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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顏顏露一手 (1)

一聲悶雷,低沉地劃過破廟的屋頂上空,飄飄渺渺的雨絲落了下來。

死寂在廟內外蔓延,所有人的沉默似乎在訝異同一個事兒:禦前尚書?

從未有過的封號,這是要單獨給這個女的賜的。

這是代表聖上要專寵這名女子嗎?

怪了。真要寵,直接賜個才人進宮也行,再慢慢提為妃子,再慢慢提為後。誠然,花夕顏縱使是白昌國望族花家的嫡女,可憑這個身份,來到他們東陵,在其它充滿光環的望族女子比較下可就一下不起眼了,能進宮時先賜個才人很不錯了。

李順德想:聖上的心思愈難捉摸了。再瞧瞧宮相如,宮皇後的兄長,應該是最介意聖上再眷寵其他女子的人,會是如何态度。卻只見宮相如安靜的沉容,一如既往的恭順,心裏懷的心思像是比聖上更深。

由于雨是先點滴而下的,安靜,安靜到廟裏,只剩下小木木打呼嚕的聲音。這個平常愛沾着娘的小吃貨,不知怎的,今晚出這麽大的事兒,卻睡得像豬一樣死,沒有一點危機感。

在花夕顏眼裏,兒子今晚這般能睡,出乎她意料,伸出的手,并沒有把兒子弄醒。

她沉靜的顏容和垂眉,與剛她大聲與人辯駁時,忽然變了兩樣。同樣的,在李順德看來,她安靜時,和她大聲嚷人時,一樣有一種氣勢,淩厲的,不比帝皇家遜色的氣勢。

黎子墨在她臉上望了望,如汪潭的眸子閃了下,對宮相如說:“宮卿,抱孩子。”

“臣遵旨。”宮相如走上前,伸出手,越過花夕顏的手,抱起了睡着的小木木。

小吃貨落到他懷裏,僅是掙紮了一下,沒有動,好像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小鼻子還往他身上湊了湊,不知是不是在睡夢裏嘟囔:“娘抹了香粉?”

宮相如扯了扯唇角,耳聽身後聽見的奕風一陣低笑,只得拿衣服,先幫孩子外面包一包,免得着涼,再往外走,抱孩子上馬車。

綠翠因發着燒,也沒被驚醒。李順德指揮兩個人,将她擡出去。最後,面對花夕顏說:“顏姑娘,走吧。”

秀眉微擡,見近處的龍顏卻沒有急着走,是在等她回話似的。

剛她仔細是在心裏想了個明白,以前都完全不曉得兒子的來歷,如今弄出了個神族血脈的論證,句句在理,讓她心中何嘗不驚。恐怕,這人,說不定,是她兒子的爹呢?縱使不是她兒子的爹,憑他那說法,她兒子與東陵皇族恐怕也脫不了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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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查個水落石出,她和她兒子随時陷入危機都有可能的。只要想想,那小太子黎東钰,之前不是被一群人追殺嗎?

如今,呆在這人身旁,利用這人的情報查個仔細,再做打算,可能是最好的一盤棋了。

想了清楚,回身,磕了個頭:“民婦謝主隆恩。”

“起來吧。”

淡淡一聲,聲音裏頭卻有些複雜,是想,如果她有反抗能證明她還有些漏洞,現在卻突然又順服了,完全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策,不知她內心裏又裝了什麽算盤。

眸子一緊,似在說:朕等着你繼續玩花樣。

耳畔吹來衣袂擦擦聲,急利的,是走向外頭去了,緊随一批人員的腳步。

花夕顏跪坐起立,沒有忘記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銀兩,将錢袋藏好了,再随李順德走出破廟。迎面的雨絲,潑到她臉上,感覺一絲涼氣。

這雨,下得真及時,給他把她和她兒子帶走又帶來一個借口。連老天爺都幫着他。

秀眉皺皺,那頭,李順德給她掀開了第一輛馬車的車簾,她跳了上去。這輛馬車她認得,剛好是上回,她負傷被他帶回京時坐的那輛,裏頭很寬敞。不過,上次還有他兒子在,這回,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好整以暇等待着她。

忘了,自己多少年沒有和男人單獨相處過了,只憑古代年數,有六年之久。

花夕顏跪了下來。說到服侍上級這門功夫,由于在現代她就是從基層小職員做起的,什麽苦頭都吃過,也沒有所謂自尊不自尊的。所謂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這會兒一時忍得住,才能成大器。

“聖上喝茶嗎?”

