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從未表露過如此絕望又失态的一面。
極樂裹挾着混亂破碎的情感, 讓痛覺都變得模糊。
一直做到了淩晨四點。
溫郁記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步時昏然睡着。
也許是被抱進浴缸裏時已經困極,也可能在落地窗戶前也還清醒着。
他在淩晨五點十分醒來,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時鐘, 然後看向把自己鎖在懷裏的男人。
溫郁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 聞玙立刻醒了過來, 眼睛猶如狼犬般盯着他。
可是溫郁搖一搖頭,從他的雙臂裏坐起來, 在男人的注視下穿衣系扣, 關門離開。
後者不再阻攔, 只平靜地看着。
真是比上一次還要糟糕的分手方式。
溫郁走出單元樓時被寒風灌得鼻腔都發痛, 腦子像是被冬天的鬼天氣強心拎進了清醒區。
這麽冷的時候, 也許該叫一輛車回家,可他還是堅持着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強風總是逆着方向把人往回推,羽絨服都被壓出扁平痕跡。
這個時間, 天還是暗藍色。
說不清是天際算清澈還是昏霾,渾濁的顏色透着壓抑。
溫郁還能感覺到嘴唇被咬破的地方在突突地跳, 他舔了一下,腥甜的血味像一種提醒。
我真的是在逃離同性戀這個标簽嗎?
我在抗拒聞玙, 還是始終在抗拒我自己?
街道邊沿有小販推着早餐車踽踽獨行,不時傳來煎餅果子殘留的香氣。
溫郁搓了搓手, 從兜裏摸出五塊錢過去買東西吃。
“不要放蔥花,不要放香菜, 也不放薄脆。”
小販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腔,聞聲狐疑看他。
“薄脆都不要, 你就純吃餅呗?”
溫郁扛住壓力點點頭:“純吃餅,餅上打個蛋。”
小販搖搖頭,伸手接了他的錢:“行吧。”
他在外面晃蕩到中午十二點, 在網吧裏沾了一身煙氣才回家。
顏晚馨昨天回廣州看老人去了,微信裏留了好幾條四十多秒的語音,叮囑他這幾天關好門窗天然氣,以及替她喂下經常來小石磨上曬太陽的麻雀。
溫郁回家時推門一看,三只麻雀剛好在石磨上擡頭看他,有兩只還很嚣張地當着他的面親了個嘴。
“……操。”
溫郁揉着眉頭去廚房裏找小米,順便給它們接了點新鮮的水。
三只麻雀在離他不近不遠的地方暢快自助,那兩只吃着吃着又親起來,也不知道在黏糊什麽。
溫郁坐回客廳裏的藤椅上掏出手機,把他和聞玙的聊天窗口删掉。
名字索性也一塊删掉,換成一個賬號注銷般的句號。
幹脆連頭像都不要更好。
他意識到自己是想要動手删掉自己存在的所有痕跡,偏偏頭像沒法歸零,索性屏幕一鎖扔到一邊,自己蜷在藤椅裏蒙頭睡覺。
不戀愛不虧欠不存在,也許這便是完整的自由。
寒假轉眼結束。
統共也沒放兩天,小孩兒們還一堆作業,像是趕場子般吃了頓連夜飯和好些天剩菜,再一眨眼時間就到了。
積冰未融,樹杈子上都挂着霜。
但一幫初高中嘩啦一下湧回校園裏,像是能把大夏天的太陽都給招過來。
溫郁在那天以後再也沒有聯系過聞玙。後者也不再給任何消息,至此疏遠遺忘。
他再一次走進禮堂參加開學典禮時,習慣性想去七班的位置,走到一半反應過來,自覺去副課老師們常駐的偏僻角落。
他們已經斷了,他得自覺。
校長和一派核心骨幹慷慨陳詞之後,學生代表陸續上臺發言,刻板的模範腔調在操場上空回旋。
“在嶄新的朝陽下,我們奮鬥,我們歡歌,我們——”
溫郁站得腿酸,左腳重心換到右腳,然後看了眼表。
已經過去三十分鐘了,能獎勵自己看一眼某人嗎?
能,瞧一眼同事而已,憑什麽不能。
他心裏鄙夷着自己的口是心非,側過頭遙遙望另一個方向的某人。
聞玙後背挺得筆直,與其他幾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教師顯得格格不入。
他看不見他的側臉,只能找到一個勉強的角度,瞧見四分之一的背,三分之一的腿,和一個輪廓模糊的後腦勺。
即便如此,也覺得心裏怦怦直跳,慌亂來得很遲。
男人面對着主席臺,對身後目光毫無反應。
可無獨有偶,旁邊擋住視線的學生悄悄蹲了下來,讓他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全部背影。
溫郁心裏松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目光別開。
就這樣,時間到了,見好就收。
目光一移開,心裏反而起伏更甚,有種貪婪的焦慮。
會有其他老師主動湊過去和聞玙一起站嗎?
