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蔚藍水面如有生命般自發往兩邊分開,?一條狹窄的小道在月光下寂靜袒露，遍地沙礫閃着晶瑩微光。
望月灣的慶典在赤和月月初舉行。
赤和是希希羅大陸的月份，換成現代說法,?大約在二月左右。這日天氣格外冷，島上卻人聲鼎沸。
人魚島嶼在平日并不開放，和中心城區與外城區比起來，它更像是一個被小心珍藏呵護的遺跡，維持了原始風貌。洛娅踏上島時，甚至看見了一條花花綠綠的蛇從荒草間一閃而過。
島嶼上立了不少小攤，熱鬧非凡,?人魚們變出了雙腿,?在人群中悠悠行走。洛娅買了不少小吃特産,?興致勃勃地逛了老半天，一回頭才發覺自家那位向來優雅的管家身上已經挎滿了袋子。
夜晚将即，望月灣城主将親手舉辦祭月典禮。
洛娅随着人群走到祭臺附近。
那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望月灣最為美麗的人魚栖身在內，濕漉漉的長發與沾水的臉龐在月色下柔美缱绻。由不同種族組成的樂團指下曲調悠揚,?人魚們圍着她高歌,?他們天生便是歌者,?嗓音在深藍夜幕中悠遠綿長。
恩律穿着比初見時更加華麗的禮服,?俯身在祭臺之下。他的身後是數千平民，他們安靜又熱烈地注視着祭臺,?等候午夜雙月之時。
赤和第一日午夜,?天空将昙花一現般出現兩輪明月。人魚們将它視為月亮的祝福,?月亮之神将護佑他們一年平安順遂。
溫柔月光之下，水池中的人魚一躍而起，長尾躍出水面,?晶瑩水花四濺。洛娅目不轉睛地看着，突然聽見身側的墨帝斯低語一句。
“……她的鱗片脫落了。”
“嗯？”
洛娅還沒來得及詢問，鼓聲便驟然響起。全場的氣氛都被那高昂的鼓點點燃，人魚們口中家鄉的曲調一轉，吐出晦澀深沉的音節。
洛娅若有所覺地擡起頭。
半空之中，赫然懸挂着兩輪澄靜明月。它們緩慢地劃過天際，似是突破了千山萬水，最終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成為了不祥的血色。
洛娅的眼睛一眯，錯愕地揉了揉眼，再次往天空中看去。
月亮柔亮如舊，絲毫不見剛才的血紅。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剛才看到的，是錯覺嗎？
參加完望月灣的慶典之後，洛娅又逗留了幾日，便準備回去了。
他們來時只有兩輛馬車，走的時候卻是一整個車隊。望月灣城主恩律不知是想盡一盡地主之誼還是怎的，給洛娅塞了許多禮物，還專門派人護送。
洛娅倒也沒推脫拒絕，笑眯眯地收下了。
返程之際，她讓人送從望月灣拐來的貝蒂和龜查去北羅曼，自己則先回了一趟西洛蘭。
女王的回歸沒有任何人知曉，她到的時候又是清晨，沉眠中的小鎮安安靜靜，不見人影。洛娅索性下了車，在西洛蘭的小路上走着，看着這座已經煥然一新的城鎮。
原本坑坑窪窪的地面被鋪好了平整的路，一座座石屋整整齊齊地立在道路兩側。不知是誰先想出來的主意，好幾家屋子後頭都被栅欄劃出了一個小小的院子，放着秋千與乘涼的桌椅，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新鮮玩意。
沒走多久，就到了一條小小的商業街。這街道上的店鋪并不是洛娅的游戲店面，而是西洛蘭的平民們自己開起來的。西洛蘭與北羅曼之間通了路，有些人便抓住了商機，從牧場裏租了牛馬出來，跑到北羅曼去進貨。
那些小店自然不如望月灣的店面明淨漂亮，豎立在店門側的木牌歪歪扭扭，字跡淩亂，“裁縫”、“飯”、“鞋子”，還有不會寫字也沒有請人幫忙的，在牌子上畫了自己售賣的商品，畫風極為抽象，洛娅辨識了半天，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趁着早上沒人，她把小鎮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那座她抽出來後便放着沒管的牧場裏熱鬧極了，洛娅遠遠看了一眼，那裏頭甚至有一只長頸鹿。一旁小屋的窗戶中透出暖光，矮人塔伯早早便起了床，在牧場裏彎腰忙碌，似是在撿雞蛋。