不知道他賜她這個禦前尚書是要做什麽的,歸之,先從倒茶開始吧。手剛伸去抓茶壺,只覺眼前兩道冰冷的視線在她臉上打量。

啪!

一本古籍擲到她面前。

“給朕念念。”

念書,比起叫她做其它事兒,是好太多了。或許她該感謝這個狗皇帝沒有刁難她。拾起書本,撫拍過封頁,見寫着《帝訓》,翻開頁面,裏頭注明了一個作為帝皇的皇上,需要遵守的種種禮德。

這樣看來,這人也算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了,把祖先流傳下來做皇帝的準則時刻放在身邊。花夕顏心裏嘆了嘆,即讀了起來。

馬車外飄渺的雨聲,伴随她清脆猶如琴弦的嗓音,讓他一刻閉了眼。

花夕顏讀到半截,歇息會兒潤嗓子時,擡眉見他斜倚在金黃龍榻上。閉目的龍顏更是猶如仙人,猶如天工雕琢的五官,沉靜時宛如塵世之外。美得像鳳凰小說網妃子,另一面,睡顏中沒有失去半分淩厲的雲眉,彰顯出一種瞬間可以壓倒人的掠奪本性。

心頭不知怎的一個悸動,是像聞到了他飄來的龍涎香,這股味道不知如何形容,像那淡雅、迷人、高貴的蘭花香味,聞着更有着勾人魂魄的本事。

舉起書本要捂住會兒鼻子。

那頭他眸子卻突然一睜,望着她道:“怎麽不念了?”

“民婦以為,聖上睡了。”

“朕聽着呢。如果你又想跑——”

他是蠢的嗎?以她本事,想跑又不是完全不可能。願意留下來,肯定短時間不會想跑了。

“民婦怎敢?”

好個低眉順服的模樣兒。

他放下腿兒坐了起來,沉沉地看着她:“不,你敢!”

心頭一陣有點兒怦跳。

馬車這會兒可能是經過了城門,要抵達宮門,聽着外頭傳來一些忙亂的聲音。

他驟然變得淩厲的眸子望着外頭,問:“李順德,什麽人這般吵?”

“回聖上,前面下雨路滑,一輛馬車翻了,堵住了禦道。現在正打算繞道。”

“那就繞吧。”

“奴才遵旨。”

夜行中的馬車隊急忙轉了方向繞開前頭突然堵路的道兒。

雨中的路央,載滿貨箱的大馬車側翻在路面上,物品零落了一地。幾個搬運工正着急清理貨物,只見一隊神秘的馬車隊突然到來,一個個吃了一驚,不知是哪裏來的人。之後,馬車隊又驟然轉向,急蹄逃走。

等車隊消失在路口,一個男子走到了側翻的貨車旁。幾個搬運的小厮,見到那男子便是行禮:“首領。”

男子在夜色裏辨不清容貌,只能見到一雙像貓兒的眼珠,眸子咄咄的綠光,像是昂貴的綠寶石。只見其頭戴貂毛帽,肩頭披了個羊皮坎肩,奇裝異服,應是異族人。

“剛來的馬車看清楚了嗎?”男子暗沉的嗓音問。

此話,表面男子一直在哪裏觀望着馬車隊的到來和離去。

一小厮貼近他耳邊,用異族語說:“首領,像是皇宮裏的侍衛,我見到其中一個騎着馬的,佩着禦前侍衛長刀。”

“皇上的馬車?”綠寶石的眸子一亮,在夜中倍顯詭異,“都說東陵帝君是個怪人,喜歡微服出巡。這會兒半夜三更,又下雨的,出宮莫非是會情人?”

