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師們上班也頗有點循規蹈矩的意思。
一樣的課本, 一樣的教學循環,時間久了會覺得自己像是陷進什麽輪回裏,三年一晃又三年。
變化最多的, 反而是學生們。
很有意思的是, 年年都有學生整活兒, 惹的亂子不斷推陳出新,給各年級相對枯燥的教學活動提供了不少新鮮勁兒, ?中有好有壞。
碰到個天才點的學生, 不但自學編程勇奪金獎, 還能幫忙順手把學校網站兼教務系統都上下維護一遍, 堵了好幾個缺口。
這活兒校長出去問過, 找個負責網絡安全的團隊過來搞,至少十萬起步。
校長知道以後啥都沒說,特意去找學生鞠躬道謝, 往下批示各科老師都不許占微機課,讓小孩兒們每周玩玩游戲活動下腦子都成。
但也有不少天賦點歪的。
譬如學個化學就是和硝/酸/甘油過不去的, 半夜摸到學校後面噴街頭塗鴉的,更有甚者, 一口氣和六七個學校的男生同時談戀愛,結果有一天漁網撞破, 幾個男生哭着找上門要個說法。
當時的情景着實震撼,以至于高一高三的老師都湊過來悄悄看一眼。
後來那妹子也沒轉學, 擺擺手該玩玩該吃吃,聽說在班裏人緣極好, 沒人說她半句壞話。
老師們私下裏聽八卦聊小巷消息時是一副家常口吻,真回到學生面前還是要象征性板個臉,維持下身份威嚴。
也有不少學生瞥見過他們作為普通人的平和一面, 心中敬畏雖然少了,但不自覺會更親近他們。
聞玙作為高二年級青年教師隊伍裏的中堅力量,表面上是全部精力投入教學工作中,踏實誠懇地完成每日工作。
他沒有斜對門一班班主任陸凜那麽不茍言笑,平日裏很和學生們聊得來,但也沒少笑眯眯地抱一摞卷子進班裏掃蕩紀律。
三言兩語看起來輕巧,能說得人後背發毛。
學生們?實還是怕他的。
所以溫郁每次在食堂和操場聽他聊以前學校裏的勁爆新聞,都習慣性看一眼有沒有七班的學生在附近。
他很想大吼一聲。
看看啊!!這才是你們聞老師的真正面目!!
“這回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學生,又整了個大的。”聞玙帶他去校外買刨冰吃,示意老板給自己來一份青芒椰奶:“少糖去冰,不要椰果。”
“在校外打架了?”溫郁随口猜了一句,見聞玙搖頭,皺眉猜更大的:“該不會是跟教育局打電話,把附近哪家培訓班給端了吧。”
“都不是,他搞了個很厚的A4活頁本。”
“只有一個本子算什麽。”
老板端上冰飲,聞玙順手摸了把迷你小花傘,插在溫郁的草莓刨冰旁側:“那是個……游動性吐槽本。”
也算是複古性加密。
匿名群,表白牆和貼吧都不夠有保密性,學生們千防萬防,都還是遲早會出現‘有心人’截圖告狀。
“他們這也算是P2P加密,”聞玙掏出手機,給溫郁看裏面的照片:“每個人想翻閱這個本子,都得上交自己的活頁,算是投名狀。”
“而且不許群體借閱,每次持有者限一人,時間不能超過一天,每次轉手都得在本子第一頁裏登記姓名電話QQ號。”
溫郁好奇起來:“這裏頭都有什麽?吐槽老師或者學校?”
“都有,還有在裏頭記手賬寫日記的,”聞玙回憶着自己看到的內容:“有幾個挺有才的學生,輪流往裏頭塞自己畫的老師肖像,還有四格漫畫什麽的。”
說髒話的基本都是語氣詞,也有接機表白或者控訴的話,但更多的算一種肆意的公共交流。
形式上來說,堪稱吉普賽式校園BBS。
“後來這本子終于進了我們辦公室,給馮老師氣得,兩天沒睡好覺。”
“有人罵他了?”
