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臺風暴雨天
顏晞第一次見到許慕遲，是在連州市七年一遇的臺風暴雨天。
那天放學後她和韓露來買輔導書，結果被困在學校旁邊的新華書店裏。
這雨下得突然，又急又大，被困在書店裏的學生不止她們，高高低低的抱怨聲此起彼伏，吵得她有點頭疼。
窗外，大大小小的雨點被狂風裹挾，争先恐後砸上玻璃，整片窗戶受到重力襲擊，跟着嘩啦作響。怎麽看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挂在天花板上看起來搖搖晃晃的破舊老電視，仍在盡職盡責的播報：“今年第7號臺風“白澤”已于今天，10月13日，19時20分前後在本市沿海地帶登陸，登陸時中心附近最大風力有10級，中心最低氣壓為988百帕。受“白澤”與冷空氣共同影響，今天開始至15日，本市将掀起強風暴雨，累計雨量較大，市民需注意防範。”
書店裏的空間原本是很大的，但是現在被滞留的學生們裏裏外外圍住，顯得逼仄了不少。顏晞被擠着往角落裏退了幾步，于是幹脆大半個身子靠在書架上，低頭看手機。
一分鐘之前，陳跡給她發了條短信，只有短短六個字：我現在去找你。
她把手機放回校服口袋裏，眼不見心不煩似的嘆了口氣。
“怎麽啦？陳跡說要過來？”旁邊韓露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她點點頭，心情全無。
韓露看見她的臉色，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勸說：“還沒和好呢？其實要我說，陳跡對你已經夠好了，每天早上風雨無阻地給你帶早飯，放學後你去辦公室找老師問題，他在教室外面一等就是幾個小時，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沒有不滿足啊。”顏晞随口答，明顯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在高一輔導書的那片區域停下來，俯下身去挑練習冊。
韓露無語：“上一秒還在跟男朋友吵架，下一秒就去買輔導書，你真是切換自如。”
“怎麽，你不買啊？”她沒回頭，指尖從眼前整排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練習材料中一一掠過，拿不定主意應該選哪本，于是又拿出手機給顏倦發短信：“幫你姐姐挑本數學輔導書。”
等待回複的間隙裏，順便從對面的娛樂音像區拿了盤周傑倫新專輯的磁帶。
幾分鐘後，對方直接打了過來，顏晞看着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笑了笑。
Advertisement
顏晞的五官原本就屬于明豔熱烈那一挂，現在薄薄的笑意浮上嘴角，像蝴蝶在她唇邊盤旋停栖，美得更加生動鮮活。
旁邊很多男生都在偷看她，有幾個甚至開始臉紅，韓露觀察了一陣子，真心實意地提議：“我覺得你還是別找男朋友了，跟你堂弟過一輩子吧，你對着男朋友從來沒這麽笑過。”
笑着罵了句“滾”，她接通電話，語調輕快：“快告訴我，要買哪本。”
“重難點手冊。”
手機話筒的另外一端，顏倦清冽的聲音穿過厚重雨幕，有點模糊地響起來：“現在暴雨，你還在買輔導書？”
她踮起腳尖，依言從頭頂的那排書架上拿出他推薦的《重難點手冊》：“我來的時候還沒下雨呢，誰知道剛進了書店大門，外面就開始劈裏啪啦，只能先在這躲躲。”
“你一個人嗎？還是跟陳跡一起？”
“什麽陳跡啊，”她立刻否認，“我跟他分手了。”
顏倦想了想，“可以問為什麽嗎？”
這會兒對着他，終于可以把分手的原因宣之于口，顏晞下意識往書架後面走了幾步，确認這個角落裏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才小聲對着聽筒說：“前幾天他打籃球的時候，我幫他拿手機，看到有人給他發信息，說專門給他做了愛心餅幹，還問他什麽時候有空見面。”
對面不說話了。
想象着顏倦現在的表情，她安撫道：“行啦，小事兒，就是覺得有點丢臉，你姐姐這還是第一次被劈腿。”
對方原本在沉默，聽見她沒心沒肺的回答，忍不住笑了，不再提這件事：“雨應該要下很久，我去接你。”
她趕緊拒絕：“不用，你在家陪姑姑就好。”
“她睡了。”
聽筒對面細細碎碎地傳來衣服布料摩擦發出的聲音，“我坐公交過去，很快，十五分鐘左右。”
“那好。”不再堅持，顏晞緩了語氣，“外面冷，多穿點。”
剛挂斷電話，擡頭便看到一道白色閃電劃破夜空。剎那間整個世界亮如白晝，她被刺痛了眼，下意識偏過頭去。
把眼睛閉上又重新睜開，視野中的畫面重新清晰起來，她這才發現，這個靜悄悄的書店一隅，原來還有人在。
隔着大概三四米的距離，那個看起來跟她應該是同齡人的少年，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發，毫不在意地坐在書架前一張看起來髒兮兮的桌面上，兩條好像無處安放的長腿懶洋洋翹上椅背。
他垂着腦袋，後背微微向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不知道是在看書還是在幹嘛，薄薄的紅色衛衣勾勒出後背一對漂亮的蝴蝶骨。
他該不會聽到自己剛剛說的話了吧？
他是銀桦的嗎？
顏晞心裏有點忐忑，視線偏了幾公分，看到他腳邊，一件像是被随手丢在地上的，灰藍色的牛仔外套。
不是銀桦校服。
