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風龍崽是在北羅曼城中某一處工地裏被發現的。
洛娅準備在那片區域建起一個大食堂，正在火熱開工，那只龍化成了人形，屁颠颠地跑去學人家幹活。龍的力氣極大，它很快就在那工地裏頭混了個熟，還像模像樣地和別的工人一樣天天領錢。
它化形成的人類年紀小，又比較蠢萌天真，經常被其他工人調侃打趣。其中有一個人看小孩長得黑不溜秋，就開玩笑地喊了它一句小煤礦。
然後這只風龍就哭了。
這只風龍崽子平時脾氣好得很，甚至能以溫順好欺來形容。結果聽到那聲小煤礦，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下，緊接着平地出現了一股風，将那家夥給卷走了。
飛得不遠也不高，掉下來時沒受多少傷，但工地裏的衆人大驚失色，這事兒就這麽被四處打聽消息的阿朵知道了。她也機靈，心中懷疑，便讓人偷偷盯着那風龍幾日，耐心等它露出馬腳，最後還真被她等到了。
阿朵彙報完畢，又問洛娅：“陛下，您認為接下來該怎麽做？”
洛娅揉了揉額角。
她想要找到那只龍，是打着讓它守護這座城市的念頭。西洛蘭有防護罩保護，北羅曼卻沒有，先前那些貴族擁有的騎士也早就護着主人逃跑了。她想要在北羅曼訓練出一只精兵，但這事兒一時半會急不來，如果這段時間內再來個什麽無法抵抗的天災，那她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江山就又要毀于一旦了。
但在聽到龍息池的故事之後，她心中一時還真有些猶豫。而且如今看來，這條風龍的性格似乎有些古怪——明明是天生的王者，卻心甘情願跑去工地搬磚，性格溫順，還愛哭鼻子。
她微微沉吟片刻，到底還是做了決定。那畢竟是條五星龍，如果能拉入自己的陣營，她手下就一文一武齊全了。
“幫我備馬車，我去見一見那只風龍。”
阿朵一愣，面色似有些猶豫，卻還是應了下來。
洛娅其實沒想那麽多。
她一個女王纡尊降貴，親臨那塵沙飛揚的地方，去見她的子民，這在別人眼中可能不妥。但那風龍在莊園裏偷偷生活，從不暴露在人前，又化形人類，隐藏在人群中，洛娅怕若是派人去強行把它請過來，它會害怕，甚至逃跑。
城中的道路已經基本被修複完全，地上的那些坑坑窪窪被重新填上，恢複平整。華貴的馬車搖搖晃晃駛上大道，周邊兩側的平民見到，紛紛噤聲不語，閃避到一旁，戰戰兢兢地俯伏。
這是他們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北羅曼從前有生性惡劣暴虐的貴族，馬車上街的時候被一個自由民不小心沖撞，當下就把人殺了。鮮血順着石縫淌了一地，那貴族大搖大擺地離開，之後也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連自由民的命都如此低賤，奴隸們就更加小心翼翼——雖然他們出莊園的機會本就少，但偶爾還是會有為老爺跑腿的機會。
等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野裏，街上的空氣上似乎才重新開始流動。人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城中已經沒有貴族了。
所以……剛才過去的，是他們的女王。
給他們食物，讓他們足以飽腹；廢除奴隸制，使他們恢複自由；為他們提供工作，讓他們得以為自己的生活奮鬥，而不是作為貴族的附屬品。她來到這裏之後，一直在努力重建他們的家園，從沒有人聽說過女王有什麽殘暴的惡行，每個有幸在女王莊園中服侍的人都稱贊過女王的耐心與溫和。
那是一位仁善溫柔的君王。
人們回過神來。有人忍不住與同伴說話，壓低聲音、左顧右盼，小聲讨論有關那位女王陛下的事情。街道另一角，卻有一個男人低低伏在地面，沖着馬車消失的方向磕了幾個頭，才站了起來。
他身邊的年輕女人沒有拉他，等他站直了，才捂着嘴小聲道：“……你這是幹什麽，陛下又看不見。”
男人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不需要陛下看見。”
他的手臂已經有了些肉，不再像暴雪季初離時的瘦骨伶仃。手上留下的傷痕卻還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那一場噩夢。女人看他這副模樣，眼眶有些溫熱，又忍不住打趣：“你四處游走，說服其他人跟你一起反抗陛下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如果陛下那時候真的被你趕跑了，咱們現在還不知道過得是什麽生活。”
男人色澤略深的面龐頓時紅了，從脖子紅到了耳根，懊惱地搓了搓臉。
洛娅不知道馬車外發生了什麽。
鐘妮在車上放了些零嘴，據說是遠在西洛蘭的安萊做的——路還沒有鋪好，礦隊暫時沒有開工，安萊在家裏閑着無事，時常跑去食肆裏幫西倫的忙。他性格好，很快和伊蒙學了幾招，又和廚娘取了經，一個粗神經的少年，居然也學會做些小零食小甜點了。于是幾天前車隊再次回去運來幾車糧食的時候，安萊就托人幫他獻上這份小心意。
不知道是不是西洛蘭那兒又有人弄到了什麽新奇的本土種子，還是廚娘給了安萊本土配方，洛娅都沒有見過這種吃的。小小個一塊，外表橙黃橙黃，像個圓鼓鼓的小橘子，咬一口滿嘴甜香。內餡卻酥脆微鹹，有種蘇打餅幹的口感。兩種味道完美中和，頗令人上瘾。