“倒也不是。”聞玙搖搖頭:“有人寫了一條,‘馮老師的鼻孔好大啊,希望他剪剪鼻毛’。”
“然後下面幾行全都是跟帖,說是啊是啊真的好大,我上課都在盯他的鼻孔,還有接力數鼻毛有幾根的。”
“馮老師看完這個本子,憋了好幾天才沖過來問我們——‘我的鼻孔真的很大嗎?真的真的很大嗎??’”
溫郁跟着亂笑,相當沒有身為老師的自覺。
“那你呢?有聊你的嗎?”
他剛入職沒多久,估計沒幾個人關心。
但是……聞玙都來這教完好幾輪,肯定在他們這混眼熟了。
聞玙原本是當個瑣碎話題随便聊聊,到這才意識到什麽,目光偏到另一邊。
“沒。”
一個字,言簡意赅。
溫郁好奇心徹底燃起來:“一般這麽說就肯定有——他們說你什麽了?”
聞玙擡腕看表:“差不多該回去上課了,走吧。”
溫郁知道從他這問不出什麽了,鼓着臉想了一會兒,決定曲線救國:“那不問你,這本子算是被嚴密保護了,最後怎麽到你們老師手上的?”
“張老師她兒子在咱們學校讀高一,有天也拿回去寫,被他媽瞧見了。”
噢……那肯定後來又放回去了。
溫郁聽得很有想法。
他得找個機會把這本子拿來看看。
兩人一路往回走,路上空空蕩蕩,學生都關在學校裏不讓出來,只能瞧見黃衣藍衣外賣小哥來去如風。
溫郁走路不太專心,低頭玩手機回消息,用餘光跟着聞玙。
後者走着走着突然停了:“媽。”
溫郁差點心髒驟停。
他本能揚起一個笑,擡頭往前看。
鐘琴站在學校門口,一手拿着小香包,一手多拎了個小帆布袋。
很奇異的是,她竟然一點都沒有變。
相別十年,便是小賣部裏的老板也身形走樣,啤酒肚大了一圈不說,臉上還多了好些褶子。
溫郁還在讀書那會兒,每次開家長會時都會忍不住看琴姨好幾眼。
她真像是從電視劇裏走出來的女人。
喜歡穿旗袍,說話溫柔輕和,帶一點點上海口音。
每次出現在?他同學面前時,頭發都盤的一絲不亂,笑容也很得體。
她手極巧,雙釀團做得堪比人民路的老師傅,每次聞玙帶去班裏都一群人搶着吃。
當時班裏也有好些個暗戀聞玙的女生,還私下議論過,要是能嫁給聞玙這樣的老公,再來個鐘琴這樣的婆婆,搞不好能爽到爆。
時隔太久,他再一次看見琴姨時,甚至感覺她變得更年輕了。
不僅臉頰皮膚細膩,氣色明亮,一笑起來也有種春日風暖的溫柔。
這樣好的琴姨……怎麽會遇到那麽個傻逼的丈夫?
溫郁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自己罵聞玙他爸傻逼,聞玙本人應該沒多大意見。
“小玙——”鐘琴擡手招呼他們,等溫郁走近了才突然反應過來,語氣裏帶着幾分驚喜:“你是,你是小郁是不是?!你怎麽長這麽大了?!”
“媽,”聞玙很拿她沒辦法:“他跟我同級,也該二十多歲了。”
溫郁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鐘琴抱了一下,後者對他喜歡的不行:“哎呀呀,長得比小時候還要好看了!你看看,五官完全長開了,氣質也好!”
“這些年你跑到哪兒去了,唉你都不知道你琴姨有多想你。”
溫郁腦子還在當機狀态,遲疑道:“琴姨,好久不見。”
“我媽前段時間在國外交流學習,我沒跟她說你回來的事。”聞玙小聲解釋道:“絕對不是要瞞着。”
“晚上報了要下雨,順路過來給你送傘,還給你帶了點水果,”鐘琴笑眯眯時眼尾才顯出細小紋路,但仍是美得無可挑剔:“你們要上課了吧,回頭聊。”
溫郁半是心虛半是緊張地嗯了一聲,匆匆道:“抱歉啊,沒來得及跟您多聊幾句,我先上課去了。”
聞玙留在原地,跟他揮了揮手。
然後母子兩目送他一路快走,眨眼消失在校門裏。
“你真拿我當外人啊,”鐘琴等瞧不見人了才拿出化妝鏡出來,看一眼自己的妝花了沒有:“小郁回來了不跟我說?”