幾個底下人都不說話。

叫做首領的男子,摸了把下巴颌,唇角在夜色裏翹了翹,綠眸在那馬車繞道消失的地點閃了下光,轉回身:“趕緊把貨物整理好,運進将軍府。”

“是。”

幾個小厮在夜中忙碌不停,男子則踱回了商鋪裏。只見那商鋪頂上懸挂的牌子,幾個不起眼的字寫着:兩相歡。

禦駕的馬車駛過宮門,躲在宮門僻角的一個小太監,像耗子似的,墊着腳尖,在見到車隊裏頭有奕風的影子時,轉身回頭就跑。這在宮裏不知跑了多長的路,滿頭大汗的小太監,全身衣服被細雨淋到半濕,終于在一個角門裏,見上了一個女子。跪下行了個禮,道:“孫姑姑。”

“說吧,是不是帝君出行了?”孫姑姑的聲音在雨夜裏像雷聲一樣沉悶,又像閃電一樣尖銳。

小太監抹了抹額門的汗,回答道:“是的,應該是帝君的禦駕,奴才看見了侍衛奕風大人,但是,帝君是不是在馬車裏,奴才不敢靠近。”

“行了。”孫姑姑說着,從懷裏掏出個錢袋,扔到小太監懷裏,“姑姑賞你的。”

小太監接過錢袋打開一看,竟是一只玉镯子,最少值幾十兩銀子,千恩萬謝:“有事盡管再找奴才辦,奴才必定竭盡全力為姑姑辦好差事。”

孫姑姑走進角門裏,身後尾随的宮女關上門,伴随門外的小太監一聲畢恭畢敬的“恭送姑姑”。孫姑姑沿着抄手走廊,一直走,是走到了太後的寝宮永壽宮。

一盞油燈,在屋內,發出油脂燃燒的吱吱響,像給飄渺的小雨伴奏似的。孫姑姑走進屋裏,對着躺在卧榻上的女子行了宮禮:“太後。”

胡太後,是當今聖上黎子墨的母親,也是逝去先帝最後一位能留到兒子登基的皇後。有人說她幸運,因為若不是母憑子貴,她早就又被先帝像廢其她幾任皇後給廢了。兒子于她而言的意義不需多言。好在,黎子墨孝順她,在先帝去世之後,在登基之後,都對她恭順有加。只是,她心裏總是不大舒服,尤其近幾年來這種感覺益發的強烈。

宮女扶着她坐了起來。抓了茶盅潤了口嗓子後,吐進痰盂裏,只覺這嗓子還是癢癢,問道:“外頭下雨了嗎?”

“回禀太後,下的小雨,不大。”孫姑姑答。

“這屋裏悶的要死,一點小雨解不了悶。”

“不如奴婢把窗打開,有點風進來,熱氣好散去一些。”孫姑姑建議完,接到主子的點頭,立馬讓兩個宮女打開左側一扇窗,雨滴落在院子裏芭蕉葉子的聲音,頓傳入了室內。

胡太後聽着雨聲是覺心頭更煩,摸摸胸口。孫姑姑與其他宮女,連忙服侍她躺下,又請問:“太後,不然,奴婢去太醫院請太醫過來瞧瞧。”

“瞧什麽?讓哀家清心火,多休息,哀家每天在這榻上躺着的時間還不夠長嗎?都快成廢物了!”

