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歌利亞 3-5
有一件事歌利亞可以确定,就是這些話大概在雷蒙心裏已經憋了很久。看得出來,他原本應該是那種愛說愛笑,讨人喜歡的家夥。受傷必然讓他改變了很多。
說出這些話大概讓雷蒙自己也不知所措。反正當他退回去之後,他看上去不再那麽冷漠又從容了。當然,也絕不是歌利亞最初見到他時那種輕浮又愉快的樣子。
硬要說的話,他現在有點兒像個笨拙的小孩兒。
“您不用……不用那麽一直看着我。”雷蒙的語氣不太自在:“畢竟我可能只是為了獲取同情和信任,以便讓接下來的工作變得順利點兒……我不想再失業了,至少短期內不想。”
“是有這個嫌疑。”歌利亞回到了書桌後面。他看得出來,雷蒙正在試圖用玩笑化解尴尬,不過不怎麽成功就是了。
雷蒙似乎有些語拙:“我也不知道……我……好吧,我承認,這太不專業了,我得為這些廢話道歉……但還是……謝謝你,真心的。”他頓了頓:“我能抽支煙麽?”
歌利亞搖頭:“不行。”他補充道:“阿爾瑪應該說過了,我讨厭身邊的人抽煙。”
“哦,對。”雷蒙有些沮喪。
“但你可以喝一杯酒。”歌利亞打開書櫃的暗格,取出了一瓶金紅色的酒,倒了兩個杯底。
他拿起了其中一杯。雷蒙制止道:“我覺得你現在最好不要喝這個。”
“這個沒關系。”歌利亞笑了起來:“它號稱是酒,其實并不含酒精。”他把另一杯向雷蒙推了推,珍惜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玫瑰的芳香從舌尖向全身緩緩流去。歌利亞感到頭暈感減輕了很多,思維也變得清醒了不少。
“你管這叫一杯。”雷蒙抱怨道。但他在确認了外面目前安全之後,還是接過了那只杯子。
他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小心地嘗了一口。
“味道怎麽樣?”
“很香……我感覺自己喝了一口香水,又或者是合成信息素……”雷蒙咂了咂嘴,似乎恢複了一些歌利亞最初認識他的樣子:“不過真的挺好喝的。”
“牧神星的晨光玫瑰露,這瓶有100年的歷史了。我曾經還有瓶120年的,被阿爾瑪喝了個精光。”
“我沒喝過這玩意兒。”雷蒙承認道:“工作時我從來不喝酒,休假去酒吧的時候我們只喝火焰麥芽酒,還是要加大半杯冰塊兒的那種。機甲駕駛員對神經健康狀況要求太高,為了勝任那份工作,我改掉了很多在布蘭德特養成的壞毛病。”他神色黯淡下去:“那是份不錯的工作。很自由,雖然你得聽從上頭的安排,但能在宇宙間飛翔還是……很自由。”他搖了搖頭,把餘下的酒一口喝掉了。
放下杯子,雷蒙似乎恢複了以往工作時的認真:“我知道您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但我有事要和您說,是關于刺殺的。”
安全局針對德懷特的調查結果出來了。個人經歷顯示,他是一名天使教信徒。這種宗教脫胎于某種古地球時期的宗教信仰,将傳說中最早被确認為alpha的23個人視為大天使。該宗教的理論與聖殿有部分相近,只是遠沒有那麽極端。他們強調每個性別與生俱來的責任,特別認為alpha有義務犧牲自我,保護他人,同時也認為其他性別應該因此更尊重他們。無論信徒是哪個性別,只要終生踐行信仰,在死後都會進入聖殿,享受永恒的幸福和歡樂。
德懷特從初等大學畢業後曾在自由貿易星系渥金和安度因工作,他本人在此期間因為工作原因時常往返于自由貿易星系和七聯邊界受海盜影響的地區,不可避免接觸到了許多聖殿的信徒。在得到了紅鸾的匹配結果之後,德懷特放棄了安度因的高薪工作回到蓋亞,尋求與歌利亞的交往,但歌利亞很長時間沒有回應他。他一度試圖進入議會,為此曾與不少有權勢的人有過接觸。當然,與其說是接觸,不如說是某種自薦。他的鑽營也确實得到了回報——德懷特在蓋亞最大的全息投影技術公司擔任了職員代表,最近幾場針對行業內部問題的公開演說都得到了社會的關注和業內人士的支持。
事業看上去一切順利,家庭也沒有什麽問題,所以做出極端行為的原因似乎只可能出于感情和信仰的緣故。歌利亞的避而不見傷害到了他的感情,而歌利亞的某些主張可能也嚴重傷害了他的信仰。綜上,安全局有理由認為,這是一起不幸的,因為個人行差踏錯導致的案件。
歌利亞很久都沒有說話。
“顯然,這個推斷漏洞百出。”雷蒙非常直接道:“我們的人和安全局共同勘查過現場。他使用的針槍含有名為‘紅熾’的神經毒素,這種毒素會誘導中毒者在死前進入發作劇烈的生理期,死者最後檢測到的死因往往只是生理期綜合症嚴重發作導致的器官衰竭……這樣會給他人造成死者是死于生理期的假象。而且二度爆炸也說明了,有人利用他刺殺你,并打算同樣殺死他滅口。”
“查到了爆炸的原因麽?”
