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海茵 2-3
“下賤的叛徒。“寡婦輕蔑道。
議論聲更大了,有人大聲道:“你真的是那個拉夏爾麽?”“你殺死你丈夫是出于安森的授意麽?”
“拜你所賜,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寡婦恨聲道:“你在這裏不會好過的,我發誓。”
海茵睜開了眼睛。他望着寡婦,想說些什麽,可是寡婦轉身走掉了。
海茵默默擦了一下臉上的水,再次拿起了食物。
“她丈夫是個軍人,後來自殺了。”回監室的時候,芬妮悄悄告訴海茵:“在你和安森簽訂了那個通商合約之後。好像是因為失去了晉升機會之類的。我只知道這麽多。她有五個孩子。丈夫去世之後她不得不做一些非法的工作養活他們。後來她就來了這裏。”
如果不考慮風險性,戰士在七聯算得上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普通士兵的收入是普通職員的1.5倍,而且因為人在駐地,一切生活開支都由政府承擔,所以拿的是純收入——計算下來要遠遠高于普通職員。如果參與了戰鬥,會根據在戰鬥中的表現和戰鬥本身的重要性拿到各種高額津貼,還有機會升職。而基礎收入是與軍銜挂鈎的。
該群體主要由alpha構成——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如今的銀河系,種族繁多,沖突也很多。戰争比大多數普通人意識到得更加頻繁。這就是為什麽七聯各處都有軍事要塞的原因。很多人覺得生活穩定,不過是因為星系與星系之間物理距離遙遠,所以通常無法直觀感受到戰争的存在罷了。
如果把職業風險考慮進去,這就不再是一份完美的高薪工作了。是否進入這個行業并不完全由個人選擇——紅鸾系統會根據分析給出就業方向的提議。如果選擇遵從系統的提議,會在社會福利上獲得更好的待遇。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可是海茵非常清楚,在這個體系之下,隐藏着某個殘酷的事實——alpha和omega在某種程度上處境相同,都是維持所謂社會正常運轉的犧牲品。因為與戰争相關的職業必然伴随着高犧牲率。
七聯一直以來都有個歷史性的社會問題,就是alpha占人口中的比重遠超omega。按照推算,這兩個性別的比例,正常來說應該維持在1.2比1,然後在一個窄小的區間內波動。這個數字對人類文明來說是最理想的——既能維持穩定,又能有序地向上發展。
然而實際狀況是alpha的比例已經遠遠突破了這個穩定的範圍。盡管輿論一直宣稱這是正常的,遠期是有益的——理由是社會需要優秀的,作為人群精英者的alpha來領導和發展。可是理性的人明白,凡事都有兩面性。
因為性別特質的原因,更多的alpha,意味着這個社會将變得更加叢林化,更加不穩定。在任何地域,任何階層都是這樣。
戰争只對極少數人有益——就是那些需要靠戰争保持特殊地位的人。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确實是在通過戰争減少alpha的人口數量。但對于個體而言,犧牲所帶來悲痛并不能被統計學所謂的“遠期益處”化解。
抛開所有這些複雜的,深層的東西。最簡單的道理是,和平和發展總比沒完沒了的混亂和死亡要好。
海茵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努力了解安森,也讓安森了解人類。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了那個合約。不過合約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是許許多多人共同努力的結果。他只是作為代表,參與了簽訂儀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七聯和安森雙方都從合約中獲得了巨大的收益。
邊境有了發達的交通網絡,從前荒蕪的地方變得欣欣向榮。這是海茵生活裏為數不多的安慰。
現在有人告訴他,因為他的努力,某個人死去了,某些人變得不幸。
聽起來是多麽諷刺。
普通的士兵,到了一定年齡,如果無法升到某個軍銜,就會離開駐地。而升職是需要機會的。有任務,才能有這個機會。如果在一個自始至終平安無事的要塞工作,沒有參與過任何任務,那麽直到退役,也只能拿最基礎的薪資。
這或許也是一部分人對戰争抱有狂熱想法的原因。
海茵看着監室的棚頂,突然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芬妮已經休息了,他坐了起來,在監室內四下張望。
空空如也,連一根繩子和一枚挂鈎都沒有。直到下一次激素高水平期,他都沒有機會。
而且他們不會再給他抑制劑了。
那個在工作間把自己的腦袋吊到桌角的影子在海茵心頭閃過。
海茵一動不動地在黑暗裏坐了許久,最後重新躺了下去。
寡婦的威脅并不是一句玩笑。開始是莫名其妙地推搡和嘲弄,後來變成了食物被潑,做好的編織品被毀壞。芬妮也受到了連累。而監視員對此視而不見。
有很多次,瑪莎從海茵身邊經過,似乎在等着海茵主動和她開口。
海茵漠然地低下了頭。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并不單單是寡婦自己的決定。
證據就是,所有的欺淩都維持在一個看不見的線內。不會造成任何生命危險。
如果一個人經歷過更殘酷的傷害,是不會将這種程度的把戲放在心上的。
海茵自己如此,芬妮卻不是。她期期艾艾對海茵說,自己想換一個工作同伴。
海茵理解她的困境。
于是新一天工作時,艾倫坐在了海茵對面。可想而知,他們那一天沒有獲得任何積分。
海茵從琥珀手中接過已經被扯碎的編織品,艾倫在他對面抽噎起來。
“很抱歉,我不得不這樣做。”琥珀的聲音非常動聽,甚至還沖海茵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就好像他和海茵關系不錯一樣。
“謝謝。”海茵幾乎是下意識道。道謝出口,他才意識到問題。已經融入他血液的禮儀在目前這種環境下成為了笑話。
冷酷的笑話也是笑話。海茵搖了搖頭,忍不住輕輕笑了。
琥珀的笑卻消失了。他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盯着海茵看了許久。
海茵擡起頭,彬彬有禮道:“還有什麽其他需要我幫忙的麽?”