眼見主子發了怒,宮女們全部跪了下來。只餘孫姑姑,輕輕地幫太後拍打着背順氣。

胡太後咳了幾聲,臉頰潮紅。孫姑姑拍着她的背,不會兒感到手心濕濡,是胡太後衣服裏頭的皮膚出了汗。幹咳,盜汗,睡又睡不好。不用太醫說,孫姑姑都知道主子這确實是犯了心火旺盛的毛病。

百病皆由心病起。為此太醫院幾個比較德高望重的太醫,都來給胡太後看過,開了好幾種方子,用了,緩解幾日,病人又開始反複的咳嗽,睡眠狀況就沒有真正改善過。對症下的藥,哪能全好。要論根治,哪個身居後宮的女子能不犯心病。

“主子。”孫姑姑給胡太後拍完背,小心謹慎地建言,“太醫院的太醫都請過了,論京城內,醫術最高明的大夫,還得算是宮大人。”

“你什麽意思?”胡太後眼睛铮铮地望着她。

孫姑姑皺了皺眉,冒着膽子繼續說:“奴婢這是擔憂太後的身子。太後只有身體安康,才能主持朝廷大局。”

“我若真是召了他來給我看病,他把我的病治好了,以後,他不就拿到我這個短處了嗎?”

“主子犯不着顧慮,他是臣子,給主子治好病,是盡臣子的職責,沒治好病,主子就此不也可以拿他!”

聽到這話的胡太後,沉思會兒後,一手将她推開了些,沉聲說:“胡扯的話。如果你是這麽個想法,等于你不懂宮家人。當年他家女兒成為皇後都給自己父親治死了,又能怎樣?”

孫姑姑眉頭緊皺,低着頭:“太後訓的對,是奴婢異想天開。”

“你說這宮家,有堪比岐黃的醫術,卻不任職于太醫院,能歷代伴随帝皇于左右的人。我身在後宮,不能幹預朝政。然而,宮家這等居心叵測的人,我一再交代墨兒要謹防,結果可好,立了宮家的女兒為後。如今宮家人,還當上了小太子的國舅。”胡太後邊說邊喘,手又是撫摸住胸口。

如果宮家人只是任職于太醫院,治不好哪個人,她都可以随意将他們拿捏了辦理。但是,既然不是太醫院任職,非是治病為本職,拿這點拿捏不住宮家人的。

外人可能實在難以想象,為何胡太後讨厭宮家人。按理來說,宮家人在朝廷任職,與胡太後并無太多交集。

孫姑姑只能想,其實胡太後,讨厭的只是和她争着先帝,争着今聖上她兒子的宮家人。誰讓宮家人在前朝做官深得先帝及聖上的歡心,連續兩代人都成為了龍顏知己。

口裏罵着那幾個沒用的太醫,熬好的中藥送了過來,胡太後病得難受,只能閉着眼皮子喝了這治标不治本的藥。喝完藥嘴裏苦澀難忍,一口褐色的湯汁又吐在了痰盂裏。孫姑姑看着跟着心焦,只得一直拍着胡太後的背。

胡太後閉目養神了會兒,感覺精神濟了些,抓住她一只手:“你說,今晚上,帝君出宮了嗎?”

孫姑姑在她的目視下,含了含頭。

“他半夜三更出宮做什麽?”胡太後眉頭皺成個疙瘩。

“太後,奴婢本是想再派人潛進永寧殿去看看。但是,您知道的,聖上防心太重,自從宮皇後去世之後,收回永寧殿與廣陽殿用人的權力。每個進聖上和太子殿下起居寝殿的新人,都必須讓聖上親自過目。”

“這哀家清楚。為此沒有少過說他。說他只要把前朝打理好了。後宮的事不需要到他聖上來煩。他倒好,沒有頂哀家的嘴巴,卻還是自己決定好想做的,都做了。哀家都不知道如何說他好,就他這個性子,偏偏卻是被先帝看中。”胡太後說話前後矛盾。

孫姑姑只能一路聽,無法插嘴。

“罷了罷了。”胡太後道,“哀家只是聽你提起,服侍太子的張公公近來行為軌跡有些蹊跷。我聽幾位大臣觐見哀家時也有提過,說聖上近來脾氣反複,似有心事,所以讓你留意下宮中的動靜。聖上半夜三更出去,但是回來了就好。”