松了一口氣，她把手機放回校服口袋裏，邁步往前走。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的側臉輪廓也越來越近。沒在看書，在玩手機。
大概是頭頂的燈光太強烈，打在他側面，皮膚白得像鍍了層明晃晃的光，很紮眼。
顏晞餘光收回來，覺得哪裏不太對，反應了一會兒，視線又重新瞥過去。
這次清楚看到他嘴角右側高腫起來的一片青紫色，以及唇邊滲出的紅色血跡。
窗外狂風暴雨不知疲倦，在那條細細的紅線從唇角一路蜿蜒到下巴的時候，他終于擡起手背，動作很從容地把血跡擦掉。
她的腳步下意識停了停。
大概是終于察覺到她的視線，少年忽然回過頭來。
視線躲閃不及，顏晞只好維持着剛才的動作站在原地，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用很輕的聲音問：“需要幫助嗎？”
對方擡眼看着她，眉骨挺拔，薄薄的雙眼皮稍微掀起，眼尾有些天生的上翹，飛揚又鋒芒畢露。
此時此刻，那雙眼睛裏的情緒很安靜，從中解讀不出來任何字眼或句子，卻又很美。
是她沒有見過的，冷豔又傲慢的美。
“不用。”
他開口，聲音也沒有什麽溫度。
……以為自己是古惑仔，嘴角流血很帥嗎。
顏晞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只好朝他點點頭，繼續向前走。
面前的空間被書櫃和桌椅劃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她小心翼翼側身走過，手背還是不小心蹭過他肩膀，下意識開口：“對不起。”
他又換回了那副低頭玩手機的吊兒郎當的模樣，後背靠上書架，一動不動，好像完全沒有感覺。
顏晞猶豫幾秒，拉開書包夾層的拉鏈，拿出一盒用了大半的紙巾。
知道他肯定會說不用，所以她沒開口問，直接把紙巾放在桌面邊緣的位置上，“用這個擦吧，你的嘴角。”
說完，不給他回答的時間，背上書包快步離開。
剛走出角落，耳邊忽然轟隆一聲，顏晞被雷聲吓了一跳，思緒很自然地從剛剛那個奇怪的少年身上離開，轉而去看窗外。
黑壓壓的烏雲連成一片，霎時狂風大作，雨點連成了線，“嘩”的一聲，又開始鋪天蓋地從天空中傾瀉下來。
擁擠人群裏，韓露看見她走過來，順了順自己的胸口，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剛剛被擠到哪去了，人太多，我找了你半天。”
她指了指後面，“那邊的角落，不過很安靜。”
韓露點點頭，不太在意地揭過，“這雨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停，好煩。”
“再等會兒，顏倦過來給我們送傘。”她把手機從校服口袋裏拿出來，看了眼時間。
“真的？”剛剛還打着哈欠的韓露立刻來了精神，“終于能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神秘堂弟了。”
“你想幹嘛，他現在才初三。”
“哎呀，不幹嘛，就是總聽你誇他，好奇嘛，這次終于能見到真人了。”
“希望你不會見完一面就得相思病，天天追着我要他的號碼，問他在幹嘛。”
“有沒有這麽誇張，一個初三的小屁孩而已。”
兩個人說說笑笑，話題還沒結束，書店大門便猛地被人推開。
顏晞面上還挂着笑，下意識扭頭看過去。
推門進來的那個人個子很高，剃着短短的板寸，身上也穿着銀桦校服。只是此時此刻頭發完全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有些狼狽。
他收了手中雨傘放在一旁的傘架上，低頭一言不發穿上鞋套，沒跟任何人說話，徑直穿過人群朝她走過來。
“顏晞。”他低低開口，嗓子啞得像灌了沙。
空氣好像靜止了一秒。
不想被書店裏的其他人看熱鬧，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擡腳往剛才那個角落的方向走。
陳跡毫不猶豫地跟過來。
後背靠上書架，顏晞擡起頭，上上下下打量他：“帶着傘還淋成這樣，你是故意的嗎？”
對方像是聽不見她的嘲諷，擡手擦了擦額頭上滴下來的水，一番話說出口，像是已經演練了無數次：“阿晞，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再來決定要不要分開。”
“不用了。”她想也不想就開口打斷，“我已經做好決定了，我們不合适，還是分開吧。”
陳跡聞言沉默下來，一動不動的看着她，好像很受打擊，停了很久才說：“其實，我有時候會想，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顏晞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語氣還是一貫的溫柔：“吃愛心餅幹的時候，也想過嗎？”
應該是沒想到她會把話直接挑明，陳跡臉色有點白，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又問：“你是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的人，對吧。”
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他急急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晞，其實那條短信是——”
