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绮念 這一刻,他忽然就亂了
謝無妨沒有想到, 小姑娘的性子居然這般執拗。
都已經難受成這樣了,她竟是不顧自己身體受損,寧願生生捱着,也不願意求助于他?
謝無妨眉眼微沉, 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的人兒。
怎麽, 委身與他, 她就這般不情願?
念及此, 謝無妨心中哼笑一聲, 幾步走過去,半蹲下身子。
他用扇柄撩開她臉旁落下的碎發,語氣放得低沉, 言語間滿是蠱惑。
“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嗎?”
“不久前, 你助我逃離, 我欠你一個人情。”謝無妨睨着她, 繼續說着,桃花眼中的笑意幽幽, “這一次,我很願意為你效勞。”
然而,低低的呢喃聲, 打斷了他的話頭。
“沈……沈傾……”
小姑娘半低着頭, 眼眸暈眩,撐在地毯上,漆黑發絲披散肩旁, 整個人微微戰栗。她白皙的額頭上滿是汗水, 俏麗的小臉因藥效變得緋紅,卻顯得更加生動驚豔。
近在眼前,活生生的小美人。
謝無妨卻慢慢斂了笑意, 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眸光冷漠。
“你說什麽?”
他的話說完之後,并沒有等待太久。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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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房門被人硬生生撞開,巨大的聲音驟然響起。
幾個身材魁梧高大的漢子沖進了屋內,如同訓練有素一般,分散成兩列,面容肅穆地站到了房門的兩邊。
可這般大的動靜,不僅無人聞聲趕來,風月坊主事的秦媽媽居然一點兒也沒見着人影。
謝無妨雖是驚了一驚,卻并未如何慌亂。
他擡起眼睛,不悅地看向眼前的不速之客,眼中戾氣一閃而過。
他能看得出來,這些撞門的家夥不是來挑事的。
真正的主子,還在後頭。
只是,到底是誰敢在這裏……尤其還是在他謝無妨的地盤上,放肆至此?
伴随着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門外緩緩走進一人。
那人一襲冷白衣裳,如緞的黑發披散在身後,一雙冷淡的眉眼不染纖塵,清極豔極。
端是清風霁月,不可亵渎。
只是走進房間,見到眼前景象時,那人原就冷淡的一雙眼,剎那間,溫度驟降不止一星半點。
旁人只覺身側頓冷。
屋中分明暖意融融,可室內的氣氛已經降至冰點。
只見不遠處,小姑娘倒在謝無妨懷裏,陷入半昏迷,口中 * 卻還在無意識地喃喃。
若說謝無妨方才只是被突如其來的動靜略微吓到,現在見到來人,倒是真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他盯着來人,眼中閃過複雜詫異情緒,半晌,只擰眉道:“居然是你?”
沈傾冷然垂眸,眼神掃過謝無妨懷中昏迷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着薄紗,身姿嬌小玲珑,長發散落在瘦削肩頭,妝容恰到好處,将她眉眼間的靈動與清麗全部勾勒出來。
如今模樣脆弱又單薄,惹人憐愛。
很漂亮。
他是第一次見到她這種打扮。
往日在藥廬,她向來不施粉黛,整日素淨着張小臉。
他原以為那樣便已經很好看,卻不知她上了妝,精心打扮之後,竟也如此驚豔。
可是,她現在似乎很難受,就算陷入昏迷,連眉梢都是緊緊皺着的。
見她的模樣與周遭情景,他心中已然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麽,卻也正因如此,心中怒意驟然翻滾,幾乎不可遏制。
從未……他從未有這樣的感覺。
前不久,小姑娘就在他身側被人帶走。
而那時現場有暗衛暴起,亂象橫生,他解決完那些人,卻已經尋不到她的身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個瞬間,他竟是平生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
“把她給我。”
沈傾看向謝無妨,眸色冷戾,一字一頓道:“你最好保證,她一根頭發都沒有少。”
另一邊,謝無妨震驚過後,很快便恢複了冷靜。
他看了手下的小姑娘一眼,挑起眉毛,明知故問道:“哦?這是你的人?”
沈傾眸似寒星,盯着他,沒有說話。
“既如此……那好吧。”謝無妨吊兒郎當,面上露出十分遺憾的神情。
到手的小美人就這樣飛了,實在太可惜。要知道,他已經很久都沒有碰見過如此合心意的人兒了。
四周氣氛依舊僵化,站在旁邊的漢子虎視眈眈,謝無妨思量了一瞬,打商量似的笑道:“這樣,我将小美人還你,換我安全離開,可以吧?”
