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悔
葉丹歌微微一愣,卻随即就無聲地笑了起來,從容地再一次躬身行了一禮,不緊不慢道:
“有情皆苦,蓋因無明①,世間殺伐皆在人心,并不因刀劍的多少而增減。家師曾言,劍無不同,只因禦其之人不同而異,用劍之人當知非劍禦人,而是人禦劍,為善為惡,皆在人心。大師慈悲,丹歌卻不過一介俗人,愛劍成癡,所以鑄劍;欲回護想回護之人,所以執劍——以殺止殺,雖不知對錯,但求于心無愧。若有人持我所鑄之劍行不義之事,我亦絕不會袖手旁觀。”
“我劍下亡魂無數,夜半無人之時也曾扪心自問,然——”葉丹歌說到這裏,頓了頓,臉上的笑意越發平靜,一臉坦然地和緣空對視,而後緩緩道,“自問平生未嘗錯殺一人,他日若因殺業纏身,生前不得善終、死後堕入地獄,我亦無愧無悔,絕無怨怼。”
當年長安城下的一場戰亂,她殺了多少人,自己也早已記不清了。那些叛軍都該死嗎?她不知道,他們也是和她一樣的生命,他們也有家人、也有朋友,他們也只是聽命行事……但她必須殺他們,半點猶豫和手軟都不能有——若是不殺他們,大唐江山頃刻間就會傾頹、城內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也許再也看不到第二日的黎明……
她不悔,也無愧。
葉孤城正站在葉丹歌的身側,垂眸側過頭,入目就是她的側臉——五官精致,眉目秀美,顧盼間卻帶着一種女子身上少見的英氣,目光清亮從容,眼底滿是坦然和堅定,說完後,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對面的老和尚,沒有半分不安和忐忑。她今日分明沒有帶劍,但不知為何,他竟好像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絲凜然的劍意,莫名地有些移不開目光。
葉孤城的眼神暗了暗,卻是索性就這麽看着她,淡漠的目光中卻是隐隐透出了幾分意外和欣賞——好一個無悔無愧,絕無怨怼。
老和尚似乎是沒有想到葉丹歌會這樣回答,當下就是一怔,旋即卻終于是回過神來,捋着胡子一邊笑,一邊伸手指向泉水,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如此,倒是我看不破了。施主雖是女子,胸中一腔浩然之氣卻實在令人心生敬佩,老衲先前多有冒犯,還望見諒。葉施主,請。”
……
“自問平生未嘗錯殺一人,他日若因殺業纏身,生前不得善終、死後堕入地獄,我亦無愧無悔,絕無怨怼。”杏黃衣衫的少女聲音軟糯,目光灼灼,滿是從容和坦然,周身竟似是隐隐放出一種光華來,令人目眩,卻半刻也移不開眼睛。
葉孤城就這麽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看她雙手合十,向着老和尚再次躬身行了一禮,道了一聲“大師謬贊”,看着她拎着木桶轉過身去,裝了滿滿一桶清泉,再看着她提着水走回自己身邊,仰起頭笑着看自己:“城主,諸事已畢,我們回家可好?”
葉孤城點了點頭,和她一起往回走,仍舊上了來時的那艘畫舫。葉丹歌抱着早晨未曾吃完的那半盒糕點,才吃了幾口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放下盒子,不知從船上的哪裏找出了一套茶具來——臨走時緣空送了些大慈寺自制的茶葉,葉丹歌點了爐火煮了泉水,不緊不慢地将茶葉投進了杯中……
葉丹歌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遞給了葉孤城,自己捧着另一杯低頭喝了一口,很快就勾了嘴角,而後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再喝一口茶——這一回,卻是連眼睛都完成了月牙,幾乎要看不見了,滿臉的都是愉悅和心滿意足。
就着茶三兩口吃掉了手裏的糕點,葉丹歌難得有些不顧形象地舔了舔手指,而後又從盒子裏拿了一塊,正要吃,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頓了頓,仰頭看向葉孤城:
“城主,這糕點與茶相配,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城主雖不喜糕點,又何妨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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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色很是不舍,但卻又極為誠懇坦然,大約是心中雖有些不舍,但味道确實不錯,便希望也讓他嘗一嘗——她生性大方慷慨,得遇美食自然也希望與友人同享……葉孤城看了笑吟吟的少女一眼,頓了頓,忽然間低下了頭,鬼使神差地就着她的手咬了那塊糕點一口……
葉孤城猛地睜了眼,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微有些失神,卻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撐着身下的床坐起身來,微微皺了皺眉——剛才那個夢……到回程時的烹茶為止都是今日确實發生過的事,葉丹歌也确實給他遞糕點了,但他還是拒絕了沒有吃,可先前在夢裏時,怎麽會……
葉孤城的眉頭擰得更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正想躺下繼續睡,心頭卻莫名地生出了一股煩悶來,再也沒有半點睡意。葉孤城按了按額角,略一猶豫,卻是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桌前,拿起茶壺正欲倒些水喝,卻發現茶壺也是空的,幹脆放下茶壺,到衣架邊取了外袍披上,推開了門,而後卻是一時間有些怔愣——
一個杏黃色的嬌小身影正一個人坐在庭院的樹下,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月光照在她身上,看起來竟莫名地有些清冷和孤寂。
葉孤城皺了皺眉,擡腳走了出去。
葉丹歌卻好像是忽然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轉過頭來,有些驚訝地看着葉孤城:“城主?這麽晚了,怎麽還未曾入睡?”