太後這最後一句話,孫姑姑眸中一閃,顧慮益發幽深。

“一夜雨露承歡,對于帝皇來說,乃常事。先帝偶爾為圖解悶,在哀家年老色衰時,出宮也有,讓人把人送到宮內也有。哀家都從沒擱在心頭。何況聖上是身強力壯的年紀,皇後又去世的早,哀家早叫他重新立後了。只是,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皇後的。”

“太後說的是。”

“去吧,哀家要打個盹。”

孫姑姑小心幫她掖了被角,再敢退下。走了不到幾步,忽聽胡太後在她背後說了句:“找人弄清楚,聖上是不是帶女子回宮了。”

“奴婢這就想方設法讓人打聽。”

“不要驚動到聖上。或許不問,明日就知分曉。”胡太後低沉的眸光像是劃過道閃電似的。

孫姑姑看着心驚膽寒。

胡太後卻又是唇角一勾,溢出聲舒緩的笑意,嘆道:“他終究是我兒子。當年他想立宮家女為後,我都沒有反對過。其她女子若中了他的意,哀家怕也順了他的意吧。只要他過的好。”

孫姑姑心頭很是緊張。如果黎子墨有意再立後,如果太後又是順了黎子墨的意,以後這個國家,這個朝廷,會變得如何。

“你在想什麽?”

不覺間,她是愣站住了,以至于太後看着她都沒有發覺。孫姑姑手心攥出了層汗,忙笑:“太後,奴婢這是剛出神呢,想到了宮皇後如果在地下知道了地上正發生的事。”

“也是,按理說,最該緊張的宮家人,怎麽不見有反應。”胡太後深深地皺緊了眉。

宮相如親自抱了小木木下車,進到布置好的屋裏。這裏是永寧殿裏的一個房間。李順德帶人換上新被,讓小吃貨能在上面舒舒服服睡上一覺。瞟一眼這到哪裏都能睡得像頭豬的孩子,李順德啧啧嘆奇:這孩子真是個奇葩,适應力太好了。

即便如此,宮相如想到自己答應過人的話,擔心小吃貨起來見不到娘會傷心,決意在這裏陪一晚上,于是和李順德說:“有勞李公公派人到宮家告知我母親一聲,今晚我不回去了。”

“雜家這就去派人過去宮家。”李順德笑着向他拱了拱手,“宮大人辛苦了。”

見他要走,宮相如擰了下眉,追問聲:“知道顏姑娘今夜睡哪嗎?”

“這要看聖上如何安排了。”李順德輕聲說道。

或許,已是寂寞多年的黎子墨,今夜突然來了興頭,想要女子侍奉于龍榻,也是無可厚非。

花夕顏卻沒有他人想的多。自己與這狗皇帝,剛在馬車上差點兒吵架,恐怕一塊呆一晚上都可能炸了屋子。

回到宮中,服侍這皇帝下了馬車。黎子墨走進永寧殿中的寝室。一排太監宮女早就都在候着,準備服侍他就寝。

黎子墨見她尾随而來,卻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叫道:“顏尚書,進來吧。”

花夕顏走進屋裏幾步,就可見到有宮女捧着衣物,這意味他要更衣,杏眸一圓:他這難道是要在她面前準備脫衣?

本是預備着要繞到屏風後讓太監侍候着更衣的某人,斜眼剛好瞟中她這個表情,墨眸裏不禁劃過一道狹意,道:“顏尚書,不是要你侍奉朕的嗎?”

