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歌利亞 3-2
歌利亞的日程總是很滿。不過為期三日的臨時議會剛剛結束,按照慣例,接下來兩天議院都不會有日常議會。
這也就意味着,他獲得了兩天寶貴的休息日。
歌利亞知道有些議員不愁支持率,所以一年到頭總是在休假。
比如萊斯特議員,他已經130歲了,有一生的辛勤工作作為政治資本,廣受愛戴,從來不為支持率發愁;又比如恒雲微生物與基因研究所的西拉斯所長,他是以科學家的身份取得議員資格的,所以他的議員身份不受支持率影響。這位所長幾乎總是缺席議會,理由是工作繁忙,以及格魯伊納離行政中心蓋亞太過遙遠;還有許多像瓦希德議員這樣的人,因為種種原因,他們在各自出身的星系幾乎相當于領主,而領主是永遠不用為支持率發愁的;再比如阿巴爾這樣的明星,以名人身份取得公衆支持,得到了這個資格。誰在乎這種人會不會寫提案呢?只要他們不亂開口說話,又能一直保持金光閃閃的樣子站在舞臺上,就不必為支持率四處奔走。
以及格雷議員——沒錯,就是那個得意洋洋地推動重啓了omega性腺實驗的混蛋。歌利亞記不清目前這位年輕的格雷議員是他們家族的第幾代議員了,但格雷家在傳媒業的地位是不容小觑的。掌握了話筒,同樣意味着掌握了支持率。
但以上這些人都是小意思,歌利亞想。真正讓人無法忽視的是巴茲爾。巴茲爾,既是家族的名字,也是一個派系,更是一個在七聯議會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克洛維·德·巴茲爾,現年97歲,曾經兩次進入圓桌會議,并在其中一任擔任議長。他離開圓桌會議也不是因為支持率不足,而是他自己主動卸任。巴茲爾如今很少出現在議會上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圓桌會議裏幾乎三分之二都是他那一派的人。
這個派系在七聯的議會中盤踞和生長,牢牢把持着大部分事務的決策權。理性的人都明白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議會正在失去活力,并且在許多領域與七聯成立之初的理念已經背道而馳,omega的權益問題也是其中之一。各個行政中心就像建在是火山口的歌劇院,看着富麗堂皇,其實腳下全是湧動的危機。科托斯星系的動亂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識者開始不斷努力,歌利亞也是其中的一員。有時候他會覺得沮喪,覺得自己像是個背着沉重的殼從井底往上爬的蝸牛,每爬上去三個格子,往往會滑下兩個格子,有時候甚至是四個格子。
幸而在努力的人不只有他一個,蓋亞的omega權益促進會和許多清醒的人也在認真工作。這是唯一的安慰。
像大部分為支持率發愁的議員一樣,歌利亞同樣不敢休假,雖然他有時候也很想把工作丢開,像普通人那樣去悠閑地放松一段時間。但那真的太奢侈了,偶爾能有幾天休息日,他就很滿意了。
不過歌利亞口中的休息日并不是完全躺在家裏睡覺。他一般會到朋友那裏去,吃個飯,順便讨論一下近期議會的議題。
臨時議會結束後的休息日就是這樣被安排的:白天,他打算去拜訪托德議員;晚上,他會和德懷特共進晚餐,甚至可能會過夜。
結果托德的秘書傳來消息,說是先生年紀大了,最近因為過度勞累導致身體狀況不佳,目前正在家中休息,暫不見客。
所以歌利亞的拜訪臨時取消了,日程剛好空出來了一部分。
他原本是打算晚上和德懷特見面,而現在他有一整天時間了。
家庭醫生建議他借這個機會出門散心。
“別總是工作。”那位beta醫生這樣提醒道:“壓力也會導致激素紊亂。放松,去唱歌,跳舞,看看比賽和演出……這些不會導致你被扣工資的。”他開了個玩笑:“而且人們見到你會很驚喜的,到他們中間去,像他們一樣享受生活,他們會因此更喜歡你。”
“我又不是什麽明星。”歌利亞嘆了口氣。事實上他非常清楚,家庭醫生的話是對的,很多人确實沒把他當成一個努力工作的議員,他們對他的支持不是出于關注他的政見和抱負,而是出于對一個年輕漂亮的omega的喜愛。一旦他表露出了不那麽omega的一面,不滿的聲音就會立刻出現。這可真是太荒謬了。
“要我現在去安排出行麽?”雷蒙埃德抱着手臂靠在一邊,淡淡道。
他從昨天開始就是這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歌利亞十分肯定,他在軍隊時一定不怎麽受上司待見。
歌利亞忍耐着淡淡的燥熱感:“要是你不反對的話。”
家庭醫生來回看了看他們兩個,理智道:“沒什麽事我就先告辭了。”
雷蒙埃德沖醫生點了下頭。确認醫生離開後,他轉向歌利亞:“去哪裏?”