聞玙默默道:“之前怕你攪黃了。”
鐘琴柳眉一挑:“追上了?”
“我不太确定,”聞玙表現得有些費解:“我覺得我跟他之間還有點心結沒解開……而且別說他媽那邊,他自己心理都還沒完全過去。”
鐘琴還在看鏡子,随手啪嗒一關,并不太CARE兒子的感情生活。
“苦哈哈等多少年了,自己把握機會吧。”她送完傘算交了差:“我晚上跟老同學一起唱歌去,晚飯你找小郁解決吧,請人家吃點好的。”
聞玙苦着臉看她:“你日子過得很逍遙啊……”
後者已經在叫車了,懶得跟他多聊:“走吧走吧,你回去蹲班去。”
“……”
鐘琴很多年前完全不是這樣的。
聞玙自小到大看着變化在眼裏,雖然事先有些預料,但也沒想到她轉變的如此之劇烈。
與?說是時間效應,更像是生活裏的劇變可能會完全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他接了帆布袋,目送親媽坐車離開之後,才打開袋子瞧了一眼。
好家夥,還有一盒冰過的榴蓮。
……誰敢在辦公室裏吃這玩意。
溫郁一路化身業餘競走選手趕回去上課,上完直接跑回辦公室裏窩着,自我防禦機制半開不開。
他真沒想到會在校門口碰見聞玙他媽,由于心裏太緊張,這會兒後腦勺都有點發疼。
腦子還沒完全轉過彎來,門口有學生敲了兩下門。
“溫老師,您有空嗎。”
“在的。”溫郁關掉淘寶頁面,瞧見是七班的學生來找他。
“你是……錢駒,對吧?”
女生很開心地點點頭,得到許可以後走進來,腳步輕快。
“我想問您個事兒。”
“你說。”
“我現在讀高二,想準備藝考……還來得及嗎?”
溫郁定了定神:“你想走哪方面?”
“音樂,比方說小提琴,或者作曲系?”
“先前有基礎嗎?”
女生搖了搖頭。
溫郁沒有馬上勸退她,起身去隔壁工位要了兩份資料,複印好交到她手裏。
“這種事需要謹慎考慮。”
“你首先要确認心儀的院校以及專業,然後和家人溝通清楚……”
他的回答有些官方,以至于說到一半還是搖了搖頭。
“如果完全沒有音樂基礎,臨時學小提琴是沒法贏過那些自幼練琴的學生。”
“你可以試着把專業方向擴寬一些,找找自己喜歡的方向。”
錢駒接過資料認真說了聲謝謝,眼睛放光。
等她走後不久,溫郁才從各種瑣碎事件裏找出有關她的殘存記憶。
他以前留意過年級考試排名,錢駒大概在前五十名左右,屬于努努力沖清北的批次。
她不會彈琴,也不會小提琴,樂理能力一般。
但是在合唱排練和音樂課裏……相當快樂。
這個學生很享受與音樂有關的各種事情,有時候課上他放一些交響樂作品,有的學生會趁機補作業或者看書。
但錢駒總是撐着頭仔細聽,有時候還會問有關最近演出的事。
大概是優等生靈感突現,偶爾想嘗試下別的路線吧。
溫郁對她的轉向并沒有太多信心。
但緊接着第二天大課間,錢駒再一次過來了。
這一次不僅帶了厚厚一疊自己複印整理的資料,而且還有各大院校的錄取要求,專業情況。
她選出了自己最心儀的幾個,寫了好幾頁筆記,開開心心地拿來給溫郁看。
女生很有朝氣,梳着高高的馬尾,笑起來很有英氣。
溫郁簡單解釋了幾個問題,又聯系有經驗的老教師過來幫忙參考,仔細給了些意見。
“所以說,考小提琴系是肯定不太可能了,如果想考作曲系……你會面臨巨大的學習壓力。”
他皺眉補充道:“視唱練耳本身就很吃功夫,現在高二的課程難度不斷收緊,你可能要做大量的時間取舍。”
旁邊老教師只當她是一時腦熱,随口問道:“你每天上輔導班嗎?”