花夕顏拔腿就想走。

他那伴随有點邪惡的低笑傳來:“都是孩子的娘了,又不是黃花大閨女。”

拳頭在她手裏抓了抓,忍住。

一件衣袍扔到了她低角九十度的頭上:“給朕拿着衣服。朕要洗了再睡。”

只聽撲通一道水聲,花夕顏拿下蓋在自己頭頂的衣袍,見前面兩排宮女垂立的中間,立着個大屏風,屏風後面依稀能見到個人影。她立馬扭過了臉。

“顏尚書,剛在馬車上不是給朕念書沒有念完嗎,接着念。”

洗澡就洗澡,還要她念書。折騰不折騰人。杏眸閉了下,回憶剛在馬車上念過的詞句,一字字背來。想也奇怪,如此艱澀的古文,可能是古人寫文押韻用的好,她背起來竟是毫無感到費力。只是背到了半截,突然感到屋內氣氛一絲奇妙。睜眼一瞧,見那些本來垂頭的宮女太監們,都齊齊擡起眼睛望着她,臉上都挂了抹驚異非常。

她背錯了嗎?不,她不僅沒有背錯,而且是背的一字不落相當好。腦子裏一個警醒,斷了詞,道:“民婦才學疏淺,聖上的書不是民婦能念清楚的,只能背到這兒,請聖上恕罪。”

屏風後沉浸在湯池裏頭的人似是久久沒有聽見她說話,在她咬了下嘴唇時,他沉沉的嗓音說:“隔壁有間房,你過去睡。”

他既是願意放了她走,管他什麽想法,她求之不得,謝了恩疾步就走。

她的腳步聲穿過了屏風進到他耳裏,使得他唇角一勾:走得那麽急?說她真怕他,不見得。說她完全不怕他,又不見得。墨眸便是像這益發濃烈的夜色一直沉入大海。

花夕顏後來從李順德口裏得知兒子有宮相如陪着睡,心裏得以踏實,于是可能白日加半夜給累的,當晚一覺睡到了天亮。

清早宮中的打更聲讓她驚醒過來的。起來梳了頭發,看到椅子上放了套新衣,應是給她今日穿的。這宮中的衣服,只要穿過幾回,哪怕是再如何絕色的布料,也習以為常。和兒子一樣,她是适應力超強的人。

有個宮女進來,是奉了李順德的命令給她端來洗臉的水,又幫她将衣服穿戴好。李順德提着早點過來看她。她就此問起他們對她兒子的安排。李順德要她放心:“聖上讓小公子做太子伴讀。在廣陽殿陪太子殿下念書呢。”

讓她兒子念書?這倒是個好主意。幫她解決了一大難題。

“顏尚書,用完早點。聖上今日不上早朝,只接見幾位大臣。聖上要您在旁服侍。”

黎子墨算是一代明君,卻也是個脾氣性子古怪的明君,行事風格更是獨辟蹊徑,與歷代先帝都有不同。譬如,他不喜歡日日上早朝,接受一大群大臣的朝拜,認為這些禮節過于繁缛,讓帝君辦事效率低下。

這樣的皇帝,若放在現代當個總裁,想必也不差,看起來是個注重實幹的人。花夕顏不覺間在心裏頭比較着。

走到了隔壁他辦公的地方,進去之後,只見有幾個大臣已是跪在地上不動。她小心擦過這些人身邊,站到了桌旁。對面的李順德向她使眼色,要她磨墨。她拿起墨塊,在端硯上垂直地打起了圈兒。

屋裏安安靜靜,只有她磨墨的聲音,輕慢的,不急不緩的,融入安靜的空氣中,協調到不得不引人側目。

低眸俯視一衆朝拜大臣的墨眸,便是不自禁地往她側顏上望了望,只見她那塊醜疤對着他面,卻出奇地順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

“謝主隆恩。”

起身的臣子,一共有六位,行完禮,分成兩邊,每邊三個列隊站着。

花夕顏對這些大臣,自是一個都不認得的。

大臣們年紀有老,有中年,有青年。老臣兩個,中年三個,青年,與宮相如差不多年紀的,是一個。能到和皇帝見面談話的大臣,這種年齡搭配也算合理。

随手拿起了一個折子,打開來,掠過一眼,可能已是讀過,念道:“朱爾康。”

“臣在。”左側中間第二個臣子,穿着三品朝服,年約四十歲上下,走出來。

“奏折是你寫的?”

