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一)
季春,微雨,暮雲深。
江上清風,層巒翠隐,幽澗鳴深林。
雲卷雲舒,缭繞半山,恰如水墨淡染,天氣晚涼。
山水景色,徒惹人醉。
一葉清舟自薄霧中悠悠然晃來,如鏡的水面上劃過兩道淺淺的水痕,帶着粼粼微光延伸至天際,晃動了一江碧水,萬裏輕雲。
驚起三兩只鷗鷺。
舟上可見三人。舟尾一名船夫,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悠然撐着船,淡看左右。船頭一名黃衣男子坐在小桌旁,手執香茗,器宇不凡;另有一名淡靜清雅的藍衣青年負手立在船沿,衣袂翩然,望着遠山,眉目淡淡,若有所思。
“鹿卿在想什麽?”黃衣男子挑眼看身旁沉默了許久的青年一眼,微微笑着輕抿了一口香茗。
藍衣人回過神來,道:“陛下,臣在想,此番不過是捉拿夏狂一人,何勞陛下親自前來?”
“非也非也——”黃衣男子放下茶盞,鄭重地搖搖頭,“此番目的第一是營救公主,第二是将那歹人夏狂就地正法而非捉拿!他夏狂劫持了朕的寶貝妹妹三年,三年杳無音信,朕恨不能将他千刀萬剮!卻苦于尋不到他的一點蹤跡。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一次他竟不知從哪裏自己冒了出來,肆無忌憚在京城大散厥詞,字句挑釁朕的威嚴不說,還言辭張狂激朕前來。好,既然他自報藏身之所,那朕又怎能放過他!”
藍衣人拳頭抵着唇咳了兩聲,沒好意思再說什麽。
事情是這樣的。從三個月前開始,長安每一戶人家每一日清晨都會收到一封署名“清崖”的信,信上無有別的內容,只是每日一首短詩,或寫景描物,或談笑江山,文筆張揚,用詞狂妄,其中竟還敢直呼天子名諱,對宮闱之事更是毫不避諱,言笑無忌。
尋常百姓自然看不出端倪,可是貴族朝臣們卻是心下了然,一看便知,每一首詩寫的正是當今聖上的一件不足為人道也的風流韻事。
世間能有如此張狂文采而又同時如此大膽的人,恐怕只有一個——昔日驚才絕豔名動天下、十二歲便憑着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冠絕群雄的少年才子,夏狂。
“清崖”是夏狂自取的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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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收到第一封信開始,身邊這位風流天子臉色就沒好看過。可是他也只能這樣眼睜睜看着暗槍一日一發射向自己,束手無策。因為死活找不到那該死的夏狂的半點下落。
終于,幾天前,夏狂大概是自己也寫膩了,消停了幾天。天子也終于能歇一口氣。結果不料想一口氣還沒歇完,長安紙片如雪,又一紙新墨飛入宮門。
天子大驚,幾番不敢看信的內容,心想這一次那夏狂蓄勢多日,難不成是決定了要一鳴驚人來一發猛料?那麽他這次又會寫自己哪一件不可示人的閨閣之樂?是江南睡了人妻的那次還是南越私會王妃?咳,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到哪裏都帶他随行來着,禍根,禍根吶……結果信上出乎意料地只有寥寥數字——鹿儀之妻,江右廬陵,七日不來,再揮新墨。署名“清崖”。
呼,還好還好松一口氣……不過,再揮新墨?還敢寫?天子震怒,撕碎了手裏的薄紙。
信中提到的“鹿儀”即是此刻船上的那名藍衣青年,當朝禮部尚書,學識匪淺,天賦異禀,七年之內連升數級,眼下滿朝文武中最為天子器重的一名年輕官員。
當日朝堂之上,天子及群臣紛紛收到自天而降的那最後一封夏狂來信時,鹿儀看着紙上文字默默感嘆了一句:“還有啊……”
天子挑眼瞪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說自己的風流韻事都已經被寫成了八十餘首詩……竟然還沒寫完。但是畢竟朝臣們都心照不宣,都曉得就算再寫八十篇,也未必寫得完。于是當下沒好意思責罵鹿儀出言不遜,只是咳了兩聲轉而厲聲問道:“誰願為朕沖鋒陷陣,擒此大逆不道之歹人夏狂,營救公主殿下回朝?”
“臣願前往……”
“臣願……”
此事鹿儀本是百般不願出馬的。可是分明就感覺到聖上的目光死死的釘在自己身上,根本就是在等他自薦好嘛!于是只好嘆一口氣,執笏出列,道:“臣……”
“好,鹿卿果然英勇,就是你了!”天子拍案,“放心,朕将親自随鹿卿前去廬陵,為鹿卿坐陣。”
“唉,夏清崖啊夏清崖,真是不像話,荒唐至極!”天子慢悠悠啜一口清茶,感嘆不已,“你說,啊,你說說,我朝紙貴,哪容得他那樣糟蹋?想要出詩集,擠一擠寫在一張紙上不就好了麽,為什麽要白白浪費那麽多紙張呢?不行,這錢得讓他賠給國庫!”
鹿儀:“……”
天色漸晚,已近黃昏。小舟上掌起了孤燈,映在水面上,昏昏黃黃,搖搖曳曳。迷離的燈火照得鹿儀臉上明明滅滅,俊朗的眉宇間幾縷思緒輕晃如水。
“唉,都怪朕當年寵壞了他呀。”天子還在兀自感慨,“不對,是全天下都寵壞了他。鹿卿你是不知道啊,夏狂那時年少,初出江湖便不可一世。不過,他的斐然才氣偏偏就在于一個“狂”字,狂放不羁,疏狂豪縱。想他十幾歲就被捧到了少年英才的地位,大家實在是愛惜他的才華,愛極了他輕狂驚豔的文字,于是便恐怕折損了他一絲一毫的銳氣才氣,所以全天下文人都将他視若珍寶,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朕又何嘗不是如此?多年來,他即便犯了小錯朕也不忍責罰于他。任他恣意妄為慣了,以至于今日演變成如此狂妄傲慢,目中無人。”
怎會不知?那時候,天下無人不識夏狂。鹿儀心道。說話間,岸上亮起了一連串燈火。身後平靜的江面上也出現點點星光,無數只小船自峽谷中繞出,不遠不近尾随着天子所乘的這只小舟。
鹿儀舉目看了一看,哭笑不得,道:“陛下親自前來也就算了,何苦又要大費周章将京師滿朝的公卿大臣和這廬陵大小官員盡數帶來呢?”
“唉,人多好辦事嘛。”天子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四周通明燈火,又瞥了一眼默默搖橹的船夫,“既然馬上就要找到公主了,那不妨今日直接在此地為你們再辦一場婚禮,彌補當日被中斷的遺憾,如何?”
“這……”
“怎麽,你不願意?”天子豎目,“鹿儀,你是嫌棄蘿兒被夏狂帶走三年,怕她失了完璧之身不配做你的妻子是不是?”
“鹿儀不敢。只是……會不會太倉促了些?”
“哼,諒你也不敢。朕警告你,蘿兒是朕最疼愛的妹妹,你若敢辜負她,朕饒不了你!你二人已經拜過天地父母,就差一拜便成結發連理了,這輩子除非她不要你,否則你休想再娶!”
鹿儀心下暗嘆一口氣,應道:“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