“我媽給我報了三個,數學英語和物理。”錢駒回憶道:“她好像還想再給我補補化學。”
老教師搖一搖頭,知道這對父母是準備把她往哪條路上培養。
——哪條都不會是搞藝考的這一條。
溫郁看出前輩的敷衍,低聲道:“這是很重要的人生選擇,有空還是和你的家人聊聊吧。”
錢駒嗯了一聲,認認真真謝過他們,然後告別。
她走後不久,老教師留在這喝茶聊天,溫郁多問了一句:“您覺得她有可能往這條路走嗎?”
“成績好,父母還想着繼續培優,你想想這裏頭沉沒成本有多少?”老教師擺擺手,當那孩子是鬧了個玩笑:“要把從小到大的精英教育都扔到一邊,高二了突然從頭開始學藝術,胡鬧。”
“就算我自己的孩子突然來這麽一句,我都不可能答應。”
溫郁點點頭,不再多話。
這件事他不知為什麽,還是壓在心裏,下午放學的時候去找聞玙說了。
“錢駒?”聞玙聽到這個名字,很有些詫異:“她是我們班新一屆學習委員,有一次考了年級前十。”
溫郁哦了一聲,情緒闌珊。
是不太可能。
“今天還會下雨,”聞玙瞧着外面的天空:“你帶傘了嗎。”
溫郁還在出神想事情,半晌道:“不清楚。”
“那我送你回去,”聞玙從辦公桌裏抽出傘,笑容得意:“而且傘可以擋住我的臉,你媽要是出來了,我直接拿傘擋着臉跑掉。”
溫郁笑得不行:“你這是談戀愛呢還是做賊呢。”
他與他親近的機會太少,周一到周五大半時間被釘在不同教室裏,周末才能悄悄出去約會幾回。
從前總是拘謹,眼見着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忽然也心動起來。
“就這一回。”他叮囑道:“送到胡同口就行,不要走太遠。”
聞玙嗯了一聲。
放學鈴聲一響,學生們跟晚歸的鴿子一樣呼啦啦往外散。
四樓五樓仍亮着燈,有些學生仍留下來繼續晚自習,要等到門衛清場才走。
秋深雨冷,夜猶如濃到化不開的墨。
聞玙一打開傘,寬大的傘沿如帳篷般将他們罩住,兩人靠緊了一起往前走。
溫郁此刻很怕母親在校外等。
可是他舍不得這一小會兒的同行,即使自己有傘,即使多走幾步也意味不了什麽。
學生們都撐着不同的傘,像是許多個小世界就此打開,把擁擠道路逐一切割分離,衍生出許多個獨立的小空間。
他們擠在傘下,踩着積水往前走,心裏映着雪亮的光。
溫郁膽小,怕附近有哪雙眼睛看過來。
可聞玙身上是暖的,他仍不自覺地緊貼着他。
後者淡笑不語,像摟哥們一樣擁着他的肩。
溫郁屏着呼吸同他走過馬路,跨過水潭,又轉了一整條街。
雨很大,他們可以走得很慢。
不聊天也無所謂。
一直走到胡同口,他才把心裏準備了很久的話說出來。
“到啦,前面我自己走吧。”
聞玙把傘往下壓,輕輕吻了他一下。
溫郁被親得心跳加快,一時間特別舍不得他。
他開始努力找搬出去住的理由,但除非一中換個校址,他現在的住處已經是最近的選擇。
“真不好,”溫郁忍不住嘆氣:“我不想走了。”
聞玙拉着他的手,又低頭親了一口。
胡同遠處有三輪車叮叮當當的響,是收廢品的路過。
溫郁生怕有誰會目睹然後告狀,還是把公文包舉過頭頂,快速說了句再見。
他淋着雨往前跑,跑了沒幾步又往後看,見聞玙仍舉着傘看他。
只是這一次傘沿擡起來很多,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我回去啦。”他大聲說了一句,後者認真點頭。
像是完成了什麽重要的交接。
溫郁長長望了男人一眼,又頂着雨往家裏跑。
他忽然感覺自己這十年也沒變多少。
像是還在讀高二。
再一沖回家,推門就聞見茶樹菇老鴨湯的香氣。
顏晚馨還在用小扇子給爐子護着火,瞧見他時才驚得站起來:“你不是帶傘了嗎?早知道我去接你了!”