洛娅沒有過去，轉身走了。
她一路閑逛，墨帝斯也一直跟着她。最後回到城堡時，天已經大亮了，石堡對面的屋子也逐漸有了人聲。洛娅進食肆裏找NPC伊蒙要了些早點，出來的時候，恰巧碰到了一個長着貓耳的少年，正打着哈欠往收銀臺後坐。
洛娅記得他，是一個三星角色，好像叫作西倫。
看到後廚裏出來了個人，西倫圓溜溜的貓眼随意一瞥，然後整個人都靜止了一瞬。
——女、女王陛下？！
西洛蘭的女王已經離開了好幾個月，鎮上的人們都十分想念那位仁慈溫柔的陛下——特別是在那愈發暴躁的尤瑟長老的鮮明對比之下。來西洛蘭這麽久，西倫對陛下的看法也早就改觀，他雖然不會像安萊那樣三天兩頭就擦一擦陛下所賜的金銀餐具、溜達到城堡附近瞧一瞧，心中卻也會惦記着女王。
她讓他們得到了新的生活，給了他們許多從前不敢妄想的東西，自己卻一個人跑到遙遠的北羅曼。在北羅曼和西洛蘭沒有通路、消息不通的時候，西倫時時為陛下擔心，北羅曼在他的眼中太過危險，貴族們都是些吃人的惡魔。
但性格使然，即便再怎麽思念陛下，當面見到她的時候，西倫的腦海直接變成了一片空白。他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看到女王，跟火燒屁股了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眼神慌忙無措，讷讷道：“陛、陛下。”
女王沖他微笑。
等女王走了，西倫還沒回過神來。他在原地呆呆立了片刻，才猛地一個激靈。
……殿下回來了！
女王回歸的消息在西洛蘭中傳開。
尤瑟是第一個跑來見洛娅的。這個老地精給洛娅寄過不少信，如今終于見面，話卻仍舊不少，把洛娅離開的第一天起直至如今的變化一一講了一遍。
洛娅眼中含笑，安靜地聽着。尤瑟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唠叨了一遍，別人聽着或許會感到煩躁，但她卻從這些細瑣事兒中，将她對于西洛蘭缺失的記憶拼圖補充完全。
那是一種十分難以言喻的感受。
等尤瑟唠叨完了，他又問起陛下在北羅曼怎麽樣，是否順心，還拐彎抹角地打聽起他家那位的事情。洛娅耐心地一一答了，又聽他說起這些天當代理鎮長的感受。
“陛下，我一個半糊塗的老地精，實在是幹不了這些聰明活兒。那些家夥犯蠢的時候，我實在是想狠狠地踹他們的屁股——您放心，我從來沒真的這麽做過……但陛下，您得原諒我，有些人簡直把我當作他們的保姆了。”他嘀嘀咕咕地抱怨，最後嘆了口氣，又有些希冀地問道：“您這次回來多久，還走嗎？”
“不會太久，我很快就要走了。”洛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尤瑟的神色肉眼可見地低落了下來。但她的下一句話，又令這個老地精一愣。
“我準備在北羅曼建立學院。”洛娅說，“這次回來，也是告訴你們，如果有适齡的孩子，到時候可以送到北羅曼去上學。”
“……學，學院？”
尤瑟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句，他那雙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驚訝又驚喜。跟坐不住了似的，尤瑟騰的站了起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才幹巴巴憋出了幾個字：“咱們這兒的孩子，也能去上學嗎？”
