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祭祀之舞
華筝整理着身上的飄帶,似乎也在對自己裝神弄鬼的樣子忍俊不禁,“少說也有百來斤吧。喏……你看,鹿皮,虎皮,豹皮,狼皮,熊皮,獾皮,狐貍皮,打到的獵物把皮子裁一條下來,外加一塊骨頭。”她一低頭,頭頂的鹿角險些戳進楊康眼睛裏,鹿角上的鈴铛晃得頭暈。
帶着這麽一副頭冠,頭略略一偏就重心失衡,楊康無奈替她扶住上面的鹿角。那副鹿角架頗大,十分沉重,想必曾經是一頭十分雄壯優美的公鹿,他數了數上面的犄角道,“我記得說鹿角的分岔數,就是薩滿的等級吧。”
薩滿在魔獸世界中是混合系的法師,想必也是取材于真實歷史中的薩滿。薩滿教是一種崇拜自然力的原始宗教,只有部落中最優秀的人才能成為薩滿,他們需要懂得識天時,辨草藥,斷生死,醫病痛,要有最明智的決斷,找到最好的獵場和牧場,甚至指出一場戰争的勝敗利弊,他們是部落的預言家,建設者,醫生還有軍師,甚至可以說,部落的強大與否很大程度上都取決于薩滿的能力,部落首領遇到事情都要向之請教,甚至很多部落的領袖本身就是薩滿。
薩滿有出衆的智慧,同時也決不是運籌帷幄弱不禁風的軍師,他們一旦脫下法衣就都是勇敢的戰士。想來也是,動辄百斤的法衣穿着跳上半個時辰的祭祀舞蹈,并不是普通人能吃得消的。
華筝正了正沉重的頭冠,“那是自然,九叉的就是最高了。”
楊康細看那法衣,和她身材貼合得極好,毛皮沒有磨損,銅鈴銅鏡毫無鏽跡,顯然并非是從老薩滿手中傳承得來,而是這兩年來新制的,便問,“你這麽年輕做大薩滿,就不會有人不服氣嗎?”
“比起資歷,人們更喜歡天才的傳奇。” 華筝眯着眼睛笑道,“沒有人能拒絕得了神跡和福音。”
女薩滿并不少見,而大汗身份高貴的小女兒,幼年聽到天神的啓示在外遠游,以白色的神雕作為坐騎,身姿像天鵝一樣輕盈,能消解傷者的痛苦,從地府帶回病者的靈魂,她祭祀過的戰争無一例外地大獲全勝,她能獨立獵殺兇殘的熊瞎子,獵到了神袍上所需的全部飛禽走獸,如此種種,該是多麽令人神往的傳奇?
但這草原上的人,誰會想得到神跡的背後究竟是什麽。衣袖上的彩帶,每一條都是一個被治愈的重病人的謝意,裙上的獸皮獸骨,每一根都是薩滿主持了祭祀的圍獵或者獨立獵取的獵物,層層疊疊的飄帶,就是身為一個薩滿的成就和榮耀。
而華筝身上的帶子已經多得難以數清,在她從桃花島回到這裏後的不到一年裏,她究竟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了多少地方,救治了多少人,獵取了多少野獸,才能有如此一件法衣?