“這才幾步路,”溫郁一路沖到涼棚底下,拍了拍皮包上的水珠:“我回來才開始下,沒淋着。”
顏晚馨抹了把他的外套,有點納悶:“是沒淋着,洗洗手準備喝湯吧。”
溫郁飛快應了,幫她收拾旁邊的桌面,身後人又道:“明天我們公司組織學習,午飯晚飯都不備着了,你自己在學校吃完了回來。”
“學習好啊,”溫郁心情相當好:“哪天我教您拉琴啊。”
“別,”顏晚馨拿蒲扇敲他:“你三四歲那會兒天天在家裏鋸木頭,我那會兒看着琴都耳朵疼,現在也沒好。”
日子像是突然消停下來。
不折騰不費神,也不會冷不丁爆個特大事故,搞得人心力交瘁。
屋外清清冷冷下着雨,棚子裏有小火爐炖着湯。
溫郁布置碗筷時擡頭往外看,院子裏的石榴樹枝葉繁密,滴水細密猶如珠幕。
他動作停頓了幾秒。
這算是生活終于放過我了嗎。
他有種安穩許久以後才萌發的慶幸。
要是一直都是這樣,也很不錯。
不貪求更多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溫郁起了個早,還換了身運動裝出去晨跑一老圈,帶了豆漿油條回來。
顏晚馨吃完利落地洗了碗,吩咐他提前準備一把傘擱在辦公室裏,在廚房裏目送兒子出門。
等院門關上,她怔了很久,然後返回自己的房間。
她的卧室從前很擁擠,塞滿了各種東西,好幾個櫃子靠在一起,東西老是沒地方擱。
現在少了一半的衣服,結婚照也從牆上摘下來,像是突然多了十幾個平方。
顏晚馨在櫃子裏翻翻找找,挑了件最得體的衣服,想了想還抹了點頭油。
她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伸手碰了下唇。
是老了,唇色都發黑。
她開車一路向南,一路往大興區開。
北京也是越來越大了。
從前只有五環,後來擴到六環,再是七環。
無數人搶破頭往北京擠,拼了命也要紮根在這裏。
從市中心開車到大興大概要五十分鐘。
她路上抽了兩根煙,等紅綠燈時有些不耐。
等到了目的地,顏晚馨靠着椅子想了很久,最終才拿起包下車。
門口獄警已經跟她混了個眼熟,見着時還會微微點頭打個招呼。
等候區今天坐滿了人,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日子。
過了許久,有人探頭出來喊。
“4097溫健武家屬!”
她煙瘾又上來了,搓了下指節往裏走。
溫健武走出來時腳步平穩,兩人很平靜地打了個招呼。
雖說是夫妻,這麽多年都在坐牢,連熟悉感都褪了個幹淨,也就剩幾分客氣。
顏晚馨以前經常來這裏,有時候不是為了見誰,就是一個人心裏堵得慌。
她丈夫在裏頭坐牢,但她何嘗不是在外頭坐牢。
頭幾年有數不清的債務,幾度逼得她想賣了家裏老屋,好在後頭還是撐了下來。
現在還得陸陸續續地還人情債,像是永遠都欠着誰。
她頭幾次見他一回痛罵一回,三十分鐘根本不夠發揮的,洋洋灑灑中間根本不用換氣。
後來有機會被債主搞到心态爆炸,去見溫健武時還特意帶了瓶水,罵到嗓子冒煙喝兩口繼續吼他。
“杠杆杠杆,你他媽是真的敢玩啊?想過今天老娘在外頭給你擦了多少屁股嗎!”
“狗日的龜孫子!”