“是的,聖上。”

“你在奏折裏頭狀告平衍知府?”

“聖上,平衍乃東陵産棉專區。先帝命平衍知府管理平衍區中棉花供給,不允許進入市場,每年所産棉花均放入棉花庫倉,由朝廷統一安排。”

“這事朕知道。”

“可是,平衍知府自前年以來,上書朝廷稱受到天災影響,兩年棉花産量銳減。”

“平衍發來的奏折,朕有看過。”

“聖上,經臣調查,事實并不是如此。”

“你是說平衍有人私自販賣棉花?”

朱爾康跪下磕了腦袋:“臣鬥膽向聖上說,私販棉花此事在平衍應是有許久了。平衍知府理應負起失責渎職之罪。”

“你抓住走私棉花的商人了?”

“臣沒有。但臣想一定有。”

“人都沒有抓到。你說想就有?證據呢?”

“證據臣有。證據就是臣核對過每年從平衍運至京都織衣府後織衣府成衣的數目,與平衍棉花産量嚴重不符。”

雲眉挑着望了下另外幾個臣子,見沒有一個出聲,墨眸往下沉了沉:“你稱數目不符?但是管織衣府與棉花的戶部,從來沒有和朕提過此事。”

“聖上若是不信,可以取來平衍知府上報的賬本與戶部賬本進行查對。像是去年,平衍知府稱棉花産量一畝地為三百斤,但是織衣府當年收獲新棉織出的布匹,不到一百。這其中将近一半以上的差距,不可能單純為織布工匠所為。”

屋內沉默。這數目聽起來是挺詭異的。三百斤的棉花,居然只織了一百斤的布。何況說是不止三百斤。

見到龍顏默聲,朱爾康繼續說:“聖上可以召來戶部問話,但是,臣想,戶部都不一定留意到這個事。因為平衍所交的賬本,與織衣府的賬本是兩個部門負責。”

墨眸眯了眯:“朕記得你是翰林院的?”

“回聖上,臣是翰林院的,所以,與平衍知府,與戶部,與織衣府絕對都沒有個人恩怨。”

“那你是如何注意到這件事的?”

“回聖上,臣之前,由于戶部缺乏人手,調派人時,臣到了戶部工作,核對過戶部的賬本,所以有此發現,洞察到平衍的玄機。”

朱爾康說完這話,僵硬的氣氛又在屋內漫開。

幾個垂立的大臣,老臣也好,年輕的臣子也好,一個個都默不作聲。可能對朱爾康這一告,都挺意外。只聽一個老臣,咳咳咳,幾聲咳嗽含在喉嚨間。

黎子墨望了過去:“張太傅,你對朱卿告的狀有何見解嗎?”

這位老臣便是那太子太傅張明先。張明先鞠了躬:“聖上,臣以為,讓戶部的人過來一趟,看戶部又是如何解釋的。若戶部無法解釋,或是不知其中有這樣的事,可以詢問織衣府或是問政于平衍。”

這話也就是說張明先自己都解釋不了。

朱爾康道:“臣以為,若聖上要追究此事,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如果這裏頭不止平衍,是有戶部和織衣府互相勾結,互相掩蓋,那确實是拿哪個來問都不好。

一群大臣絞盡腦汁時,只聽磨墨的聲音輕重緩急。墨眸裏冷不丁一記目光掃過去,即抓住了她嘴角不及平複的弧度。

李順德看出了一身冷汗:想這姑奶奶,當真是奇葩,再奇葩不過的人了。要她在這裏服侍聖上,不是讓她在這裏聽大臣與聖上議論時笑的。問題是她笑什麽呢?