歌利亞無所謂道:“随便走走吧。”
臨時的行程,歌利亞只帶了兩個保镖。凱特在另一輛車上不遠不近地警戒四周,雷蒙埃德陪歌利亞坐在主車上。
兩輛車的外觀都被做了設置,看上去與任何最普通的私人飛車都沒有什麽區別。
歌利亞從單向車窗裏向窗外望去。蓋亞看上去是相當秩序井然的地方,既歷史底蘊濃厚又富于現代氣息。綠化也做得很好,公園和各種自然廣場占據了很大的空間。
他把車頂窗打開了一半,帶着植物氣息的熱風立刻湧了進來。歌利亞靠在柔軟舒适的座椅上,覺得情緒和身體都平和了許多。
今天比昨天好很多了,他想。醫生新開的調節素比上一種管用些,遺憾的是這種東西不能長期使用。最管用的辦法還是找個alpha。可是如果他屈從這種壓力,後續可能會有比生理不便更大的麻煩。
因為溫度變化的緣故,雷蒙埃德身上的信息素味道變得明顯了。
是種微辛的香脂味道,仔細聞起來令人愉悅而心生好奇。坦白說,在歌利亞見過的alpha中,雷蒙的氣味聞起來是最誘人的,像他的金發一樣輕佻而迷人。
他也是個英俊的男人。這樣的人如果行走在酒吧裏,十有八九會是許多omega追逐的對象。
歌利亞又想起了蜜屋那次的事。那時候他滿心惱火和不情願,現在卻微微感到尴尬。他又開始感到有些燥熱,于是關掉窗子,讓莉莉調節了一下車內溫度。
雷蒙埃德一言不發地坐在他身邊。
歌利亞扭頭看他,突然想到,雷蒙埃德來自己身邊也有一段時間了,但自己仍然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也不能算是一無所知。歌利亞看過他的檔案,雷蒙埃德退役前是準校。正常來說,在三十五歲之前已經升任到準校這個職位,不可能會在四十五歲之前退役。
軍隊的晉升相當嚴格,能走到這個位置的,無一不是各方面都十分優秀的戰士,他們是指揮官預備役,也是重要的人才資源。
退下來當個小議員身邊的保镖,實在是太委屈了。歌利亞要是沒有記錯,現任議長身邊的保镖隊長退役前也是準校。
不知道阿爾瑪是怎麽說服他接受這份工作的。
雷蒙埃德察覺到了歌利亞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那位德懷特先生現在還在家中。”
歌利亞回過神來,震驚道:“你在監視他?”
雷蒙埃德聳了聳肩:“我有我的工作方法。”
“這是違法的。”歌利亞皺眉道:“如果他發現了,并且決定追究,你我都會有麻煩。”他補充道:“恕我直言,你的麻煩會更大。”
雷蒙埃德不為所動:“我沒那麽蠢,只是定位和數據監控。順便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天真的從政者。”
歌利亞沒有理會,而是直接道:“請你撤銷監控,現在,立刻。”
雷蒙埃德嘆了口氣,調出了懸浮屏:“阿爾瑪沒有和我說實話。”
數據監控關掉了,車上的兩個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歌利亞發現自己并不生氣。雷蒙埃德很負責,雖然方法不太對。
“我沒有想要指責你。”歌利亞斟酌着開口:“你有你的方法,這沒什麽問題。我只是希望我可以坦坦蕩蕩。”他看出了雷蒙的不以為然,耐心道:“我不能像其他議員那樣,我必須比一般議員更嚴格地要求自己。”
雷蒙終于轉過頭來:“那麽你就處于劣勢,等于把自己放在了危險中。”
“我不得不這樣做。”歌利亞很高興他在為自己着想:“人們觀察我永遠比觀察其他議員更仔細。我不能出差錯,不能給其他人留下話柄。”
“那麽你就不應該到蜜屋去。”雷蒙埃德不解道:“你的行為和你的話是矛盾的。”
歌利亞有些不自在:“我也知道那不合适,所以德懷特是個解決方案。”
“我不明白。”雷蒙埃德皺眉:“有抑制劑,有調節素,有很多安全的替代品。所有的omega都用這些東西解決問題。你可以在家裏。”
歌利亞感到自己的心冷了下去:“那些只是不得已的替代品。你的意思我應該像個從小到大念禮儀學校的omega那樣,即使再難過也要維持所謂的omega的體面,等待一個alpha來掌控我的身體和欲望,是這樣麽?”