有次罵完出來,一看時間在裏頭呆了四十多分鐘,獄警居然也不敢攔她。
十年,換算一下,一百二十個月。
她見他不到一百次,第十幾次時就已經罵不出來了,看着他只是哭。
溫健武有過很多種反應。
他忏悔過,痛哭過,麻木過,嘆息過。
兩人就算有再多的話說,也始終隔着一堵玻璃牆,要說話還得拿着電話,送瓶腐乳進來也得被再三檢查。
顏晚馨今天坐下時,氣息有點不穩。
溫健武連着兩個月只見到兒子,沒瞧見她,皺眉感覺不太對。
“你還好嗎。”
顏晚馨沒說話,只疲憊地搖一搖頭。
“郁郁這兩個月都來看我了,”溫健武關切地看着她:“他現在也懂事了,應該能幫你分擔不少。”
“他來北京這件事……是他自己做主的?”
顏晚馨只是搖頭。
溫健武感覺她今天狀态不對,心事太重了。
他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獄警,苦笑一聲:“跟我說還怕什麽。”
“我這是存放秘密最好的地方,想跟別人說也沒處去,是吧。”
顏晚馨沉默了很久。
她像是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了,把額頭和肩頭都壓在玻璃上,半側着身子說話。
“幾個月前,聞玙找過我。”
溫健武聽見這個名字時有些許變色。
他對這個名字有種本能的拒絕。
這個名字意外的和自己兒子的姓名同音,就此衍生出多少不該有的糾纏,他和她心裏都清楚。
“這幾年,聞玙一直有找過我。”她冷靜道:“搬走的時候,我本來删了他的電話,後來他換了個號,還是會逢年過節給我發短信。”
溫健武臉色不太好:“他一直想挽回郁郁?”
“不全是。”顏晚馨伸手揉着眉頭:“他不會繞過我去試圖聯系郁郁,但是也禮貌問過幾次他的情況。”
“你……”溫健武想說句什麽,但又發覺自己已經喪失了大部分做父親的資格:“哎。”
“他前幾個月飛到廣州,單獨跟我談過一次。”
“你們說了什麽?”
“來不及解釋了,”顏晚馨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自行省略大部分內容:“我最後想着……不行就試一次。”
她也老了,很多事未必能看清楚。
溫健武伸手按住玻璃牆,有些難以置信:“你——你答應讓他們談戀愛?!你知道他們是兩個男的對吧??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了!”
獄警的表情有些許變化,但很快收了回去。
“我沒答應。”顏晚馨平淡道:“我只答應了放郁郁回北京。”
“這兩者能有什麽區別,”溫健武聽得甚至有點惱火:“他回北京肯定有機會見到——”
“不是有機會見到,”顏晚馨笑起來:“他們在同一個學校教書,天天都能見到。”
“你在做什麽?!”溫健武重重坐回位置上,整個人失魂落魄:“那是我們兩唯一的兒子啊……”
“我們只有郁郁了,”他喃喃道:“你在做什麽。”
“溫健武你知道嗎,”顏晚馨笑得眼眶都紅了:“我回北京之後給他做了一頓飯,他居然把一整碗都吃完了。”
“他在廣州的時候,我給他炖湯,我給他煲粥,他一天就吃一口,像是每天就靠一口氣吊着活。”
“你知道他前幾年瘦成什麽樣子了嗎?”
她說起來都有點想哭,又不肯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淚,只是一邊笑一邊搖頭。
“我有時候都在想,難道我這個養了他二十多年的親媽,還比不過一個他高中認識的外人。”
“可是郁郁他現在,他現在才像是真正活過來一樣。”
溫健武不斷地搖着頭。
他無意否定她,他對她從來只有滿懷的痛苦和愧疚。
可是他沒法接受。
“你真的想好了嗎?”他聲音有些嘶啞:“你知道同性戀是什麽下場吧。”
“北京,這已經算最先進的幾個城市了。”
“他們但凡在學校被發現,或者被鄰裏知道,得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這兩個人要是糾纏一輩子,就只能偷摸着過一輩子,在街上公開牽個手都不可能——”
“再放早幾年,那是流氓罪,是不正當關系!你不能放任他變回去!”
