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會不會已經忘記我的存在了呢?
會不會認不出我的臉?
或者又在認出我的時候, 因為憎惡我當時的逃避狠狠将我推開呢?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讓跟着緣一行走在森林中蜜, 不斷地扯動着自己的袖子, 感到十分的忐忑,但是當若隐若現的血腥味随着晚風飄向她的那一瞬, 這些嘈雜的心思便突然消失了。
“我一定會保護好哥哥的。”
“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哥哥呀。”
兒時所說的話語,突然間在詛咒的耳邊響了起來。
我答應他了,我得保護他才行。
願望是束縛限制神明的枷鎖,同樣也是他們借以施展無限可能的力量來源。
總是安靜凝視自己的花朵的月亮, 記得她在夜裏說過的每一句話語,她吹開了眼前的烏雲,向森林投下了仁慈的一瞥。
在月光大盛的一刻,森林也輕輕顫動着響應了詛咒的願望,被香甜氣味籠罩的土地,出現了活性化的現象。
野草避讓,樹木扭曲, 月光毫無阻攔地傾瀉而下, 鋪就而成一條銀白色的道路,讓腳程更快的緣一得以第一時間趕到鬼所在的地方。
蜜也跟着趕了過去, 詛咒憑借本能完成了這系列的咒術操作, 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抱住岩勝的脖子哭個不停了。
原先的責問和呵斥并沒有出現,這讓看見岩勝刀鋒折斷的一瞬,就下意識跑了出來的蜜感到了一絲安心。
而自岩勝身上散發出的絕望與嫉妒之類的情緒, 沉澱多年早就在他周身形成了濃濃一層咒力,那種對詛咒本源的吸引,還有自己喜歡的冷檀的氣味,聞起來實在太誘人了。讓蜜一度分不清,在消耗完咒力之後,自己現在流下的是久別重逢的眼淚,還是渴望的眼淚。
這樣是不行的,就像救下了岩勝的緣一那樣……
Advertisement
時間還是很緊迫的,比起敘舊,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你放心,我這就治好他們。”
于是這個各懷心思的擁抱僅僅持續了一會兒,等到少女出聲起身準備離開的那瞬,有些失神的岩勝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将手搭在了少女的腰間。
“蜜。”
他垂下眼眸任由妹妹脫開了這個懷抱,在手臂無力地将她放開時,又不知怎的突然出聲喚出了她的名字。
不想她離開。
在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後,岩勝覺得再多看她一眼,好像都成為了他對自身軟弱的一種鞭打,這種心情實在是太可憎也太過可笑了。
于是他看着面露疑色問着“怎麽了,哥哥?”的少女,只是緊緊地抿起了嘴唇。
“沒什麽。”
岩勝這麽說着,将視線移向了一邊,轉而看向了沉默不語的胞弟,然而這位在月色下一臉淡漠的少年,還未能開口和兄長說明現在的情況,就被查看傷員的蜜點名叫去幫忙。
此時森林力彌漫的香甜氣味成為了最好的止痛藥,因為摻雜了她的咒力,甚至有了些輕微的治療效果,但是要想真正把人從死線上拉回來還是需要不少的努力。
“緣一,你能看清他們的傷勢情況吧?”
擁有通透世界且有基本急救常識的緣一,放下了手裏的日輪刀,就成了她最好的醫療助手。
蜜熟練地拆開了随身攜帶的醫療包,飛快地掃了眼現場的情況,心裏就有了初步的判斷。
“傷到內髒的用這個紅色藥水,然後骨頭斷掉的用茶色的,看到暴露出來的傷口,就先澆上這個綠色的……”
她把包裏的藥劑,跟現場的傷員做了個一一對應,然後望着眼前這個胸口被鬼開了一個大洞的青年,催動咒力從身上長出了幾根纖細的藥藤,以它們作為線,細致地開始了縫合工作。
“我現在先處理傷情最重的。”
作為“繁衍”的詛咒,她不像真人能使用針對靈魂改變□□的咒術,這種命懸一線的傷員要是用上她那“催化愈合”的咒力,不過是死得更快而已。所以遇上這種事,她只能像個普通大夫一樣,老實動手費腦子。
如今人手嚴重不足,而現場所有人中,岩勝又正是最心系屬下生死的那位,這會兒自然是收了對緣一的成見,沉默地在弟弟的指引下,以合适的藥劑努力地将傷員拉回人間。
岩勝複雜地望着,那些為了自己而身負重傷的屬下,雖然生氣正逐漸重現在他們蒼白的面孔上,但與之對應的輕松喜悅,并沒有出現在這位年輕的武士臉上。
作為他們的首領,岩勝反而更希望,現在代替他們倒下的是沒用的自己。
殺掉鬼的是自己的胞弟緣一,而作為主治醫生的是妹妹蜜。
在後續的工作裏,他看着緣一聽從蜜的指導,流暢地做出各種配合——
緣一清楚地知曉,手術中蜜報出的名稱所對應的工具,知道各種藥劑在她包裏的位置,也能很快地分類傷員。
那是兩人在自己未曾參與的時光中,朝夕相處所培養出的默契。
而反觀自己,只不過是個呆呆聽人指示的木偶,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罷了……
但就算這樣,她還是會對自己露出微笑。
名為蜜的醫者剛剛不帶間隙的,一口氣連續做完了足足十人的縫合,對于她來說,注意力長時間高度集中後,現在正是急需休息的時候,自然是沒什麽心思再做傷者的撫慰了。
如今她白皙的臉上,因為疲憊有了些晶瑩的汗珠,甚至泛起了層病态的潮紅。
手術時的屏息與專注,讓她的心髒現在還咚咚地跳個不停。此時,她只能用那雙甜蜜的眼睛望着陰沉的哥哥,以有些飄忽的語氣,笑着發出請求。
“去跟他們說說話吧,哥哥。”
“現在他們還不能睡,需要有人喚回他們的意識。”
“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有你在的話,他們也會安心一點吧。”
雖然心中并不贊同那種“只有他能做到“的說辭,但是岩勝同樣沒辦法拒絕,來自蜜那種充滿期冀的眼神,他低低地說了句“你好好休息”,就來到了昏迷的屬下身邊。
少年緊縮眉頭,看着昏迷的屬下吃力地發出了夢呓,如往常在訓練中所做的那般,以嚴厲的語氣直言道出最能激勵人心的話語。
“醒醒,你想讓玲子這麽小便失去父親麽!”