琥珀望着他,忽然舔了一下嘴角。然後他學着海茵的語氣道:“沒有了呢,拉夏爾先生。感謝您的配合。”說完,他甚至還向海茵鞠了個躬,然後輕快地轉身走開了。
海茵溫聲對艾倫道:“請不要哭了,至少你今天學會了一種新的編織方法。”
“我沒有積分了,連0.1個積分都沒有了。”
海茵沉默了片刻,打開了終端:“也許明天情況會好一些。”
艾倫呆呆地看着一個積分出現在了自己的終端上。
海茵沒有解釋什麽,起身離開了。
他在淋浴室最角落的隔間裏洗澡,默默計算着時間。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飛快地拿起自己的褲子,把兩個褲腿打了個死結,然後将它挂在了淋浴器噴頭上。
就在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套進去的時候,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死死拽住了他。
淋浴間警報聲大作,海茵回頭,看見了瑪莎面無表情的臉。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拉夏爾博士。”片刻之後,他們面對面坐在瑪莎的辦公室裏。機器人給海茵端上了一杯紅茶。
海茵沒有說話,也沒有碰那杯茶。
“我認為我們需要好好談談。”瑪莎的語氣溫和下來:“博士,我知道這個環境令人難以忍受,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我認為這正是司法的公正所在。”
“我一直在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海茵看着瑪莎:“交談是需要講究策略的。婉言和暗示只對于那些無法光明正大解決的問題有用。”
瑪莎停頓了一下,向海茵靠近了一點:“您認為判決不公正。”
“我沒有這樣表述過。”海茵平和道。
“那麽就是不公正。”瑪莎似乎找到了一個着力點:“我看過您的資料,我也認為您的案子存在很多疑點。”看見海茵沒有否認,她繼續道:“您知道,卡戎外面有很多人一直在關心着您。不論是出于我的個人感情,還是指責所在,我都願意盡可能為您提供幫助。”
“感謝您。”海茵點了下頭,但并不想講更多的話了。他明白瑪莎的意思,他甚至也明白是哪些人在施壓。
布利薩克家族希望他死,或者盡可能在這裏接受折磨。另一些人則懷着不同的目的。海茵是在漩渦裏生活過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價值和意義。
不是作為海茵·拉夏爾這個人類,而是作為“安森外交大使”,作為“布利薩克中将夫人”,甚至作為什麽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有些真摯的朋友希望他能翻案。海茵在內心感謝他們的好意,但覺得沒有必要。
從決定殺死布利薩克的那刻起,他就沒打算活着。他是一個殺人兇手,理當為此付出生命。
“……翻案的情況确實不多,但不是沒有。”瑪莎還在繼續說着:“只是您知道,這需要更多的細節,更多的證據……”
“我在法庭上已經如實表述過了。”海茵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那麽我就直接問了。”瑪莎盯着他:“您真的沒有獲得任何幫助麽?”
“沒有。”
“您與安森人最後一次聯系是在什麽時候?”
“星元5596年,我卸任外交大使的那一天。”海茵靜靜地看着她:“我想應該有人确認過這一點了。”
瑪莎忽然嘆了口氣:“您知道麽?我聽說了一件關于安森的事。它們的女王并沒有我們想的那樣長壽。”
海茵臉上表情不變,心中卻警覺起來:“不同種族的壽命尺度确實存在差異。”
“我很好奇那個尺度究竟有多長。”瑪莎喝了一口茶,用一種随意的語氣道。不過她的話題轉換并不高明。
海茵淡淡道:“很遺憾,我沒有仔細考證過這個問題。我們對他們的了解确實還不夠。”
瑪莎望着他,表情不再輕松:“博士,說實話,和您聊天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向後靠去,換了個更舒适的姿勢:“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公務員,恰巧在您來到這裏的時候正在此地工作。在我看來,活着比死去好,離開這裏比留在這裏好。如果您在我任職時去世,對我來說實在是件糟糕的事。”
海茵沒有回答。
“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您。”瑪莎漫不經心道:“對于一些人,死去是相對更好的選擇。不過非常抱歉,我不能允許您這樣做。您或許會想,時間很長,總有機會。實話說,我也非常擔心這件事。所以,有個東西,我不得不給您看一下。”
說着,她打開了終端。
一段影像出現了。喘息和呻吟,還有破碎的愛語。兩個糾纏的人在畫面上清晰無比。
海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顯然,那不是您的丈夫。”瑪莎饒有興致道:“我也不認得他。我猜您一定對他很熟悉。不過這個消息對于媒體來說是很有價值的,不是麽?坐實了出軌的流言。”
“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海茵的手慢慢攥緊了。他幾乎只花了幾秒鐘就弄明白了,這肯定是一段合成影像。最大的可能是從“蜜屋”那種地方流出來的——有人使用了他的形象,把他作為了幻想的對象。
“不論真相如何,那個年輕人大概會有麻煩。”瑪莎關掉了影像:“又或者不止他會有麻煩。”看着海茵的表情,她誠懇道:“好好活着,可以麽?你給我保證,我就給你保證,不會讓這段影像流出去的。”
說完,她不等海茵回答,就站了起來:“我還有事。喝完這杯茶,你就可以回監室了。不必急着給我答案,好好考慮一下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