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蜜那個時候是想伸手摸摸他的頭的,但是她的手懸在那裏,頭一次品味到失語的感覺。
是不是我做錯了呢?
因為我,你才背負了這份疲倦。
如果我能早點,再有點作為“籠中鳥”的自覺,不要對你提一些根本不能實現的願望。
你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麽難過了呢?
我如果不在的話。
如果沒有我成為你的軟肋。
你是不是就能筆直地走在實現願望的道路上呢。
如果我沒有跟你說那些話就好了……
那還是前幾天的事情,父親前去會見尊貴的大名,因此出了遠門,活在他高壓政策下的孩子們因此得以喘息,三個人在府裏的後院舉行了一場小小的“涼薯品鑒活動”。
在那個靜谧的夏夜裏,涼風習習送來螽斯蟲鳴,頂着滿天星光,連被叫來做“品檢員”的岩勝,咬着手裏的涼薯,都忍不住放松了緊繃的臉。
精心種植的涼薯又甜又脆,咬碎那潔白的瓤,甜水便淌進了喉嚨裏,涼涼的像是陽光下融化的白雪,沁了初春的甜,讓早熟的孩子完全地放松了下來。
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年幼的繼承人已然變成了一個縮小版的領主。
不過在今夜,沒有“幼稚”,“無聊”,“這麽晚還在院子裏停留真是放肆”這樣的話語,岩勝只是放松地坐在那裏,垂着眼睛,有點安靜的笑。
“這個很好吃。”
或許是他最近劍道上穩步的進步讓他滿意,又或是今夜的月色太美,恰逢妹妹過生日,岩勝在聽見手裏那個涼薯是緣一種出來的時候,都沒有表現出往常的別扭。
Advertisement
這幾年,在蜜種田的時候,緣一也會在旁邊幫忙。
不像是被安排了日課的兄長和妹妹,緣一在府裏更像是個四處游蕩的幽靈,他有大把時間發呆,聽母親講述太陽神的故事,或者遠遠地看着忙碌的仆從。
緣一實在是個手很巧的人,看着母親為自己做耳墜,看為妹妹做小首飾的時候一學就會。
他曾在妹妹做刺繡,被針紮得一臉淚水的時候,主動接過手帕,幫忙繡完了全部的花樣,還獲得了女紅老師“小姐真是蕙質蘭心”的高度評價。他編過竹筐,做過禦守,梳過時髦發髻,他代替妹妹做了好多作業……
但相對的,他對這些事興趣比較短暫,屬于那種被要求了就幫忙做,沒人問就揣手靜靜看的存在。所以一般外人很難知道,他在旁觀別人時,到底還學會了什麽的奇怪的技能。
直到開始接觸種植,緣一想做的事終于有了個定點。
在土地中耕種是件很美好的事情,種子萌發,抽出嫩芽,在陽光下自由的生長。
他很喜歡植物給人的欣欣向榮感。
種出美麗的花朵可以別在妹妹的耳邊,放進母親的房間。
新鮮的瓜果可以給剛結束鍛煉的兄長解渴。
他實在是個溫柔而細心的人。
“以後我會在廟中為家人祈福的。”
“如果能在後院開辟一塊小小的土地,種些花草就好了……”
緣一在說出自己的願望時,表情單純,語氣認真,那種樣子讓岩勝一時說不出什麽掃興的話,反倒是蜜探頭探腦問為什麽不種西瓜,她想吃西瓜。
徹底沒了地位調換的可能,老實說兩兄弟之間的關系緩和了許多。
如今,岩勝看了眼坐在妹妹身側,面無表情用那雙眼睛透露期待的緣一,非常平和地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挺好的。”
岩勝的縱容讓蜜的膽子又大了一點,她坐在走廊上看月亮還不夠,後面又慫恿着兄長們把她送上屋頂摘星星,岩勝先上屋頂接住妹妹的手,緣一在下面拖着妹妹的腳,再加個阿系守在屋下看着,這位任性的壽星終于成功登頂。
為了杜絕兩個人有攀比禮物的可能,蜜要求的生日禮物是當天兩個人都得聽他的。她那晚上是霸主,說話嚣張,無所畏懼。
在岩勝問她“以後想要什麽樣的夫君”時,蜜回憶了一下自己接觸的所有男人,就領主府裏的男人,範圍那麽小,以至于能看上眼排上號的就眼前兩個。
作為花朵,她散發甜膩的香氣,也能聞到別人的氣味,狂野的信徒聞起來就是野獸,但緣一、岩勝、母親他們都香香的。
“我喜歡哥哥這種香香的。”她說着眼睛就往岩勝脖子上飄,還伸了伸兩個爪子在那兒晃動,吓得岩勝以為她又要撲過來摟自己脖子。
他的臉又紅又燙,一時間甚至忘了自己正躺在屋頂,下意識就板着臉往後縮,咕嚕咕嚕地直接往下滑。
吓得一旁的蜜立馬眼疾手快地抱緊了岩勝的胳膊,她下盤不穩,就算抱住了也是跟着一起往下滑的結局。好在身旁的緣一眼疾手快,伸手直接圈住了蜜的腰,太陽之子力拔山兮氣蓋世,終于避免了兩個蘿蔔頭一起滾下屋頂的命運。
抱住岩勝的蜜驚魂未蔔,反應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先忿忿不平地抱怨岩勝。
“你躲什麽嘛!”