沈傾嗤笑一聲。
“你現在有資格和我談條件麽?”沈傾陳述事實一般,聲音冷沉。
話音剛落,這一刻,眼前的白衣公子幾乎與從前那般孤傲矜貴的模樣重合。
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俯視天下黎民蒼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絲毫未染凡間塵埃。
謝無妨笑容一僵,垂在衣袖中的左手緩緩捏緊。
沈傾的視線落在戚柔身上。
小姑娘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态,卻依舊在不自覺地喃喃着他的名字。
她在喚他……
在最無助的時候,她心心念念的,始終是他的名字。
當這個念頭在心中明了,他那原本平靜得,幾乎毫無波瀾的眼眸,便極快地掠過一絲異樣情感。
下一秒,沈傾冷冷側頭,目光掃過。
一旁的随從會意,頓時上前,從謝無妨手中劈手奪下陷入半昏迷的小姑娘,退回沈傾身側,低頭站好。
謝無妨知道今日自己怕是惹上了不該惹的麻煩,他收起 * 了臉上的笑容,恢複面無表情的模樣,盯着沈傾。
面上不顯,卻暗中握緊了骨扇,眼神冷沉,周身戒備。
“動手。”
話音落下,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沈傾平靜轉身,徑直踏出了屋子。
他身後冷白衣擺微動,向前走去時,黑發被冷風迎面吹起,絲絲縷縷清雅的藥香在空氣中散開。
夾雜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血腥味。
***
虞水村,藥廬。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星月疏明,天幕變得漆黑而深邃。在這種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裏,夜晚總是格外安靜。
藥廬內,随從将戚柔小心放在床榻上,幾步走到沈傾身邊,恭敬回命:“大人。”
“這位姑娘中藥已深,可需要屬下去請……?”
“下去。”沈傾垂着眼眸,神情漠然。
随從觸及他的眼神,想起什麽,随即驚出一身冷汗,重重低下頭:“是!”
哪裏還需要尋什麽醫師大夫?大人不就是最好的醫師?要知道曾經連宮中的太醫對上大人時,都不敢斷言自己的醫術能勝出……
念及此,随從頓時有些後怕,連忙退下了。
走時,念及屋子情況,思索片刻,十分貼心地關上了屋門。
屋內燭光微晃,沈傾走到床榻邊,垂眸看向陷入半昏迷的人兒——
小姑娘阖着眼睛,鴉羽般的睫毛不住顫抖着,面色緋紅,呼吸急促,明顯十分不适。
方才在回來途中,他用了藥,卻只能暫時将她身上春風度的藥性壓制片刻時間,并不能完全解去春風度。
可現下,當那藥短暫的壓制性逐漸退去之後,春風度便無法再次控制。
除非,徹底用狠藥除去春風度的藥性,除非……
沈傾清冷如霜的眉眼低垂,殺意漸漸浮起。
他自己都舍不得傷之一二的小姑娘,甚至連一絲重話都未曾對她說過,可旁人竟這樣待她?