“為什麽不可以？”洛娅溫和道，“我是西洛蘭的女王，那是我建造的學院。從西洛蘭出來的孩子，都可以免費上學。”
對于希希羅大陸的學生們而言，上學并不便宜。他們要支付的并不只是學費，還有價格高昂的空白卷軸、機械材料、騎士大劍等等必要用品。洛娅早已想過，別的東西她或許給不了多少優惠，學費卻可以為他們分擔，也算是把義務教育實施到魔法世界裏來了。
她這話一出，便見眼前的老地精眼中竟是泛起了淚花。
自女王離開之後，西洛蘭的人們心中挂念，也多多少少會有些忐忑。
他們西洛蘭是一個多麽不起眼的小鎮啊，在大陸地圖上只有小小的一丁點兒，若不仔細找根本看不見。北羅曼在他們眼中已經能算是大城了，陛下去了那大城，當那裏的女王……那她還會記得他們嗎？
像那些接連離開西洛蘭的巫師們，一個個富有天賦的年輕人離開西洛蘭，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可現在，尤瑟知道了答案。
女王陛下親口說了，她是西洛蘭的女王。是西洛蘭國的女王，也是西洛蘭鎮的女王。
老地精臉皮薄，鼻子一酸之後，便匆忙找借口告退了。他擦着眼睛離開城堡，沒走多遠，眼睛便瞥見了在農田裏忙碌的農人們。
鐘妮不在、尤瑟需要管理鎮子中的事務，如今農田的事兒，就被尤瑟交給了卡爾掌管。卡爾從前也是一位農人，還是特別勤勞能幹的那種，曾被陛下賞賜了一件羊毛衣。尤瑟那時候雖然對他陰陽怪氣，卻将他記在心裏。這不，農田一缺管事，他就想起了卡爾這家夥。
老地精抹了把臉，感動與激動的情緒在心頭消散不去，他索性溜達到農田附近，雙手抱胸，盯着那些農人幹活。
卡爾看見他來，忙不疊跑上前：“尤瑟長老，有什麽事兒嗎？”
——這長老過來一盯，田中的好幾個農人都緊張起來了，個個手腳僵硬，原先利索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卡爾讪笑着，心中卻在想該怎麽把他打發走。
他卻沒想到，尤瑟長老瞥了他一眼，卻沒像往常那般不講人話，而是哼笑一聲：“你們知道，剛才女王跟我說了什麽嗎？”
女王？
一提到女王，卡爾的态度立刻變了。他摸了摸後腦勺，也顧不上尬笑了，眼巴巴地看着長老：“……陛下？陛下說了什麽？”
尤瑟從鼻子裏哼出氣來：“哼哼，陛下說了，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家夥們，可以滾去北羅曼上學了！”
……什麽？！
卡爾震驚的神色令尤瑟感到分外舒暢，他甩下這個重磅消息，大搖大擺地離開了農田。卡爾一人懵懵站在原地，見長老走了，才猛地回神，顧不上農田裏的人們，連忙追上去：“長老，陛下真的這麽說了？我們可以去上學？我也可以嗎？我、我今年還沒滿十五歲，我……”
卡爾在一旁喋喋不休，尤瑟的心情愈發好了起來，“哎”了一聲，打斷了他緊張的追問。
“啧，你們這些小崽子一點都不穩重，不就是上個學，瞧你們高興的。行了行了，趕快回去幹活吧，記得好好攢錢，別到時候沒錢生活，又灰溜溜地跑回來，哼，年輕的兔崽子們，以後別怪老家夥我沒提醒你，上學可是不簡單，到時候你準沒有時間打工掙錢……”
……不穩重啊，實在是太不穩重了！這些小家夥真是沒見過世面。到了那大城，要是被人騙了怎麽辦？
尤瑟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彎。但他口中仍是沒好氣地叨叨着，心中還直搖頭嘆氣，覺得這幫少年人實在不夠沉穩。
不過這樣也好，他想，哼哼，這幫小家夥越是因為這件事情欣喜不已，未來就越能記得住陛下的恩德。
……當然，之前他自己落淚離開城堡的記憶，已經自動從他的腦海中删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