很快就到了那一片工地，那地方在一片廢棄的莊園之上，鐵栅欄早已被人拆下，歪歪斜斜躺在一旁，貴族的房屋也被打通修改。見到有馬車進來，渾身汗濕的人們停下動作，紛紛往這裏望來，表情驚愕了一瞬。
除了運貨的車隊，城內極少出現車輛，就連墨帝斯也更喜歡單騎着馬；而那些車隊通常是一長串，十分容易辨別。他們好奇又小心地投去窺探的目光，瞧見那車簾被一只柔軟白皙的手掀起一小條縫隙，又瞬間低下頭去。
——是女王陛下！
女王來這裏做什麽？
馬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很快就有這一片地方的管事迎了過去。車內傳來柔緩的嗓音，管事專心聆聽，沒一會兒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連應是，轉身進了屋內。
工人們手中看似忙活，卻在暗中打量。沒過多久，那管事的領出來了一個跟煤炭般黝黑的家夥——噢，上帝啊！
“怎麽會是蘭西！”
“難道陛下是聽說了那家夥之前的事跡……”
外頭的人們錯愕不已，馬車內，洛娅看着手腳并用地爬上馬車的蘭西，若有所思地擡了擡眼。
那是一個外表看不出男女的小家夥，個子不高，頂着半長不短的一頭亂發，皮膚黝黑，唯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它身上穿的衣服有些過長了，像是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那般滑稽，袖子褲腿被它卷了好幾次，松松垮垮搭着。
上了馬車之後，對面的小家夥顯然有些緊張，手指不安地扣着衣角，頭低低垂着，嘴巴緊緊抿着。但它低垂的眼睛正好撞上了桌案上随意擺放的零嘴，下意識地舔了舔唇。
“想吃就吃吧。”
柔和的聲音響起，蘭西怯怯擡起頭，飛快地瞄了眼對面坐着的女王。那位陛下沒有在看它，而是掀着車簾，漫不經心地往外看。
蘭西咕嘟吞咽，爪子飛快伸出來，拿起一小塊甜點，放進嘴裏。那香甜酥脆的味道令它眼睛一亮，吸溜了下口水，試探性地看了眼女王，又伸出手抓了一個。
……唔，好好吃！
被關在白塔中多年的小風龍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唔，這麽說也不正确，幾個月前塔中來了一個黑發黑眼的男人，用一袋子奶香奶香的餅幹，和小風龍換到了它偷偷藏起來的乳牙。那袋子餅幹也很好吃，和這橘橘的東西不分上下。
它可沒有第二顆乳牙了——想到這裏，蘭西又悄悄看了眼女王，心中感動不已。這個半精靈真是個好人，給它吃的，還不要它的牙。
沒想到下一秒，它的目光和那半精靈的目光對上，看見對方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角，說：“小風龍。”
蘭西探向盤子的手一僵。
看到它這個反應，阿朵的猜測徹底落實。洛娅把盤子向它的方向推了推，用溫和柔軟的語氣，徐徐道：“我知道，你就是那只風龍。經常往我的莊園裏跑，用風卷起我的子民，還到處流……”
眼角餘光看見那只風龍屁股下已經濡濕的坐墊，洛娅詭異地頓了頓，繼續微笑：“還到處流口水。”
蘭西瞳孔地震，幹巴巴地問：“你、你怎麽知道。”
——北羅曼的貴族們鮮少和風龍打交道，在他們的眼中，那只是一個提款機器，不會去了解它的性格與愛好。
所以他們不知道，這只小風龍的智商不高，把鐵籠當成了吊床，極擅長自娛自樂。龍息池裏的池水皆是它睡覺時流下的口水，偶爾還會參雜幾滴眼淚——那是因為小風龍偶爾玩尾巴的時候會看到池水中自己黑乎乎的、醜醜的倒影，悲從心來，獨自一龍在暗塔中哭泣。
洛娅覺得有些頭疼。
這樣的一條風龍，想忽悠它當北羅曼的守護神是容易，但實在是有些……
她轉念又想，可五星的排面就擺在那裏，就算它性格如此，天生的武力應當也十分強大。而且它還有一個極為強力的BUFF——所在城鎮，城牆防禦力大大提高，牢不可摧；軍事訓練度翻倍，練兵的效率大大提高。
光是看這個BUFF，她都得把龍給套牢了。
“這座城市裏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洛娅輕緩地說，“就在不久之前，你還卷起了一位普通人類，把他吓到昏迷。”
風龍渾身緊繃，手指把衣角卷得皺巴巴的。
“我不能對這些事情坐視不理，你需要受到懲罰。”
風龍的眼睛紅了，感覺随時要哭出來了似的，它終于開口，委屈巴巴地說：“我、我也控制不住，我一哭，就會有風亂竄。而且、而且，那個人先說我，說我黑……”
它說到這裏，似乎終于繃不住了，嘴巴癟了又癟，肩膀一抽一抽。洛娅給完棍棒給甜棗，連忙安慰：“我當然知道，這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只乖巧的小風龍。所以，你可以用功抵過，只要你願意為我做一件事，我便不咎既往。”
風龍崽子弱弱地擡起頭，期冀地看着她。洛娅微微一笑，正要開口，馬車就被人輕輕地敲了敲。
“陛下，墨帝斯大人讓我帶話給您：人魚城的城主剛剛派人送來信，表示已經知曉城主的更換，詢問兩城之間的交易還是可以否進行。照之前的交易，價格是五金幣一小瓶，多少瓶都收得起。”
洛娅：“……”
她的話音卡了卡，目光再次落在那濕漉漉的坐墊上，陷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