風月坊……
這三個字在腦海中緩緩浮起,他眼中戾氣一閃而過。
随即,那冷白颀長的身影轉過身,走到藥櫃旁邊,在最上層的藥屜中取出一味藥。
這藥喚寒十散,藥性極涼。
寒十散能與春風度藥性相抗,解藥原理,卻是生生将那春風度的熱性抵抗消融下去,尋常女子并不能承受。
那雙修長冷白、骨節分明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似乎在猶豫。
可最終卻還是繼續,拿出寒石散,到了藥案另一邊,将藥粉處理好。
屋外星子稀落,屋內暖燈微明,調制好寒石散,沈傾再次走到床榻前。
他在床邊坐下,身後冷白色的衣袍如月影般委地,靜靜鋪開。
春風度的藥性已經遏制不住,開始發作,戚柔無意識地掙紮起來。
她緊緊蹙着眉梢,開始掙紮着去扯身上的衣裳,口中似痛苦,似壓抑地低低呢喃:“難受……”
眼前的景象,無疑是令人驚豔的。
小美人面如桃花,身姿姣好,此時的模樣集清純妖媚為一體,美得鮮活又生動。
她口中的呓語,是無聲的邀約。
沈傾薄紅 * 唇角緊繃,呼吸微沉。
他定了定心中微亂的思緒,清冷眼眸輕垂,低聲道:“小柔,把藥吃了。”
戚柔現在已經無法思考,感覺自己正置身于水深火熱當中,全身上下都叫嚣着沖破身體的燥意。
這時候,耳畔忽然響起清潤而低沉的聲音。
她認出來——
那是沈傾的聲音。
他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想到沈傾就在她身旁,戚柔心中頓時委屈,眼尾慢慢便紅了。
她害怕擔心了那麽久,沈傾終于來了。他終于來救她了。
這麽想着,小姑娘睫毛顫了一顫,緩緩睜開眼睛。
強烈的不适燥熱中,眼前模糊一片,只能勉勉強強看清眼前的人影。
可那俊美矜貴、清冷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她一眼就能分辨得出來。
是她心心念念的沈傾啊。
戚柔心中湧上了強烈的酸楚與委屈。
鼻子一酸,她伸出纖細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看見了水中救命的枯木,尋着他的氣息,戰栗地抱住了他——
沈傾一僵。
從他的角度看下去,她眼尾紅紅,琉璃似的眼眸迷蒙,泛着波光,因兀自壓抑着藥效,貝齒緊咬紅唇,可憐得如同被人欺負過一般。
鼻尖充斥着屬于小姑娘甜軟又清新的香氣。
這一刻,他的氣息忽然就亂了。
可向來清醒的理智告訴他。
不可以。
她還不屬于他。
沈傾唇角緊繃,壓下心中雜亂的绮念,啞聲說:“別鬧,吃藥。”
掌下的手臂軟綿綿的,剛剛碰上時,他整個人便僵住,頓了好一會兒,才狠心将她拉開。
懷中驟然一空,帶着清雅藥香的熱源離開,寒冷的空氣随即襲來。
戚柔不知道情況,惶惶然中,以為沈傾不要自己了。
她鼻尖一酸,眼尾頓紅,淚珠登時就要掉下來,無助又顫抖地看向他,喃喃道:“沈傾……”
“我在這裏。”沈傾低聲安撫道。
被那雙剔透含淚的眼眸望着,他心跳一頓,竟是平生第一次,有了疼痛的感覺。
“不要丢下我……”戚柔的小手摸索着,顫抖地抓住他的衣裳。
沈傾向來清冷的眼眸,此時暗沉如濃墨,冷白衣袖下的手攥緊。
這一瞬間,他的情感幾乎就要戰勝理智。
“我不會丢下你。”
嗓音染上了喑啞,沈傾低聲說完,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氣,才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不能再猶豫下去了。
再猶豫下去,他苦苦壓制的意志力就會崩塌。
将放在旁櫃上的寒十散取來,兌涼水晃勻,沈傾伸手攬過暈暈沉沉的小姑娘,讓她靠在自己身前。
寒十散危險。
可有他在,她不會出事。
***
迷迷糊糊中,戚柔只感覺自己又冷又熱,一會兒身在火爐,一會兒又似入寒冬,難受得簡直快要死去。
她開始掙紮,痛苦地小聲嗚咽。
可身旁一直有一個人抱着自己,從始至終都陪着她。
那人的懷抱蘊着熟悉清雅的藥香,身體溫熱,氣息微涼,帶給她強烈的安穩感。
于是 * 她便漸漸安靜下來,放任自己陷入了昏迷。
***
戚柔是在刺眼的陽光中醒過來的。
頭腦昏昏沉沉,全身都使不上力氣,她勉強撐着身子坐起來,發絲軟軟披散下來,眼眸迷蒙。
待看清周圍環境,才發現這裏竟是沈傾的房間,頓時一愣。
她怎麽會在沈傾的房間裏?
屋外風過竹林,吹得竹葉沙沙作響,今日是個好天氣。
頭疼得厲害,戚柔蹙着眉搖了搖頭,試圖喚起腦海中的記憶。
然而,待想起發生了什麽時,她白皙的小臉露出愣怔神色。
下一秒,腦中頓時“轟”的一聲炸開。
昨晚……昨晚她中了媚|藥,恍惚間跌在了謝無妨懷裏。
是沈傾及時趕到,将她救回了藥廬。後來,她藥性發作,好像就纏着沈傾不放手了……
天。
怎麽會這樣!
