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熟悉的小鎮逐漸出現在視野中，渾身塵土泥濘的人們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終于，終于回來了。
礦隊裏最小的隊員叫費昂，是一個老實能幹的地精。別看他年紀小，實際上費昂天生力大無比，比許多矮人更為強壯。
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幾次魔獸，身為隊伍主力的費昂不得不揮舞長矛，将那些虎視眈眈的野獸趕跑。他因此受了不少傷，身上的衣服都變得破破爛爛。
但費昂心中并不為自己的傷勢擔憂，他扭過頭，看向隊伍中央被人背着的那個人類少年，忍不住沉沉嘆了口氣。
他們這一趟走得并不順利，但至少成功地完成了陛下對他們的期望，回去之後就能過上好日子了——除了安萊。
他們在那荒廢之地找到了一處藏得極深的地底洞窟，洞窟外邊散落着不少鐵礦，但裏面黑漆漆的一片。安萊身為隊長，自告奮勇先行探路，卻驚動了在洞窟中冬眠的野獸，被活生生扯斷了一只腿。
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安萊失去了腿，從此之後只能靠着一只腿生活……費昂再次嘆了口氣，心情沉重又難過。要知道在西洛蘭這種地方，身體不健全的人是極難活下去的。
隊伍已經走進了西洛蘭的範圍內，原先裝滿糧食的推車上被載了許多鐵礦，車轱辘滾過地面，伴随着他們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小鎮內漸漸響起。有人從家裏探出頭來，看見是他們回來了，驚喜地嚷嚷開來。
但下一刻，那些人又看見被圍在中間、臉色蒼白的安萊，齊齊倒吸了一口氣。
費昂面露不忍，腳步略微頓了頓，再次轉過頭對安萊道：“安萊，要不還是去找尤瑟長老試試看吧，說不定他能治好你的腿。”
安萊苦笑着搖搖頭。
他之前總往山上跑，受過不少次傷，是知道尤瑟長老的本事的。長老雖然略通治愈之術，但還沒到起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他這只腿被直接扯斷，連骨頭都不剩下，長老該怎麽讓它再長出來？
礦隊停在城堡外，本該由隊長去觐見陛下，但安萊身體不便，只好讓費昂代替他。在外邊等候的這段時間內，安萊從別人的背上下來，沉默看着城堡周圍的這一塊土地，細細打量着這段時間的變化。
他們離開并不久，安萊卻已經有點認不出這裏了。土地裏長着青翠欲滴的綠苗，農人們光着腳在那兒忙碌；堡邊立起了一座漂亮整潔的屋子，零星幾人走過街道，面帶笑意地往那裏走去。
一派和諧的景象。
在農田裏幹活兒的農人們也注意到了這支礦隊，好奇地直起腰，往這邊看來，目光在觸及安萊的時候紛紛停住，安萊似乎能夠聽見他們惋惜的聲音。
“啊……！那不是安萊嗎？”
“他怎麽弄成這樣了……唉，安萊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西倫呢？有沒有人去跟西倫說一聲？”
尤瑟大聲嚷嚷，他的聲音可比那些農人的竊竊私語清晰多了：“你們這群懶惰蟲，別聊天了，快點幹活！”
安萊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腿。
後悔嗎？安萊是不後悔的。他不僅僅是在為陛下做這件事，也是在為西洛蘭尋找更多的資源、走向更為光明的未來。但他現在光是站着都需要靠別人的扶持，失去了自理的能力，他自己的未來又該怎麽辦呢？他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
安萊有些茫然。
“——安萊！”
有人急匆匆地跑出城堡，大聲叫他的名字。安萊回過神來，那是剛才代替他向陛下彙報事項的費昂，此時正大步向他跑來，攙扶着他，帶他往城堡裏走。
安萊一頭霧水，由着他拉着自己：“這是怎麽了？”
“我把你的事情和陛下說了，陛下想要見你。”
安萊猛地一驚。
剛才的煩惱愁苦瞬間煙消雲散，他順着攙扶的力道，一蹦一跳地往城堡裏走，腦海裏一團亂麻。陛下為什麽要召見他？他帶着這副殘軀，身上還沾着血塊泥塊，狼狽至極，實在是有辱陛下的眼睛。
可是……可是陛下要見他，他絕不可能拒絕的。安萊心中還沒糾結完，就被人帶到了陛下的面前。
多日不見，陛下卻一如往常的溫柔，那雙淺藍色的眼眸猶如泛上了粼粼水光，唇略略抿着，雙眉之間蹙起了一道淺淺的細褶，擔憂的神态一覽無遺。
陛下是在為他憂心——安萊認知到這一點，心中受寵若驚。他漲紅着臉，正準備和陛下說自己沒事，便聽那位尊貴的女王輕輕嘆息，将那雙白皙幹淨的手指搭在他的殘肢上。
冰冰涼涼的觸感。
陛下說：“安萊，願生命之水祝福你。”
