麽背。”
雲岐唇角抽搐,一腳踹在他腰間。“別作死小子。”
“好罷,小爺只認識一個壞脾氣的老頭子。”許牙牙露出眼睛,“不過我看這個花樓主像是氣血不足,怕是不久前受過什麽外傷。”
雲岐心下一動,“依你的眼力,他的身子可還算健實?”
“健實——個屁啊。”許牙牙食指點在自己的胸口微上的地方,“起碼是三指寬的利劍迅疾橫穿過去,加上不善調養和常年飲酒的模樣,這傷,不輕。”
“三指寬的劍。”雲岐眯起眼,眼中危險彌漫。“我當年去過中都,能用三指寬的劍擅長迅疾猛攻的人,可只有一家。你可能看出那劍是下穿還是上挑?”
許牙牙比劃一二,“我看見花樓主捂傷的姿勢,應該是下穿的把式。”
“中都祈靈。”雲岐眼中如狼的危險愈漸明顯,“原來是秦氏。”
中都祈靈王秦氏一脈。花溪常年在南域,花家勢力向來不外出占據,祈靈王何必遣人來殺花溪?雲岐突然想起九韶嫣當初提及到的,雲木,雲木那個孽畜收的弟子就是姓秦。
秦,那就是雲木和祈靈王一派結盟了?什麽樣的意圖能讓他膽敢打花溪的主意。
“九氏衰微,皇權四分,疆土必裂。”許牙牙緩慢的說。兩個人對視一眼,幾乎是瞬間明了。
什麽意圖?九氏天下,大成江山!
“小爺的娘诶,老爺子,這次你攬上的事情可玩大了。”許牙牙跳起來,“玄雲宗再加上個中都祈靈,就是小爺在這裏,也得早晚被趕來的殺手幹掉。”
“老子在前面頂着,你小子叫個屁。”雲岐放過空碗,皺起眉,尋思該給小徒弟一封信。
“若是僅僅這兩方,小爺會怕?!”許牙牙咬咬牙,“他媽的,可是我回來了,千濟門必定也會參一腳。”
“千濟門何必與虎為謀,一定要殺你?混小子,你不是睡了人家的閨女吧?”
“屁啊!”許牙牙跳腳,“小爺就是再混賬,也犯不着去睡自己妹子!”
“鬼知——你妹子?”雲岐猛然坐直身,盯着許牙牙,“你這小子,到底和千濟門什麽關系?”
“關系大了。”許牙牙松了松衣襟,“小爺該叫雪滿裳一聲大姨媽,你說我們什麽關系?”
“她殺你幹什麽。”
“因為小爺有這個。”許牙牙豎起手指,指間一根細長的金針粲然一閃。“生平若逢許金針,三生閻王也惆悵。在我們許氏這裏,只有天下不想救的人,沒有天下救不了的人。她不是為殺我,她是要許氏金針。”
雲岐寒惡的皺眉。又是這般篡奪謀取的情形,他比誰都清楚其中的龌龊。
“如今許氏只剩我了。”許牙牙擡起眼,不是往常的嬉笑怒罵,而是種肅然的莊重。“我逃出南域三載了,可現在,我還是回來了。”
“老子的話不會變。”雲岐曲起一條腿,撐起身,淩亂蒼發下的眉眼再現桀骜。“你救過老子三條命,就是九氏皇族都得賣給你幾分面子,你說的那個雪滿裳,她會比老子還能打麽?”
“玄雲宗,中都祈靈,千濟門。”他仰頭看許牙牙,目光邪痞。“老子在這裏,誰來都得跪叩喚一聲尊上。”
許牙牙立刻拜倒他氣勢之下,滿眼感動的拽住他衣袖。“真好老爺子!小爺要哭了。可是——你他媽的行不行啊!冰蠱最遲三個月,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能讓這垃圾東西滾幹淨。可這三個月裏,我們爺倆怎麽活啊?”
雲岐嘴角抽搐,扯回袖子,胡亂的抓了把發。“怎麽活……”賴着吧,雲岐的生死劫他不敢走,又加上這些蹦出來亂七八糟的敵人,能怎麽活?只能暫且賴在花衾樓裏。
“他媽的。”雲岐懊惱的推開被子。“老子怎麽越混越回去了。”
真是。
還在阿溪這裏,既然他忘記了,可雲岐還有有些臉紅。
噢——雲岐,你他媽的,竟然得賴着小阿溪活!
***
半月之後,花衾樓。
“江啓!這冬日馬上就該來了,樓主院子裏的花葉掉的厲害,你腿腳麻利點的快去給弄幹淨了。”三等小丫鬟端着洗衣的盆,沖遠處一堆小厮裏的人喊聲。“你快些去,廉總管親自叫你的名!”