“顏尚書有何見解?”龍顏開口,字句如珠落旁,震得屋內幾個大臣均是一驚。

此驚不小。在黎子墨開這句口時,誰的腦海裏能想到的,這個今早幫聖上磨墨的人肯定是名宮女,或許是太後娘娘派來服侍黎子墨的新人呢,因為看着眼生。突然卻聽到一個尚書的封號,怎能不把人一震!

本朝好像從沒有過女官。

花夕顏見幾道鋒利的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來,心裏罵了句狗皇帝,哪怕是發現她有想法,也該私底下問她。這可好,把她推到前臺,變成衆矢之的了。

別看男人好像很大方,不與女子計較。關系到自己利益時,可就完全不是這回事。她在職場奮鬥那麽多年,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心頭不禁掙紮了下,要不要當面說。

卻聽那叫朱爾康的臣子又說了句:“聖上,如果不嚴懲貪官污吏,是乃縱容,有損皇威。臣以人頭擔保,臣所奏事實絕無虛假,絕不夾小人之私。”

這句話到底是讓她眯起了杏眸。想當年,她在職場混的時候,曾經,也是由于不懂業務,在完全不知防範的情況下被人告了一狀,狼狽不堪。讓她心裏頭從此埋下陰影的是,那事兒,株連的人不是她,而是一手曾經猶如恩師般提拔過她的上級。以至于那事兒後來被揭發出真相是誣告時,原告沒有大礙,她和無罪的恩師,卻被人笑話,并且接受到了比原告更嚴重的懲處。

那事兒,同樣也是因為棉花。

放下墨塊,面對龍顏:“民婦或許不懂政綱,但是,民婦是在鄉下幹活的,對棉花和織布這些事,略有了解。”

“哦?”

“這位朱大人,只憑幾個數目,想告禦狀,民婦以為,過于輕浮了。”

朱爾康的臉猛地一漲,變了紅色,擡頭看着她,不就個宮女,尚書封號都不知怎的來的,竟敢口出狂言,張嘴便開聲:“聖上——”

黎子墨沒有睬他,只覺得她剛說那句話時一雙眸光晶亮如晨星,讓他心頭一動,扔下奏折斷了朱爾康的話,道:“繼續說。”

“民婦遵旨。”清脆的聲色就此往下說,“棉花生長出來時,首先結的是棉籽。所以,平衍知府所說的棉花産量,應該是指剛摘下來的棉籽。棉籽變為布之前,需先去雜,去潮,去籽,僅這三項工序加起來,能用作織布原料的棉花,只餘下原先産量的三分之一,已經算很好了。如此說來,聖上不僅不應該責罰平衍知府,還要褒獎平衍知府對棉花前期處理工序與對棉花倉儲的管理得力,為聖上和朝廷精打細算,節儉到極處。”

屋內,只剩下朱爾康豬肝樣的臉色和一句句:“這,這,這——”

“啪!”奏折扔到了朱爾康頭上,“這什麽這!朱卿,你這是故意糊弄朕嗎!”

“聖上恕罪!臣,臣只是——”

“翰林院編修,朕看你腦子裏裝的不是書,都被稻草裝了!”

龍威久久在屋內震蕩,朱爾康一頭垂死狀。其餘幾個臣子,眸子都是閃爍不定。

朱爾康是活該不用說。卻是,這個揭穿了秘密的女子……說到這棉花工藝,若不是很了解情況的人肯定說不清楚,并且到能統計到具體數目,談論到倉儲等管理,定不是普通百姓能辦到的事,最少需要有文化,甚至可以說基本做官的本事都有了,還要有做過官的經驗,不然怎能一番總結陳述說的有條有理,毫無破綻,一針見血。于是,當朱爾康被處置之後,屋內的幾個臣子,張明先等人,回味起花夕顏剛說的那一番話,無一不在內心裏驚訝。

這女子究竟是誰?

宮內只要是大點的動靜,不需幾個時辰,定是傳到了宮外,傳到了朝廷百官的耳朵。因着哪個做官的會不怕被摘烏紗帽的。而對于朱爾康的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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