想起什麽,戚柔慌忙低頭看去——身上的衣裳,是她平日慣穿的緋紅色素淨衣裙。
可她分明記得,昨日自己是穿着那身水煙薄紗長裙的。
也就是說,她在昏迷中,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難道,她真的把沈傾……
可除了身上的衣裳,其他并無不對。
想到這裏,戚柔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有些無助地下了床榻,穿上繡鞋,走到屋門旁。
“沈傾……”她扶着門框看向門外,小聲喚道。
竹林藥廬一片空空蕩蕩,安靜異常,戚柔覺得奇怪,走出屋子環顧一圈,四周也都沒有人。
沈傾不會就這樣一句話不說就失蹤,她剔透的眼眸垂下,仔細想了想,轉了方向,跑進主屋裏。
果然瞧見木桌上放着一張宣紙。
拿起來一看,上面的字一筆一劃,飄逸遒勁,是沈傾留下的——
他與阿詢有事,需得出門一趟,讓她先自己照顧自己。
宣紙旁邊,木桌上貼心放了幾碟白粥小菜,尚且溫熱着,是給她留下的。
戚柔看着,微不可察地抿唇笑了笑。
昨日情況跌宕起伏,一整日都沒有吃什麽,她早就餓壞了,可阿詢才不會這麽細心,定是沈傾……
想到這裏,她便抛棄了腦子紛雜的念頭,乖乖坐下來,拿起筷子,安安靜靜地填飽肚子。
用完飯之後,又将木筷碗碟收拾起來,仔細洗幹淨,小心送回櫥櫃裏。
如此這番事情做完,已然過了好些時候。
只是沈傾大概不會這麽早回來,估摸着時間,他們應該要晚膳的時候才能回藥廬。
小姑娘站在屋外,仰着不施粉黛的小臉,漆黑剔透的眼眸被冬日的陽光照得微微眯起。
有涼風撫過稀稀疏疏的竹林,吹過她的臉頰,吹得她身後的漆黑發絲也随風揚起。
現下已近深冬,氣候漸冷,連空氣中都似乎浮起了細碎的冰霜,可她似乎并不察覺,依舊仰着腦袋,絲毫不懼寒冷,眉眼間是淺淡的笑意。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就很好啊。
在這裏,有與世隔絕的小屋子,有足以養活自己的活計,還有……她安心可以等候的人。
不 * 被旁人打擾,一輩子,就這麽過下去。
一輩子……
這樣想着,戚柔唇邊含着笑意,走到溪水邊,低頭看向已逐漸出現冰棱的溪面。
她眉眼柔和,輕聲說了一句:“什麽時候……會下雪呢?”
等到了下雪的時候,大家就可以一起圍着小火爐,取暖聊天吃東西。
這可是她當初在江湖上走南闖北,漂泊無依時,想了好久好久的念想。
從前她總是羨慕別人。
今年也可以實現了。
抿唇笑了笑,戚柔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竹屋外的角落裏,堆放着一些幹柴火,應該是阿詢平日生火用的木柴。
這樣好了。
反正她閑着也是閑着,不若為沈傾他們做些事情,親自下廚準備晚膳吧。
這般想着,戚柔小跑過去抱起柴火,小臉煞有其事的,頗仔細地想了一想菜式,然後貓着腰鑽進了廚房。
***
三枝從竹林另一邊穿過來時,看見的便是戚柔在井邊打水的模樣——
她額前發髻俏麗,身後發絲輕輕蕩起,緋色衣袖挽在手臂上,正探身在井邊打水。
将清水打上來之後,她擱下轉柄,兩只小手伸過去,又費勁巴拉地提起木桶,小步小步地往廚房去。
“阿柔!”三枝笑了笑,揚聲過去,“我來幫你吧。”
戚柔回頭瞧了她一眼,眉眼間的笑意溫軟:“三枝,你來了。”
她們一起将盛着清水的木桶搬進廚房,三枝松了手,拍了拍衣袖,環顧四周,發現竈臺旁擺着一些蔬菜肉類的食材,不由好奇地看向她:“阿柔,你這是要下廚?”
戚柔在竈臺邊坐下,認真往裏添火,聞言,只輕輕點了點頭:“嗯。”
“我竟不知你會做飯。”三枝随手順了順頭發,揚眉笑看着她,“就是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嘗一嘗呢?”