“你看看緣一也香香的,還從來不躲!”
說好的什麽都聽我的,你這人怎麽這麽狗啊!
“還不是你亂說話!”
“男人到底怎麽會有香味!”
他被蜜死死抱住了胳膊,無處可逃,表現得活像院子裏被人抱去洗澡的生氣喵喵。
面對岩勝氣急敗壞的抱怨,蜜倒是回答的理所當然,她說着“你身上就是有檀木的香味嘛,又沒有汗味,感覺這樣的男人很愛幹淨的樣子嘛!”,一番解釋,倒是引起了她身後緣一的興趣。
沉默的緣一正卡住蜜的兩個胳肢窩,把兩個人往屋頂上拖,中途還有餘力慢吞吞地問自己的妹妹。
“我呢?我身上是什麽味道?”
“你啊,可能因為做園藝的關系,你身上有草木綠葉的香味。”
因為正貼着緣一的胸膛,所以她能很清楚地聞到,那種暖融融的,仿佛是陽光下植物生長的味道。
真好啊。
蜜忍不住擡頭去看緣一的臉,而注意到她的視線,緣一也垂頭望向妹妹,對她彎起了嘴角。
“這樣啊。”
他有一雙暗紅色的眼眸,眼角微微上揚,笑起來就像是有星星在閃爍。
真好啊。
“我喜歡哥哥這種好看的,願意替我做功課的。”于是她看着緣一,這種話脫口就來。
讓品味到言外之意的岩勝,直接瞪向了自己的弟弟。
“你怎麽又給她做功課了?!”
回應他的是緣一無辜的表情。
“啊,因為她老師讓她縫個櫻花紋樣的禦守……”
“……哦,那算了,太難了。”
“對了,蜜,那木制香和草木香你最喜歡哪個?”
想到了妹妹被針紮的慘樣,岩勝轉移了話題。
“我喜歡母親給的紫藤花香的。”
蜜選擇一臉無辜地秒答,杜絕一切争端發生的可能性。
這是孩子們暢想未來,童言無忌的時刻,蜜看着滿天星辰,天方夜想說了好多好多自己喜歡的特質,甚至忘記了自己作為金絲雀,其實根本沒什麽選擇的權力。
那時候,她只是高高興興地說着,似乎有甜甜的糖水在她心中滿溢,那刻,詛咒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的,很快樂的跳動着。
而兩個哥哥安靜地聽着,像為了再給她補一個願望似的答應她“一定會為她好好把關的”。
這樣兄妹間的閑聊一直持續到他們睡着,後半夜,蜜是被阿系的腳步聲吵醒的,她腦殼枕着緣一的肚皮,腳則壓在了岩勝的胸膛上,睡得實在是一幅東倒西歪的樣子,怕是下一秒就會滑下屋頂。
而男人上來,正是為了把這些孩子一個一個拎回房間。
月光下,這個俊美的男人勾起了冰冷的嘴角,笑着跟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過家家開心麽?”
……
開心麽?
蜜的确是開心的。
不過在這時候化為了難言的苦悶。
要是我那時候說“只是想輕松度日,去富貴人家開開心心吃點心什麽的”就好了……
如果我……
看着因為自己的話語而陷入自責的岩勝,蜜只覺得好像有人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有石頭正沉甸甸的壓在她胸上。
這感覺讓她覺得怪異。
她像是臺出了故障的機器,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喃喃發出低語。
為什麽呢?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無措的詛咒問向了自己的眷者,而殷紅的蛇莓無言地凝視着女孩良久,無力地給出回複。
【對不起大人,我不知道】
蛇莓在尋找自己的神明的路上,其實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終于從懵懂無知中解脫,初次了解了神明的本質。
因他人而生的神明就像是眷者的鏡子,能如實反映出對方的內心與願望。因為傾訴者內心在哭泣,便悲切地流出淚水,因為傾訴者渴望安慰,便露出仁慈的微笑,即便這些情緒并未在他們的心上留下一絲波瀾。
那天真無邪的內核讓他們無血無淚,讓他們一視同仁,以等價交換,絕對公平的準則,微笑着履行着自己的職責。
不計手段,不計後果。
在沒有“道标”指引的情況下,它的神明純粹到近乎冷酷。
所以自覺殘存咒力,也能實現蛇莓“想要生長繁衍”這一願望的花朵,才能不顧它的哀求,頭也不回地選擇離開它,去繼續完成村民的願望。
于是,察覺到這一點的蛇莓,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選擇詛咒她的冷酷。
它只是感到難過,怪罪自己沒有力量,也不懂的人情世故。
【如果這次能守護好她就好了】
蛇莓只能在心底這般許願。
作為許願機的神明,是沒有心的啊……
現在,她在實現父親的願望,和岩勝的願望明明毫不沖突,照理說她應該跟當初離開蛇莓那樣毫無波動。
面對這與當初無疑的情況,神明本應毫無反應,微笑安撫過後便是結束。
她卻頭一次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了困惑。
為什麽呢?
為什麽……我會覺得苦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