“不要數了,我也不知道多少條。”華筝打斷他的視線。
“一條布帶是一個病人,一條皮帶是一次捕獵,全都是你自己拿到的麽?”華筝略撅了撅嘴,“沒人會幫我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的,拿到一條就是一條。”
楊康笑道,“那鈴铛呢?數量有什麽講究麽?”華筝噗地一聲笑,“能帶動多重就放多少呗,鈴铛越多越重越響,氣勢和效果越好。你也可以考慮轉行跟我混吧,裝神弄鬼太适合學武功的人了。”
“這麽重,你扛得住麽。”楊康知道這些裝飾可不是讓她穿戴着扮做金裝佛像被人膜拜的,而是要在祭祀時跳起舞蹈,鈴音清脆,銅鏡閃耀,飄帶飛舞,讓法袍上附着的鳥獸萬物的靈性釋放,從而和天地神靈溝通。
華筝頂着一身波西米亞風格的裝飾走了兩步,發現步伐十分澀滞,只好低聲道,“那就摘掉一些吧。”最先卸掉的是一條嵌了銅鏡的頭帶,緊接着是一條類似的腰帶,除此之外的鈴铛都是扣死在衣服上的,楊康問,“少帶東西被人發現會咋樣?”華筝聳肩道,“根據祭祀的不同,裝扮本身就要有所區別的,沒人會發現有問題。不過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天,我就把這些裝飾都做成活扣了。”
楊康笑道,“那你若是一路跳一路掉銅子,豈不是成散財童子了。”他看華筝帶着剩下的重量走了幾步,依然覺得她步子沉重,“還是太重了,你傷還沒好,還是不要參合這個了吧……”華筝笑道,“放心啦,我不會拖太久的,而且最近不是一直都在吃藥,加上你九陽調理,基本的跑跑跳跳還是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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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盛産鹿茸,鹿茸補精髓強筋骨,藥性又溫和,最适于調養久病後的虛弱,她每日拿最優質的黃鹿茸研末服食,倒是精神越發好起來,筋骨也略有回轉的氣象,只是毒性深埋,內息紊亂,需要他人以內功相助維持。故而楊康依舊對她參與祭祀感到擔憂,“我知道祭神要跳很久的,何況還有這麽重的衣服,萬一你力氣不足忍不住調用內息,又走岔了怎麽辦?”華筝當即抗議,橫眉道,“什麽都不讓我做,幹撐着多過幾天又有什麽勁!
楊康嘆了口氣,“好吧好吧,你就可勁折騰吧,折騰完了再來折騰我。”華筝體力透支得愈厲害,他來療傷所消耗的力氣就越大,幸而大部分時候他都還能留有餘力,想來稍微讓她找找樂子也不妨事。
見他點頭,華筝笑逐顏開,轉眼間又拿出一套類似風格的衣服,同樣的花飾圖樣,綴有一些銅鏡獸皮,卻沒有銅鈴和飄帶。楊康頓覺有些不妙,“這是什麽?”她嘻嘻笑道,“助手A的衣服嘛。”
饒是冰天雪地,他感覺到脊背上一絲冷汗,“誰是助手A?”
華筝笑眯眯地說,“你說呢?”說着就來扒他衣服,“換上換上!看你還笑話我。”楊康抗議道,“我又不會跳大神啊,你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麽。”看他一臉窘态,華筝似乎心情大好,“誰讓你跳了,助手A難道還想搶風頭嘛?你就在旁站着,能幫我省點力氣,比如要往高了跳的時候,我踩着你肩膀,然後你把我往上丢,就不用我自己用力了嘛。”
她清了清嗓子,又補充道,“以前我當然都是自己獨立完成的,不過為了避免你在事後抱怨我殘酷壓榨你那點可憐的內力,所以還是偷偷懶吧。”楊康無奈笑道,“好好,我自己穿,你消停會兒,省點兒電。”
等換上衣服,他低頭看看,走動兩下,只覺得上衣的羽毛在晃來晃去十分礙事,“我現在覺得,你是為了不想一個人丢人,才拉上我墊背的。”華筝捂嘴笑道,“我覺得你穿挺好看的。”楊康四處找不到鏡子,猜想他上衣的羽毛和下擺的獸皮,肯定和游戲裏的獸人族裝扮如出一轍,只差在臉上敷油彩了。
他說出來後,華筝就開始笑,“你以為臉上能幸免麽?一般都是要塗上的。”楊康不信她願意把自己弄成京劇臉,立即吐槽道,“你能忍受那些顏料塗在臉上才怪呢。”華筝聽了似乎想扭頭撇嘴,但是被頭頂的鹿角壓得不想動彈,只龇牙咧嘴地笑了下,“就是麽,多麻煩還傷皮膚,戴面具多好。”
說完就示意他打開另一邊的小箱子,打開拿出了一副面具。