“可以呀。”戚柔站起來,身影繞回竈臺邊,将洗擇好的蔬菜放到案板上,“今晚你就留在這裏吃。”
三枝卻搖了搖頭,笑吟吟道:“那還是算了,我就算再笨,也知道你這是給傾大夫做的,哪好意思留下來搶吃的?再說了,我娘還等着我回去呢。”
戚柔瞥她一眼,也不勉強,纖長的睫毛低垂下來,認真做手下的事情。
廚房裏安靜了一會兒。
三枝尋了個小竹凳坐下,看了看她,忽然道:“阿柔。”
“怎麽了?”
三枝撐着下巴,掀起眼皮,狐疑地說:“我怎麽總感覺你今天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呢?”
戚柔手上切菜的動作一頓,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她垂着睫毛,遮住剔透眼眸中的神色,道:“哪裏不一樣了。”
這話一出,卻倒是把三枝問住了——她其實也說不上來,但就是感覺阿柔今日和往日不一樣,不像阿柔她自己,倒有些像鄰村那個溫婉內斂的齊姑娘了。
思來想去半晌,還是換了個話題,三枝順手拿過堆放在一旁的枯枝,掰了幾片葉子,自顧自道:“對了阿柔,昨日是發生 * 什麽事情了嗎?我聽說,傾大夫昨日一整日都不在藥廬裏,來找傾大夫看病的李大娘還說,連阿詢都不在呢。”
戚柔盯着噼裏啪啦的爐竈,白皙的小臉被火光映得微亮。
她似乎有些發怔,就這樣不言不語,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察覺到三枝投過來的疑惑目光,她才反應過來,努力彎了彎唇角,道:“沒什麽。”
昨日的事情,她并不想回憶。
因為一旦深思,就會發現很多事情錯綜複雜,盤根錯節……而她現在不想糾結那麽多。
像現在這樣,好好過日子就夠了,什麽都不要牽扯。
“好吧。”見她不說,三枝興致缺缺地低下頭,自個兒發呆去了。
只是,過了片刻,待戚柔将洗淨的蔬菜瀝幹水,正準備下刀時,卻聽三枝忽然出聲,語氣帶着悵惘:“阿柔,你……可有喜歡的人?”
話音剛落,戚柔一時恍了神,手上的刀一歪,差點就要傷到自己。
她怔怔将刀拿開,剔透的眼睛微微睜大,看向三枝,問道:“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可三枝卻低着腦袋,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問題,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
戚柔沒有着急,靜靜看着她。
良久,三枝注視着地面,唇邊揚起若有若無的笑意,終于坦然道:“阿柔,我有喜歡的人。”
戚柔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睫毛垂下,遮住眼中的神色,沒有說話,認真地聽着。
“我編這個同心結,就是為了送給他的。”三枝從懷中拿出那串同心結,手指輕撫上去,嘴角帶着笑意,道,“阿柔,我準備明日便送給他,和他表明心意了。”
“他應該會接受的吧……”說到這裏,三枝的神情卻低落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就算我送出去,他接受了,我們還能在一起多久。”
這話有些奇怪,戚柔若有所覺地蹙了蹙眉,側頭看過去。
三枝這是怎麽了?她在說什麽?
果然,還未等她出聲詢問,三枝已經看向她,鄭重地說道:“阿柔,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一定要早些表明心意。有什麽事情,也一定要早些去做。”
說到這裏,頓了頓,三枝眉間又露出失落的神色,垂下了頭:“這世上的事情太無常,有的時候,不是兩個人互相喜歡就能在一起的。”
這話說得怎麽如此嚴重了。
戚柔擦幹手上的水,跑到三枝面前蹲下,蹙眉問道:“怎麽了?”
“阿柔……阿柔!”
不曾想,三枝竟突然擡起頭,抓住她的手,眼神空洞,有些慌亂地喃喃道:“聽說,聽說官兵就快來了!大正要被抓去充軍……大綏,大綏是不是要開戰了?”
戚柔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充軍?怎麽會這樣?”
她當初在江北一帶混跡時,是親眼見到過周邊的民情的。
大綏一向安定,國力強盛,百姓生活富足,就算如今在位女皇的實力并不如先皇,也還是保存着一定的基 * 礎,斷沒有開戰的可能啊。
“我也不知道。”三枝移開視線,拉着她的手也松了力氣,仿佛心灰意冷,“聽說南境蠢蠢欲動,女皇頒布了旨意,要招兵買馬擴充軍隊,在民間招募壯丁充軍,可哪裏有人想去送死?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抓人去了。”
戚柔小臉微白。
要開戰了?