“一個omega如果想要受人尊敬就應該那樣,不是麽?”雷蒙埃德理性道:“你不也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選擇偷偷去那裏麽。”
歌利亞好半天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慢慢道:“為什麽你如此在意這個問題?”
雷蒙埃德皺眉道:“我是第一次給私人雇主做保镖,我想要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需要了解你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根據這段時間的記錄和觀察,你的生理問題會給日常的安保工作帶來很大的不确定性。對我來說這相當麻煩……”
“但這些是你的工作。”歌利亞尖銳道:“你的工作是确保我的安全,不是評價和探究我的行為。”
“它們之間不是完全分開的……”
“你這是狡辯。”歌利亞惱火道:“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alpha先生。雖然你講了一大堆理由,但是這些理由的潛臺詞都是同一個:我是個**,而你為此感到不快。你希望你的雇主是那種最理想的omega,溫柔,順從,依賴你的保護,遇到生理期可以拼命忍耐,那樣也許你就有機會睡了他……抱歉,你想多了。”
雷蒙埃德的臉色變得很差。他似乎想說什麽,可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歌利亞沉着臉靠回了座椅上:“去瑪麗亞酒吧。”
雷蒙埃德深吸一口氣:“您的約會在晚上。”
“約會地點就在酒吧旁邊,我想提前去喝一杯。”歌利亞冷淡道:“飲酒讓人愉快。”
瑪麗亞酒吧在左近十分有名。這間酒吧地處繁華,門票高昂,氣氛浪漫,是不少家境優渥的年輕人出來消遣的地方。
因為檔次很高,所以基本不必擔心安全問題。歌利亞還沒有成為議員時來過幾次。他懷念這裏輕松優雅的氛圍,還有美酒。
時間尚早,酒吧裏人并不多。一支奧博人組成的樂隊正在演奏七十七弦螺。這種原産自異星域的樂器體積巨大,音域寬廣,音色明麗,需要至少三個奧博人同時演奏,近百年來在七聯一直風行。
愉快的音樂讓歌利亞心情好了很多。他在長長的波浪形吧臺盡頭坐下,點了酒。雷蒙埃德陰沉着面孔站在他身邊,凱特在不遠處觀察和警戒。
歌利亞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一來是他坐的位置很偏僻,二來是這裏許多客人身邊都有保镖。客人中還不乏一些歌利亞熟悉的面孔,比如某位議員家的omega,又比如某位大亨家的beta。
雷蒙坐在歌利亞的外側,與他隔了一個位置。他只要了一杯清水。
很快有omega走了過來,和雷蒙搭讪。歌利亞在角落裏低頭喝酒,餘光卻不經意地瞥向了那邊。
歌利亞背後是櫃子和綠植隔擋,雷蒙又身材高大,把歌利亞擋得很嚴實,以至于湊過來的omega們都沒有發現角落裏還有另一個人。
因為沒有發現,所以言談舉止就格外大膽一些。而雷蒙埃德似乎對此游刃有餘。他對那些異性的恭維相當動聽,雖然最後他一個接一個地拒絕了他們。
歌利亞喝着酒,用懸浮屏查看最近的新聞,耳邊卻都是那些omega的輕笑。
所以這家夥明明就是會說人話的。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就那麽招人讨厭麽?當然啦,我一開始的态度是不怎麽好。不過他也好不到哪裏去不是麽?