“現場證據只顯示是照明線路老化引起的爆炸。不過我很确定我聽到了微型炸彈計時器爆炸前的倒計時聲。”
“我也聽到了。”想到那恐怖的一幕,歌利亞覺得背上開始出現冷汗。他勉強道:“所以,就是沒有查出什麽對麽?”
“與兇手有過接觸的議員都在接受調查。”雷蒙不以為然道:“當然,要看你們這邊的人在安全局有多大的能力了。”他看着歌利亞,語氣重新嚴肅起來:“如果你死了,獲益最大的是誰?”
“很多人。”歌利亞坐在那裏,想到德懷特那天和他說過的話。
“我最好還是牢牢抓住這個機會。”“凡事都有代價。”
歌利亞就是那個機會和代價。
“這是一樁交易。”歌利亞慢慢道:“他太天真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和對方做交易。”
“我會督促安全局那邊調查下去……”雷蒙埃德道:“但只有我是不夠的。”
“不用了。”過了很久,歌利亞才輕輕道:“追究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而已。我的聲譽已經毀了,對方的目的基本達到了,暫時應該不會再做什麽了。接下來我只要在公開場合做出一副哭哭啼啼,被吓破了膽的樣子,就基本安全了。而且短期內他們也找不到第二個德懷特。”
雷蒙充滿懷疑地看着他:“但你的語氣聽起來可不是那樣。”
歌利亞搖了搖頭。他看着雷蒙,突然意識到,如果雷蒙想要刺殺自己,恐怕比德懷特還要容易。
如果有人給雷蒙一些承諾,比如支付他的治療費用,比如修改他的出身……在目前這種公民各項身份完全納入系統的環境下,修改一個人的身份是很難的,但很難并不意味着完全做不到。某些藏在陰影中,手握權杖的人一定有辦法。
雷蒙察覺到歌利亞的目光,擡起頭:“怎麽了?”
歌利亞搖了搖頭:“沒什麽,這件事就這樣吧。我會當一陣子縮頭烏龜,老實呆在家裏,這樣大家都能輕松點兒。”
房間裏一時沉默下去。過了許久,雷蒙嘆了口氣:“我得說句實話,看樣子這裏沒比戰場強到哪裏去。”
“也許看得見的戰場還更好點兒。”歌利亞黯然道:“你有沒有想過去做基因手術?”
“想過。”雷蒙誠實道:“但那個手術很複雜,我要到好幾個遙遠的星系去治療,還得先提交感染物樣本,再做一堆基因評估,然後一步一步來……這輩子我可能都不用幹別的了,只能在各個星系間奔波。中間要是哪一步出了岔子,誰知道還會有什麽更糟的事等着我。而且做手術需要錢,全部下來至少要上千萬。我的補償金和保險負擔不起那個數字。”他沉默了一下:“反正……負傷之後我已經被紅鸾系統剔除了,又何必再去主動找麻煩呢。”
“你不想……不想有孩子麽?”