雲岐低罵一聲,把手裏的饅頭扔給一邊的許牙牙,活動了下腿腳。起身往東邊的院子去,鐵鏈已經被許牙牙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化掉了,如今的行動方便了不知多少倍。
許牙牙一臉身同感受的悲憫,蹲在後邊一口黃瓜一口饅頭咬的嘎嘣脆。
啧啧啧,瞧瞧老爺子,可憐見呦。
雲岐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回首沖他狠狠比劃出小拇指。
許牙牙哎呀一聲,“翠香姐姐,你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可別累着自個。這不是,我家老,咳,我家大哥順路嘛,讓他給你端着。”
先前叫嚷的小丫鬟看着他俊俏生動的眉眼,嬌羞的扭了扭壯實的身子,掩着嘴笑。“牙哥你真好。”說罷呵呵呵呵的把懷裏偌大的盆就塞給雲岐,紅着臉咚咚咚得跑開。
雲岐額間突突的跳,看在昨晚許牙牙給他施針到三更的份上沒回頭把盆叩過去。只冷笑了幾聲,看着許牙牙的目光惡狠狠。
許牙牙歡快的揮舞着咬了一半的小黃瓜。“大哥大哥你記着快回來,你快回來,快些回來——”
歌聲一如既往的迷醉了一衆掃粗的丫鬟們。
雲岐端着盆穩當的出了院,轉過長廊,就往東邊的院子去。花溪就住在那個院子裏,以他現在的下等掃雜小厮的身份,本是進不去的。慶幸的是內院人手不夠,他因為起初幾日用藥欠的費用多,就多使喚他去打掃。
許是這些年蒼老的太厲害,長廉見到他時沒有絲毫的怔神和懷疑,倒也省了雲岐去裝模作樣的編故事。就這樣讓他混在這裏,除了夜裏施針逼蠱愈身的痛苦,日子還算是逍遙。起碼他幾乎日日都能見到花溪。
過清湖水榭時他照舊頓了頓腳步。湖中亭遠遠的吊着只檐玉馬,每次他經過,總能聽見叮當聲。
……不會是自己送的那個。這麽多年,恐怕早被遺忘摔碎。不會是的。
“怎麽這般的慢。”到了院門口,負刀守立的人只有長廉。“樓主已經坐了許久,還不快去打掃。”
雲岐把盆在路上送還給了那個叫翠香的嬌羞壯姑娘,現下也沒多擡頭,照舊悶悶的應聲,就往裏走。
“喂喂。”長廉一把拉住他後領,“咦,怎麽才幾日,你就好像要年輕些了?”納悶的嘀咕了幾聲,“你,記着了,進去別驚擾樓主。樓主不喜這個時候被人擾,動作麻利點。”
雲岐應了聲進了院。
瑰紫色的花已經在凋敗,當每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就是年餘最後觀這花的時候。院裏這花樹種的繁多,石板蒼青,瑰紫落英。
拂開花枝,樓閣前駐生着棵巨大的瑰紫花樹,延伸展姿在樓閣的窗前,枝桠勾橫,瑰紫飄蕩。
這種花叫做別離。這棵樹……桠裏突然簌簌的掉下些栗子殼,雲岐順着樹杆,轉開繁落的花,望見淡色的袍角。
這半個月裏,他每次來此打掃時,那人就坐在樹桠上。他時常看不見那人的臉,也不知曉那人有沒有看到過他。
如果不是聽當年老頭告訴他絕塵水的用途和厲害,他恐怕會以為花溪還記着些過往。
絕塵水也是老頭給他的。他這個師父,一生沒有欺騙過他。水是自己灌下去的,雲岐知道花溪怕是真的已經忘了。
可是忘了,為何還記得這些他的習慣和喜好。
“你在看什麽。”清冷的聲音,花枝被人拂開,露出一張無瀾的臉。眉骨上的殷紅随着他的語聲微微上揚,襯得那張清淡至極的臉反而生出些妖孽的感覺。
雲岐打聽過那道傷痕,但那是花溪的秘密,他一個人的秘密。
“回樓主。”他懶散的打了個鞠,“小的是來打掃的。”
花溪盯着他,目光一直漠然。
雲岐垂着臉,灰白的發無處可藏。他突然有些不願在讓花溪看下去,所以更俯了身。“樓主若是沒什麽事囑咐,小的就打掃了。”
“不必掃。”花溪緩緩往嘴裏塞了顆栗子。“接着殼。”說罷一抖袍,無數板栗殼咕嚕嚕的滾掉下樹。
雲岐老實的站在樹下,抖開衫擺,任他掉下的殼簌簌的滾落。
樹上的花溪不緊不慢的扔着殼,目光卻一直留在雲岐的發間。
灰白色……年不過百,你何至如此?是什麽,能讓你白了發。
雲岐垂頭看着自己袍上的栗子殼,參雜了些瑰紫色的別離花瓣,聽着上邊的那人剝殼的聲音,竟隐約中生出些許趣味。
“花衾樓還好嗎。”花溪的冷聲不變,抛下一把殼。
雲岐撐着袍接,“好。”
“南域怎樣?”
“好。”
樹上的人沉默,樹下的人也沉默,瑰紫色的別離飄蕩,細碎的散在兩人彼此的肩頭發間,誰都沒再開口。
雲岐沒有擡頭去看他。
他怕看的太認真,心就更舍不得。
——神壇上或許有些冷,但阿溪他很适合。因為那裏不會再有情癡銘恨,也不會再有失信和無奈。
阿溪站在上面,他很歡悅。
他……
心疼的很歡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