都怪阿爾瑪。歌利亞幽怨地想。他把我給丢下了,丢給了這麽個家夥。
歌利亞又開始想念阿爾瑪了。不過他不打算和阿爾瑪聯系。畢竟自己這裏最近實在沒有什麽令人愉快的消息。懷孕很辛苦,他希望阿爾瑪能好好休息,享受這段期待新生命的時光。
就在這時候,雷蒙埃德忽然道:“德懷特到這裏來了。”
歌利亞莫名其妙地擡起頭:“不是約在了晚上麽?”随即他反應了過來:“你沒有撤掉監控?”
雷蒙埃德卻在說別的:“我覺得我們最好離開這裏……”随即他又立刻否認道:“來不及了,他進門了。”
随即他關掉了自己的懸浮屏,開始在通訊裏呼叫凱特。
凱特表示看見了德懷特。目标人物正坐在離樂隊最近的吧臺邊上,似乎只是單純來品酒的。中途有人和他搭讪,似乎是認識的人,不過他似乎只想一個人呆着。
看上去挺憂郁的。凱特最後這樣評價道。
歌利亞站了起來。雷蒙埃德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會選擇在暗處觀察他。”
“可我本來今天就是要見他的。”歌利亞從他身邊繞了過去,向德懷特走去。
在打招呼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德懷特吃驚的神色。他似乎很慌張,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但他很快向歌利亞伸出了手,并露出了笑容。
交談很愉快。德懷特也是這裏的常客。歌利亞發現他們彼此有不少共同點。德懷特是個有抱負的人,屬于年輕人常常會對社會懷有的那種抱負。
最後兩個人都多喝了幾杯,歌利亞感到自己開始出汗,他的小腿似有若無地在桌下碰了碰德懷特:“珍妮說你到他那裏去過。你怎麽知道我常去那家?”
德懷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偶然發現的……那裏,有您的氣息。”
這話就很暧昧了。歌利亞深吸了一口氣:“要出去透透氣麽?”
德懷特驚喜地擡起了頭。
約會無非也就是那樣,他們在外面散步,漫無邊界地聊天,一直到預約晚餐的時間到了,于是一起去吃了晚飯,喝了第二輪酒。
到了這個時候,歌利亞相信德懷特已經明白這場約會的目的。年輕的alpha看上去有點兒慌,一副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裏放的樣子。可是當他和歌利亞往酒店走的時候,卻又是一副篤定的樣子。
“你沒有看上去那麽紳士。”歌利亞評價道。
“我渴望您很久了。”德懷特盯着歌利亞:“我一直在等待。從紅鸾把您匹配給我的那天起,我就在想,這是宇宙的安排,我最好還是牢牢抓住這個機會。您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歌利亞感覺醉意莫名消退了一些,他皺眉道:“對于初次約會來說,這話實在是有點兒過了。”
德懷特吻了他一下。alpha的信息素立刻将歌利亞包圍了。
管他呢,歌利亞心不在焉地想,德懷特出身文法學院,那邊對于修辭的教育确實比較嚴格。
他們一路走進酒店,進入房間。德懷特說他要去洗澡,歌利亞在陽臺的軟椅上坐了下來。
不知道雷蒙埃德去哪裏了,他想,好像從離開餐廳後就沒有看見他了。
歌利亞輕輕嘆了口氣。
腳步聲在背後響起,歌利亞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保持着幾分姿态,不要顯得那麽不體面。他微笑着轉身:“那麽……”
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
“我很抱歉。”德懷特輕輕道:“你要知道,作出這個決定我也很痛苦,但是沒有辦法,凡事都得有代價。”
“永別了,希爾先生。”他在歌利亞震驚的眼神中緩緩扣下了扳機。
就在這時,風中傳來一聲輕響。
槍打偏了,一枚細針從歌利亞身側飛了出去。
德懷特捂着肩膀,慘叫了一聲。
歌利亞無暇他顧,轉身就跑。他跌跌撞撞地向房門奔去,陽臺上再次傳來慘叫,緊接着是alpha的怒吼聲:“放下武器!”
是雷蒙埃德的聲音。歌利亞忍不住回過頭去,發現雷蒙用槍對着德懷特。
德懷特手中的針槍落在了地上。
雷蒙把針槍遠遠踢開,然後直接在他頸側給了他一槍托。
德懷特倒下了。雷蒙埃德匆匆向歌利亞跑來:“你沒事吧。”
就在這時候,哪裏突然響起了很輕地蜂鳴聲。
雷蒙臉色變了,他向歌利亞沖過來,一把抱住他,用身體撞開房門,向外撲去。
房間在他們身後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