一直在洛娅身後沉默觀看着的墨帝斯輕輕挑了挑眉。
一股癢癢的、酥麻的感覺從陛下觸碰的地方蔓延開來，安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麻了——那可是再尊貴不已的女王陛下，卻纾尊降貴地觸碰他肮髒醜陋的殘腿，他、他、他……安萊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聽聽！就連一直攙扶着他的費昂都極為失禮地在陛下面前發出了一聲驚呼。
但很快，他發覺了什麽異樣。
一股又癢又痛的感覺在那發僵的腿上纏繞不去，身體是從未有過的清透舒爽，他似乎重新掌握了平衡與穩定。安萊突然想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可能性，驟然低下頭，往自己的腿上看去。
——他的腿長出來了。
陛下的臉色似乎蒼白了許多，她微微掩臉，輕輕咳嗽。安萊知道，自古以來，強大的巫術總是伴随着各種各樣的代價。他的嘴唇動了動，親眼見證了奇跡的發生，他心中第一個想法卻不是為自己的痊愈而開心，而是為陛下憂慮。
身邊的費昂率先回過神來，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還懵着的安萊，示意他感謝陛下的恩典。但這個動作卻被女王看見，她翹起唇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将這件事情揭過。
“安萊，你是不是有一位弟弟，叫作西倫？”陛下柔和地說，“我希望他能夠為我辦事。”
安萊和費昂離開之後，洛娅瞬間失去了女王架子，癱在椅子上，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她剛剛使用的技能，叫作水精靈的祝福。
這個技能洛娅一開始就在自己的角色信息中看見過，雖然一直沒有機會使用，但對它的用處仍有過諸多猜測。與水、祝福有關，她思來想去，無非就是些游戲中奶媽的增強治愈一類技能。
今天聽見費昂提起安萊的意外，她心念一動，便想測試一下自己的技能。
令她頗為驚喜的是，這技能雖然是治療技，但似乎效果不俗，分明僅有一級，卻能夠直接生出斷腿。只是這技能的副作用也很強大，她現在就感覺渾身無力，就跟精神被抽空了似的。
……不過，還好這個祝福是有效果的。雖然已經很努力地在代入一個女王的視角，但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自己的命令斷了腿，洛娅還是難免會有一些內疚。她的手指輕抵眉尾，思緒發散。
不知道技能該什麽升級，升級之後，這個副作用會不會被抵消一些？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洛娅的思緒，茶杯與桌面碰撞，發出輕微的清脆聲響。墨帝斯微微俯首，腰身彎曲的弧度優雅完美，将冒着騰騰熱氣的紅茶放在她的面前。
洛娅喝了口茶，暖意順着喉道滾滾而落，疲憊的身軀似乎又多了幾分精氣神。
……有個體貼的管家真好。特別是墨帝斯這樣的人，不但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極具耐心，觀察細致入微，能夠将人照顧得妥當舒适。
洛娅在心中感嘆，手指輕輕敲了敲杯沿。半晌，她側過頭，對那一直靜候身側的管家說道。
“……墨帝斯，我想舉辦一個美食節。”
鵝毛大雪紛紛落落，入骨的寒意無處不在。地面已經積起了厚厚的雪，視野一片茫茫白霧。
除去雪落之聲，空氣異常安靜沉默，一群矮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悶不吭聲地往前走，沒有只言片語。
他們的村莊已經被魔獸踩踏毀滅，事實上，每年的暴雪季，那個地理位置極差的可憐村落都會被摧毀一次，等待着它的居民将它再次重建。歷代村長并不願意搬離故土——那裏畢竟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也是他們這一脈族人土生土長的家園，無法輕易割舍。
直到今年。
口吐烈火的魔獸将那兒的土地化為焦土，他們的村落徹底住不了人了。村長終于痛下決心，離開他們的家鄉，找到一個能夠讓他們重新安居樂業的地方。
只是，該去哪裏呢？
他們這些矮人大多老實憨厚，只會沉默幹活，要是去投靠其他村子鎮子，一定會被人欺負。可要找到一個能夠讓他們安安全全地重建家園的好地方談何容易，更何況暴雪已經落下，他們不能在外面流浪太久。
矮人村長看了一眼沉默跟随着的族人，抓了抓一臉的絡腮胡，壓力山大地嘆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