她有些手腳冰涼,怔怔問道:“是什麽時候?”
三枝深吸一口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正月初三。”
這麽快?!
難道如今的局勢,已經如此不穩了麽?
戚柔捏住了自己的手,思襯半晌,忽然看向三枝,低聲說道:“三枝,不然你們跑吧。跑得遠遠的,能逃到哪裏就是哪裏。”
“跑,怎麽跑?跑到哪裏呢?”三枝苦笑着搖了搖頭,“先不論到處都有官兵,路上必定兇險萬分……更何況我還有娘要照顧,一路奔波,我娘的身子骨肯定受不了。”
“可惜……可惜我當初為什麽沒有早一些和大正說清楚。如果早一些,也許我和大正就能多一些時間。”
“所以,阿柔。”三枝擡眼看向她,神情帶着義無反顧的堅定,“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一定要早些和他剖明心跡。這世上的事情太瞬息萬變了,沒有人敢确定将來會發生什麽。”
看着三枝決然的眼睛,戚柔愣了愣,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阿柔,我也該回去了,我娘還在等着我呢。”三枝抹了抹臉,将她一并拉起來,看着失神的她,嘆了口氣道,“阿柔,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說完,三枝拍了拍她的手,便轉身走出廚房,離開了藥廬。
戚柔站在原地,屋外的冷風順着敞開的屋門吹進來,将她緋紅色的裙擺與長發吹得往後揚起。
她怔怔地擡起頭,看向屋外的竹林。
好冷啊。
原來,恍然不覺間,深冬竟要到了……
***
冬日的天總是暗得早已些,連帶着時間都流逝得快了。
傍晚時刻,藥廬。
“咦,好香啊,哪來的香味?”
阿詢一走進屋子,便好奇問了句,回頭看向沈傾:“公子,咱們藥廬是來了什麽人嗎?”
沈傾淡淡擡眸,看了廚房一眼,沒有說話。
阿詢按捺不住好奇,放下竹筐,便火急火燎地跑進廚房裏,果然瞧見竈臺邊一個忙碌的小姑娘身影。
“戚柔,居然是你?”阿詢驚奇地繞過去,看着戚柔,興奮道,“原來你會做飯啊!”
戚柔白皙的小臉被熱氣氤氲得微紅,她似乎并未受到別的事情影響,冷嗤一聲,揮起鍋鏟:“幹什麽,瞧不起我?”
“沒有沒有!”阿詢連連擺手,又往外面看了眼,壓低聲音道,“對了,公子回來了,你不去看看?”
聞言,戚柔怔了一怔,卻沒理會他,轉回頭繼續烹菜,小聲道:“飯還沒做完呢。”
見小姑娘神情有些不自然,阿詢揚起眉毛,仿佛抓到了什麽把柄一般,嘿嘿笑道:“你今日 * 怎麽破天荒地下了廚房?是不是闖了什麽禍,怕公子生氣啊?”
難道……阿詢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麽事情?
戚柔鴉羽般的睫毛低垂了些,疑惑地擡眼看他:“你昨日去哪兒了?聽李大娘說,昨日你也不在藥廬。”
“昨日?昨日公子讓我上山采藥去了啊。我到了晚上才回來的。”
說到這個,阿詢有些惆悵:“你可不知道,為了找那味草藥,可花了我大半天的時間,累死我了。”
鍋中的醬豆腐已然熟透,正咕嘟咕嘟滾着,騰騰往上冒熱氣。
戚柔收回視線,撒了些蔥末、花椒下去,又加了香料調味,合上鍋蓋。
她思襯了片刻,還是轉回去,猶豫着問阿詢:“你可知……昨夜,沈傾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阿詢搖了搖頭:“約莫是子時?我也不大清楚。我見你們沒回來,原本想再等等你們的,可不知道為什麽,等着等着就不小心睡着了。”
“聽你這語氣不對,難道昨晚發生什麽了嗎?”說完,阿詢撓了撓頭,納悶地看着她。
戚柔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她掀開鍋蓋,翻動了一下煨得香濃的醬豆腐,看着火候,差不多可以盛出來了。
她斂了眉眼,去拿盛菜的盤子,回答道:“沒什麽。”
“哇,好香啊!”阿詢被飯菜的香氣吸引了注意力,沒再追問下去,咽了下口水問道,“應該快吃飯了吧?”