她擺擺手，示意自己不想聽，“是什麽都無所謂，陳跡，你現在還是趕緊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不然明天起來發燒了又是我的罪過。”
認識陳跡是在學校舉辦的高一新生籃球歡迎賽上。
他當時手裏抱着籃球正對球框打算投籃，無意間轉過眼，剛好看見人群裏百無聊賴站着的她，不知道怎麽回事，穩進的球莫名其妙拐了個彎，與籃框擦肩而過，彈了幾下，慢悠悠停在地面上。
當時的他看起來，的确也算真心。
沒有讓思緒蔓延多久，書店裏面人來人往都是同學，角落裏還有個疑似剛打完架的不良少年，不想再繼續無意義的談話，顏晞轉身要走。
下一秒被他從身後拉住手腕：“你态度這麽堅決，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她停住腳步，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順水推舟地承認下來。
陳跡很明顯是被她的沉默激怒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也跟着變重，“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你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跟我分手了？”
意識到自己無法脫身，顏晞只好回過身與他對視，也沒了耐心：“你到底想怎麽樣？”
“顏晞，我本來以為你跟他們說的不一樣。”他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看着我被你耍的團團轉，是不是很好玩啊？”
手腕傳來的疼痛越來越明顯，她定定站着，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覺得有些難過。
“有完沒完，吵死了。”
一室寂靜裏，這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格外突兀。
顏晞回頭，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隔着幾米的距離站在書架後面，黑壓壓的眼睫毛垂下來，遮住了視線。
陳跡皺眉，松開她的手走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誰啊，哪個學校的？少多管閑事。”
她猶豫着要不要跟過去，餘光卻看到角落裏剛剛還安靜站着的少年，突然伸手搬起了腳邊的椅子。
沒有給她任何思考的時間，下一秒，哐當一聲，那把椅子非常幹脆利落的，狠狠砸在陳跡的肩膀上。
陳跡反應不及，猛地跌坐在地上。
從剛才就開始懵的顏晞終于回神，這會兒也顧不上其他，趕緊過來扶他：“你沒事吧？”
周遭陷入一片混亂，隐約聽到書架外圍有人在問發生了什麽，陳跡伸手捂了捂肩膀，也冷靜下來，借着她的力氣慢慢站起來。
而這場混亂的始作俑者，只是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聲音很淡，“要麽滾，要麽打一架。”
陳跡雖然平時在學校裏很橫，但是顏晞很清楚，他骨子裏根本沒有這人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勁，于是伸手推了推他，語氣軟下來：“陳跡，該說的我也都說清楚了，你先回家吧，明天還要上課。”
一陣沉默過後，他終于沒再堅持，順着她的臺階，點了頭。
顏晞仍然站在原地，看着幾米之外的少年抽出自己剛剛留下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唇角，思考了半天，才組織着語言開口：“剛剛的事情……不好意思。”
他低頭不語，把沾了血的紙巾揉成一團，随手丢進垃圾桶裏。
雨勢慢慢減小，沒過多久，外套口袋裏的手機也開始震。
知道是顏倦到了，她只好硬着頭皮把剛剛打好的腹稿念完：“總之，今天謝謝你，也很抱歉打擾到你。我叫顏晞，銀桦中學高一四班。”
停了停，又補充一句，“雨快停了，你也快點回家吧。你的傷口……還是去醫院處理一下比較好。”
顏晞穿過人群來到書店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打着傘等在外面的顏倦。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的雨點落在黑色雨傘的傘面上，剎那間碎落成水，順着邊沿滑落下來。
顏倦半張臉都被藏在傘裏，身上穿着二中的黑白校服，安安靜靜往那一站，像懸崖邊的薔薇，風雨盡管摧折，兀自熱烈盛放。
剛推開玻璃門走出書店，顏倦手裏的傘便朝她傾斜過來，随即轉過身，很有禮貌地把手裏另外一把折疊傘遞給後面的韓露。
韓露擡起頭，看見夜色裏他一雙清冷剔透的眼睛，愣了幾秒，伸手理了理頭發，才把傘接過來：“謝謝。”
三人過完紅綠燈，便在路口告別。
傘面上噼裏啪啦的雨點慢慢減弱，顏倦給她撐着傘，傘面總是無意識向她這邊傾斜。
剛剛書店裏發生的事情一幀幀在腦海中閃過，她有些心煩意亂，耳邊聽見顏倦的聲音：“姐，心情不好？”
回過神，怕他擔心，她下意識略去剛才書店裏陳跡的部分，随口答：“沒有，就是剛剛在書店裏碰到一個怪人。”
“哪裏怪？”
顏晞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跟別人不太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