雷蒙輕笑:“不。我是個孤兒,知道孩子來到這世界上要承受的痛苦。我不想成為痛苦的制造者。”
“但你說過,你很……風流。”歌利亞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問這個,這種問題聽上去簡直太暧昧太不體面了。
“那是另一回事。”雷蒙似乎在微笑:“幹那檔子事兒的滋味很棒,注意不要讓對方懷孕就好。”說完,他似乎有幾分尴尬:“啊,抱歉。”
“不。”歌利亞趕忙道:“我該說抱歉。”
雷蒙的臉色再次黯淡下去:“不過我得承認,這可能是最遺憾的事了。”
歌利亞想起他的出身,突然想到了另一件違和的事:“你說你的雙親來自卡戎……”
“是的,沒錯。有什麽不對麽?”
“可是……卡戎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只進不出……不同性別的犯人也是分開關押的。”
“只進不出?”雷蒙狐疑道:“不可能的。布蘭德特的很多人都去過那裏。”
“去那裏做什麽?”歌利亞心生驚疑。
“買他們在布蘭德特得不到的東西。”雷蒙搖頭:“比如孩子。很多人如果想要孩子只能到卡戎去,那兒有omega。你需要的只是一筆錢和兩張黑船票。”他沒有注意道歌利亞的臉色,只是陷入了回憶:“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非得那麽幹,明明孤兒院有大把的孩子沒人要。”
“這不是真的。”歌利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這是真的。”雷蒙低落道:“布蘭德特是個遙遠又閉塞的地方。很多人一生都沒辦法離開那裏,去往其他星系的船票全都貴得不像話,只有去卡戎的黑船最便宜,因為卡戎離那裏最近。那裏alpha多,beta和omega都很少。種植和采收岩膠樹根是個力氣活,alpha才能勝任這個。沒法用機器,因為那裏沒什麽能源礦,從別的星系運送能源過來不劃算……所以那裏永遠需要人。”
“一個家庭沒有足夠多的alpha就沒法過像樣的日子,所以很多人就到卡戎去買。alpha長到5歲就可以開始幹活了,我們很強壯。”他微笑了一下,笑容裏卻只有痛苦:“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有很多兄弟,只是自己不知道。這念頭并不令人快活,因為我們肯定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我們肯定有個母親。她在卡戎,我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是否活着……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她還活着,她的日子肯定和我一樣不好過……但聽說卡戎的omega都活不長,生育會減少他們的壽命。”
“我小時候很孱弱,這代表我的母親也很虛弱。她在生完我不久之後應該就已經死了。”雷蒙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通過了要塞的體檢。”
歌利亞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內心一片驚濤駭浪。
就在這時候,通訊突然響了起來。
保镖在通訊中肅然道:“有人要見您,先生,是個omega。她不肯離開,一直在院門那裏哭泣。”
1200标準秒後,歌利亞在客廳見到了那個憔悴衰老,但衣着整潔的女人。
“我的丈夫失蹤了。”她開門見山:“他是一名經營花卉生意的商人,準确來說,是做綠仙蘭生意的。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他,他曾經為您的父母送過花。”
“我有印象。”歌利亞慢慢道:“我記得我母親很喜歡那盆綠仙蘭。”
“他失蹤了。不光是他,很多做綠仙蘭生意的商隊都失蹤了。我們報了案,也委托星際航行局查閱了飛船的航行記錄,但是那些飛船最終都進入了太空垃圾處理廠。什麽都沒留下,飛船不見了,人也不見了。”她哽咽了一下:“交通部門按照意外事故處理了。我們這些家屬失去了丈夫,也卻失去了生活來源。我有六個孩子要養,想要申請一些援助金,可是又被告知不符合規定……因為交通部門認為這是商隊個人原因造成的損失。我不知道還能找誰,我在我丈夫的書桌裏發現了您的名片。所以大家委托我過來,向您尋求幫助。您一直在關注omega權益的事,所以我想您或許可以說上話……”
歌利亞感到頭暈:“可是……我能為您做些什麽呢?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議員。”
“我們只是想要生活下去。”她哭了起來:“那份補助對我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我知道了。”歌利亞安慰道:“我會去幫忙尋問的。”
送走了客人,歌利亞坐在沙發上靜默了許久。直到雷蒙走了過來:“我想您應該去休息了。”
“不。”歌利亞擡起頭:“我要外出。幫我安排車,我要去見斯賓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