“口渴,”葉孤城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夢來,不知為什麽竟好像有些不自在,立時移開了視線,淡淡道,“打水喝。”
“臘月天寒,井水冰涼,恐會傷身,我先前燒了些水喝,這會兒大概還溫着,我這就去取來,還請城主稍待片刻。”葉丹歌說着站起身來,也不等葉孤城回答,就已經放下了手裏的東西,一路小跑着往廚房去了。葉孤城微微皺眉,這才看到她放在地上的東西——先前大概是正被她抱在懷裏,夜色深沉,他竟是一直沒有發現她手裏拿着東西。
那是一塊鋼條,隐隐有了些劍的雛形,但卻仍是頗為粗糙,不知是不是因為夜色的緣故,看起來很是暗淡——雖然和數月前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但葉孤城還是一眼就能夠認出,這應當就是自己帶來的那塊寒鐵無疑了。
“城主。”葉丹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手裏正捧着一個青瓷的茶杯遞過來,有白霧從杯子裏不斷地緩緩向上蒸騰,讓她的臉看起來顯得稍有些不真切。
葉孤城微微颔首,伸手接了茶杯,低頭喝了一口——茶水的溫度頗高,一口入喉,讓人在這寒夜裏好像也泛起了暖意,整個人都熨帖了起來。葉孤城的眉頭不知不覺地稍稍舒展了一些,而後就看見葉丹歌彎腰撿起了那塊初具雛形的劍坯再一次抱到了懷裏,又在原地坐了下來。
葉孤城頓了頓,到底還是開了口:“你不睡?”
“今晚不睡啦,”葉丹歌仰起頭看着他笑,“水已取回,夜裏安靜,正好淬火。”
說話的時候恰好一陣風吹過,吹過樹枝發出了一陣沙沙聲,葉丹歌似乎是有些怕冷,攏了攏衣襟,将懷裏的劍坯抱得更緊了些。葉孤城跨前兩步站到了她的身前,有意無意間擋住了吹來的風。葉丹歌似有所感,歪着頭笑了笑,看着他的視線帶上了幾分謝意。
葉孤城移開視線,看着她懷裏的劍坯,淡淡道:“不開爐?”
“開啊,”葉丹歌随手理了理頭發,仰頭看月亮,“淬火這一步,全看鑄劍師對火候和時機的掌握,稍有差池,便前功盡棄,再無彌補之法,故而多半要在夜深人靜之時方可進行。我……正在等心也靜下。”
葉孤城視線微閃,似乎是略有些意外:“你心不靜?”
葉丹歌撓了撓頭,臉上微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坦白道:“第一次鑄寒鐵劍,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
如葉丹歌白日裏自己所說,她愛劍成癡,在鑄劍上向來都是胸有成竹,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緊張……葉孤城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眼底劃過一抹笑意:“不必如此。”
葉丹歌愣了愣,一時間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而後就聽見葉孤城難得耐心和好脾氣地接着道:
“不必緊張,若論鑄劍之術,你已堪稱大家,必不會失敗。”
葉丹歌怔住——月光下的葉孤城看起來好像越發清冷了,卻又好像帶着一種莫名的……溫柔,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卻不知為何讓她覺得好似帶着星星點點的暖意:“城主,你……”
“不必緊張,”葉孤城深深看了她一眼,終于移開視線,轉身向着房間的方向走去,“我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丹歌的回答有沒有炒雞帥炒雞威武霸氣!
城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其實本來想讓他做[哔——]夢的,但是我怕半夜城主來站床頭,所以還是含蓄一點,來日方長嘛2333333333
注:①佛家講的有情,即是指衆生。佛教有“十二因緣”之說,一切起源皆在于“無明”,也就是“癡”。
☆、年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