那副面具掂在手中幾乎沒什麽重量,仔細一看原來是用白桦樹的樹皮制成,銀白色的表面上用濃墨重彩繪着質樸簡潔的花紋,華筝将面具籠到面前,系緊帶子固定住,一邊道,“還好面具都比較輕。”
在華筝戴好面具轉過頭來,只見那具面具眼睛處的空洞被刻得細長,斜飛入鬓,頗像狐貍的面孔,瞬時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适和壓抑。不得不說,方才他看見華筝的奇異服裝便适應了許久,只因還能看見她的面孔,就也不覺得錯亂,可一待面具覆蓋了熟悉的面孔,便一瞬間再現了恐怖小說中“熟悉的人突然變臉成了妖怪”的詭異場景。
面前站立的人仿佛換了一句軀殼,找不到哪怕一絲熟悉的痕跡,調皮的笑靥被僵硬的假面遮蓋,輕盈的體态被束縛在沉重的披挂裏,優美的鹿角架與之渾然一體,顯得面前的人足足有三尺多高。
表象聲色,何為真,何為幻。
華筝仿佛感覺到了氣氛的壓抑,“不是吧,吓到啦?”說罷從袖袍裏伸出一只帶着串珠的手來,楊康握住那只冰涼細長的手,覺得心安下來,“嗯,感覺你被妖怪吃了,琢磨這可咋辦,把妖怪殺了從肚子裏把你掏出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啊。”
面具後面穿出噗的一聲笑,“那就陪我一起當妖怪吧。”說完,她把另一只面具往他臉上一按,示意他系上,兩人互相檢查一番,沒有纰漏之後便前往祭祀之處。
冬圍的營地在河谷中,已經搭起一個高高的祭臺。這些獵民習慣游獵,每到一處都要砍下木杆臨時搭起撮羅子,也都算是半個木匠,只是這祭臺十分簡陋,跟中原的精致戲臺根本不能相比,幾乎就是原生态的木樁拼湊而成,連樹皮都沒刨,更別想要平整的臺面了。只見華筝站在祭臺邊上,輕輕踏起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祭臺中央。她手裏拿着一只牛皮的雙面鼓,上面繪着赤紅的獸紋,鼓邊上也鑲了一圈銅鈴,那鈴铛大且重,搖一下便響一聲,不會有瑣碎的餘音。随着她敲和搖的變換,鼓聲和鈴音交錯,組成了一種古樸的韻律,拍鼓搖鈴的動作與她的步伐十分協調,最奇的是她身上其餘的鈴铛竟然全都紋絲不動,沒有一絲雜音擾亂節奏。
鼓聲慢慢加快,她的步伐也越來越快,兩只白雕在她頭頂低低的盤旋,楊康心驚肉跳,看她踩着腳下一根根凹凸不平的圓木,看她每一次落腳都很穩當,便也按照她說的去到臺邊略低處。只見她腳步開始跳躍,雙臂在空中舞動,身上銅鏡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不定,全身的鈴铛開始叮當作響。等走到楊康這邊時,華筝一個跳躍到了他肩膀上,借着他雙臂的發力躍在空中,幾個輕旋後地落在祭臺另一邊,臺下猛然爆發出陣陣發自內心的虔誠呼喊。
可以想象,在她武功還在的時候,跳起祭祀的舞蹈會是何等令人瞠目結舌,她可以輕松地躍起在空中滑過,仿佛帶着風神的全部眷顧。
華筝戲谑的口吻顯示她并不相信她真的能以此與神溝通,只是以此為他人提供信仰的寄托,可從小在這樣的信仰環境中耳濡目染長大,有些東西已經深深埋藏在心裏,她一步又一步,都是堅定不疑地踏出,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勢,将信念感染給所有人。
“山神白那查賜福給我們獵物,勇敢的莫日根,你們就是這山林的主人!”
熊熊火堆升了起來,烈酒盛在杯中,被小指分別彈向天、地、還有火堆,之後才被一飲而盡,完整的獸頭被擺放在磨盤大小的木樁上,以感謝山神的慷慨,火堆邊的舞蹈熱烈而安靜,以表達對山林的無限敬意。
成吉思汗的女兒豁真別姬薩滿的帳子中,神帽神袍被随意搭在床鋪邊,飾帶散落一地。祭祀完成之後,華筝幾乎是被楊康背回帳子中的,薩滿通神之後的昏闕是常事,便也無人對此大驚小怪。縱然已經偷工減料,這一通折騰下來華筝也早已氣力不支,那些銅鈴和飄帶阻礙了運功療傷,等費了大力氣拆卸下來時,她已經半暈過去。
等外面的人聲徹底沉寂,這邊才運轉了一周天的內息,華筝緩緩醒轉,對他眨了眨眼,用口型道,“挺有意思的吧?”那興致盎然的樣子把一堆勸告直接堵在喉嚨,楊康伸手蓋在她眼睛上,合上眼睑,“你睡吧,我再走一圈。”
華筝乖乖地“嗯”了一聲,閉上眼睛。她內息剛才已經被調息好,這時再運轉一次,倒是不需要傷者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