……
岩勝在過去不經意間記住的人們的珍寶,如今成為了喚起傷者求生欲的力量源泉,讓他們近乎消散的意志,重新回到了體內。
這的确是只有真正關心身邊人的将領,才能做到的事了。
昏迷的屬下正陸續恢複了意識,他們在睜開眼睛後,流露出的那種發自內心,劫後餘生的喜悅,以及看着岩勝安然無恙後,臉上松了口氣的放松笑容,讓岩勝肩上濃重的自責終于有了點緩和的趨勢。
至少這些人平安無事了……
因為不少人是蜜離開後才進府的,所以他們在得知被大夫所救後,也只是神情真誠地說了謝謝。
只有那位從岩勝幼時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老師,在嗅到那熟悉的甜蜜香氣之後,疲憊的臉龐上猛然綻放出了不可思議的生機。
“是蜜大人麽?!”
“是大人終于重新回來了麽?”
“太好了,我還能在見到你們三人一起幸福生活的畫面了麽?”
作為神明曾經的信徒,那種狂熱的感情在蜜離開後,因為她做的善事,在這些年來逐漸轉換成了一種更為平緩和溫柔的情感,讓他甚至開始反思起神明離開的原因,并得到了希望他們安穩生活的結論。
就是這樣真誠的祝福刺痛了如今的岩勝,他面色微微一沉,輕聲說了句“你才剛剛恢複意識,還是不要太激動了,好好休息吧。”便結束了話題。
在屬下全部安置完畢之後,岩勝整理了下紛亂的心思,看向了一旁的弟弟妹妹。
在感覺到現場暫時沒有什麽需要自己的地方後,蜜便倚在緣一的懷裏,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雖然模樣已經全變了,但是生活上的一些小習慣倒還是原來的樣子。
在過去,在等待忙于午課的岩勝時,蜜有時候會在緣一的懷裏小憩一會兒,那種毫無防備歪歪扭扭的睡姿,總是讓遠遠趕來的岩勝擔心她會不會直接滑下去,同樣游離世外的緣一也只是用一只手松松挎着她,于是岩勝這時候就會不滿地擰起眉毛,伸手示意緣一把妹妹還給他。
還給我。
把她還給我。
看到妹妹又在緣一的懷裏睡着了,岩勝就像小時候那樣,下意識做出了這樣伸手的動作。
這麽多年過去了,緣一好像也變得更會照顧人了,他穩穩地抱着蜜,那姿勢其實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樣子……
可他們三人之間,好像還殘留着些共同生活所留下的痕跡,看到兄長的動作,緣一也習慣性了有了反應。
總是信賴仰慕兄長的緣一,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什麽不對,他在抱起蜜送到半空時,臉上終于有了短暫的愣神,但是他垂下眼眸很快又恢複了自然。
緣一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張了一張,最後說出的,是一句有些無奈的請求。
“她這些年來一直很自責,擔心自己會被兄長您讨厭,所以才一直不敢出現……”
“請您再對她說些溫柔的話吧。”
……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總是安靜聽兄長說話的小孩了。
不說天生就有神明恩賜的緣一,已經成長為了英俊強大的武士。
連現在自己懷裏,這個曾今為針線活而煩惱不已,總是向自己撒嬌說這個不想做,那個好麻煩的女孩,那個以金銀珠寶為巢,以他人贊美寵愛而食的金絲雀,如今也漸漸有了作為大夫獨當一面的樣子,成為了美麗動人的少女……
我現在抱着她,究竟是要做什麽呢?
我所渴求的,這雙手想要抓住的究竟是什麽呢?
一切都改變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