“嗯。”戚柔随口應了聲,“你有事嗎?”
“沒事沒事,我這就出去。”阿詢搓着手,美滋滋地準備離開。
戚柔點了點頭:“既然沒事兒,生火去吧。”
“……”
阿詢欲哭無淚地哀嘆一聲,看着站在不遠處的沈傾,仿佛受了委屈要讨回公道的孩子:“公子,你看她,我才剛回來呢!”
感覺身後有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心神不由有些起伏不定,強持鎮定着,将鍋中的醬豆腐盛進盤子,端去一旁。
只是因心緒不寧,她整個人顯得有些僵硬。
半晌,低沉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照做便是。”
說完,沈傾似乎便轉身離開了。
阿詢傻了眼——
公子怎麽不幫他?還、還叫他照做?嗚嗚嗚嗚嗚公子實在太偏心了!
這邊,戚柔背對着屋門的方向,垂下眼眸,咬住唇瓣,心神依舊起伏不寧。
是了。昨夜就是這個聲音,是他的聲音。
但或許,還要更喑啞,更低沉一些。
在她的耳邊,低低哄着她,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
念及此,戚柔用力咬了唇瓣一下,感覺到疼痛,才蹙了蹙眉,将心中的雜念摒棄幹淨。
晚飯已經差不多了,就剩最後一道菜。
她做了個深呼吸,不想讓他們久等,轉過身,小跑着到竈臺另一邊去準備。
***
一桌子豐盛的菜肴,種類頗多,琳琅滿目,在暖黃的燈火輝映下異常好看。
桌上三人,卻只有阿詢在認真埋頭吃飯。
戚柔低着頭,有一些沒一下地撥着碗 * 裏的米粒,偶爾往嘴裏送一口。
“公子,你不吃了嗎?”聽見阿詢的聲音,她才擡眼看去,卻見沈傾放下了筷子,似乎已經吃完,不打算再吃。
可他分明才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嗎。
是她做的菜……不好吃?
戚柔小臉微怔,拿着筷子的手頓住,沉默地看着他。
沈傾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薄唇微抿,朝她看來,道:“很好吃。”
他在解釋,不是菜的原因,只是他吃不下罷了。
她知道的,他向來對食物沒什麽興趣。
不過,既然沈傾這麽說,她也不好再強求他吃什麽東西,只是……
戚柔想了想,擱下碗筷,拿了個幹淨的小碗,仔細盛了一碗鲫魚豆腐湯。
湯汁乳白,香味鮮美,熱氣騰騰的湯面上漂浮着碧綠蔥花,不用入口,便知味道極好。
她将小碗遞過去,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聲音糯軟又執拗:“喝了。”
沈傾靜靜看着她,眼眸漆黑而深邃。
“給你熬的。”她不依不饒,又補充一句。
阿詢嘴裏塞滿了飯菜,兩頰鼓鼓,聽見身邊的動靜,不由擡頭愣愣看着他們,感覺四周氣氛有些不對,連自己嘴裏的飯菜都忘了嚼。
過了一會兒,沈傾終于笑了笑,語氣有些無奈:“罷了。”
他伸出攏在寬大衣袖中的手,來接湯碗。
接過碗時,兩人的皮膚不經意間觸碰了一下。
那分明是微涼幹燥的溫度,戚柔卻如同碰見了炙熱的火焰,倏地将手縮了回去。
她坐回去,仿佛木偶人,緊緊抿着唇,一動不動地坐着。
沈傾似乎未曾注意到她異常的反應,接過小碗,試了一口。
他的動作清雅矜貴,又透着冷淡随意,似乎從前也如這般。
那種貴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
她從前看時,只覺得賞心悅目,感嘆這世上實在挑不出第二個比他還要清冷雅致的貴公子。可如今,經歷了這般事情,再去細想……
戚柔擡眼看他,心中浮起許多複雜思緒,忽然又失落地咬住唇瓣。
阿詢愣愣看着他們,除了見戚柔給自家公子盛湯,還隐約感覺到其中藏着許多彎彎繞繞……剩下的,他就着實看不明白。
便也只好低下頭,繼續十分認真地埋頭吃飯——
反正這一大桌子好吃的菜,公子和戚柔都不怎麽吃,放着也是浪費,他索性吃掉好了。
見沈傾出了屋子,颀長的冷白身影隐沒于漆黑夜色之中,戚柔思襯片刻,也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阿詢往嘴裏塞了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