漂亮女老師站過去會很刺眼,年輕男老師……會更刺眼。
溫郁努力去聽新一學年的宏偉展望,直到典禮結束即将散場之際才允許自己再看那人一次。
聞玙身邊始終沒有任何人。
那個男人獨自守候在所有學生身後,不言不語,許久才偏頭看一眼天際飛翔的鴿群。
溫郁心裏被狠狠地紮了一下。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們不再有任何交際。
如同兩個成熟自重的成年人看透了青春期的昏頭腦脹,默契選擇就此抽離,不多糾纏。
餐廳,教室,辦公室,任何可能偶遇的地點都不會碰到對方,即使是兩批教師隊伍擦肩而過,他們目光始終看着前方,不再有任何接觸。
溫郁再回家時都再也沒有人送,一個人獨來獨往,反而在下班路上遇到從未設想過的熟人。
“小溫啊,沒想到你家住在胡同裏頭?!”陳主任抱着公文包很是感慨:“我的天,這得是什麽出身才能住老北京的胡同……”
“其實挺多原住民家裏都這樣,”溫郁走在後面,有點尴尬地摸摸後腦勺:“其實真拆遷起來也不一定給很多,北京這邊管得很嚴。”
“那不是這個道理,能住在四合院裏,生活風貌都不一樣。”陳主任搖花手似得左右手一劃拉,又精神起來:“對了,你最近有空嗎?”
“我女兒……一直想學鋼琴,我怕外頭的老師不太會啓蒙,感覺還是你最行。”
一說到這裏,陳主任臉上蕩漾出幸福的笑容。
“我家小葉子啊,天生手長得像她媽媽,又細又長,沒人教都能聽出來曲子的譜。”
“溫老師,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你老來給她上課,但咱兩是同事,有啥都好說,是吧?”
溫郁愣了下,随口道:“我現在有空,要不跟您過去看看?”
“那敢情好!”
他們去了胡同口外六百米遠的又一個小區,小孩兒剛下幼兒園回來,說話還不太利索,但笑起來圓圓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特別可愛。
溫郁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給小朋友上了一個半小時的啓蒙課,眼見着時間不早了才起身告別。
小孩兒正玩得興起,戀戀不舍地抓着溫郁的衣角。
“溫老師明天還來嗎?”
“溫老師以後會常來的,小葉子你先松手,”陳主任哭笑不得:“孩子他媽,你帶着她先吃點點心,我送溫老師下去,不早了。”
下樓之後,陳主任摸出一個紅包,溫郁立刻反應過來,沒等他把手伸出來就給摁住了。
“咱別這樣,您再拿這個臊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那也不能讓你做白活兒。”陳主任強行把紅包塞他衣服口袋裏了,又認真道:“你真是幹這行的材料。”
“我跟她媽平時在家裏帶孩子,甭管是看卡通還是搭積木,這小壞蛋就沒有精力集中超過三十分鐘。”
“今兒你一來,瞧瞧瞧瞧!”
溫郁右手往外套兜裏一探,紅包硬紙殼剛好硌着掌心,像是又給刺一下。
他清醒過來,搖搖頭。
“我準備辭職了。”
“為什麽啊?”陳主任急了:“你別開這個玩笑啊,我都在找上級幫忙給你争取編制了——你怎麽也算高端技術人才了,學校一直很看重你!”
溫郁摸了摸後腦勺,他臨時得編個謊出來,但恰好這時候卡殼了。
陳主任原本還樂呵呵的,這會兒也是真急了,身形一轉還堵在溫郁面前。
“你遇着什麽事了,跟咱們商量一下!”
溫郁一怔,腦子裏的通路突然選了最短路徑。
他沒法對着他的上級扯謊。
“我……”
他露出釋懷笑容。
“我是同性戀,我不配教書。”
陳主任一頭霧水。
“這都哪跟哪,你就算真是——真是同志,那你也不是□□,不是虐待狂,”陳主任說話太快,都有點被口水嗆着:“這都哪跟哪!”
溫郁還想說句什麽,卻被領導打斷。
“小溫,你先不要糾結那些有的沒的。”
“我問你,你家有剪刀嗎?”
溫郁皺眉點頭。
陳主任眼神嚴肅起來。
“每個人家裏都有剪刀,可是小溫,有哪個家長會無時無刻提醒自己,老師會帶着剪刀去捅學生嗎?”
“我不建議你辭職。”
“你确實很年輕,也可能是在更年輕的時候,比被剪刀還要鋒利的東西捅過。”
“以至于你在時刻害怕,你會成為剪刀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