“晚馨,你帶他回廣州吧,我求求你。”溫健武幾乎想用頭撞玻璃牆,一揚手鐐铐撞在玻璃牆上亂響:“你不能毀了他啊。”
“我不知道。”顏晚馨喃喃道:“我真的沒有想好。”
獄警适時提醒了一句:“時間到了。”
她起身時像是抽泣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回正常的表情。
“就這樣吧,以後再說。”
溫健武坐在原地愣愣看她,直到顏晚馨轉身即将離開時才喊了她一聲。
“晚馨。”他哀求道:“你想想,你好好再想想。”
她回頭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溫郁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還是淋感冒了?
他等了會兒第二個噴嚏,偏偏半晌沒反應。
隔壁工位的同事最近在聽歌劇,耳機還漏音,中間隔了條走道都能聽見鬼哭狼嚎伴着小舌音。
溫郁在自己工位種了一排小多肉,學校教務還幫着添了一盆綠蘿,乍一看氣氛情調都很好。
他等得無聊,心想要不再養養魚得了。
正點開淘寶看辦公室裏都能養什麽魚,門外傳來忐忑不安的詢問聲。
“請問溫老師在這嗎?”
溫郁下意識擡頭:“我在這。”
一對夫婦站在辦公室門前,沒有貿然進來,說話很客氣。
“溫老師,能跟您聊一會兒嗎?”
“可以可以,我等會沒有課。”他快速迎過去,給他們找了兩把凳子。
聽歌劇的同事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辦公室常年沒人過來,最近又是學生又是家長的,搞得像主課一樣。
溫郁随手給同事塞了包酒鬼花生,陪兩個家長談話:“您兩位是?”
“我們是錢駒的家長,”錢爸爸搶道:“這次來想跟您好好了解一下情況。”
錢媽媽跟着點頭:“您好您好。”
“噢噢這樣啊,”他回過神,意識到兩位家長可能要委托自己當說客,幫忙勸勸異想天開的女兒:“錢駒的事我之前一直有了解,她也找我談過好幾次。”
“是的是的,我們也聽說了,”錢媽媽不安地調整了下坐姿:“這件事對于我們來說……也真的是太突然了。”
“我們還聯系了聞老師過來一起談談,您不介意吧?”錢爸爸想起來什麽:“他剛才發微信說馬上過來。”
溫郁意識到這兒人有點多,起身示意他們往外走:“咱一起去走廊聊吧,外頭也涼快。”
“好的好的!”
三人剛出去,恰好聞玙大步流星走過來,在溫郁身邊站定。
“您好。”他與他們依次握手,已經很有接待經驗了:“今天剛好溫老師也在,咱們可以多方了解下情況。”
溫郁與他交換眼神,錢媽媽跟着點頭:“好的好的,我家女兒的事辛苦兩位老師了。”
“她突然要學音樂這件事,我們一開始也以為是開玩笑。”她苦笑道:“我們連1對1的化學老師都找好了,哪想到……”
“有可能是想要逃避什麽壓力,或者是最近考的不夠好,感覺到挫敗了嗎?”溫郁試探道:“我們也可以幫忙做一下心理工作。”
錢爸爸搖了搖頭。
“這些話我們都問過了,都不是。她就是更喜歡音樂。”
“駒駒說,她每次把時間花在這些上面,才覺得快樂放松,比上任何輔導課都來得開心。”
“我們還特意帶她去上了幾次視聽課,她甚至看視頻提前預習完好幾節,出來老師也直誇她。”
……那這樣是很難勸。
溫郁心裏嘆了口氣,已經在想自己回頭該怎麽和聞玙一起說服她了。
對于這樣的學霸而言,突然掉頭去學音樂,在家長心裏可能跟突然走邪路一樣吧。
“直到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她真是想學這個。”
錢父露出懊惱又自我譴責的神情,嘆了口氣。
“溫老師,您看現在我們再鼓勵她去藝考,還來得及嗎。”
溫郁呆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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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X師尊
《昙仙》
聞說述玉有山,得道即登仙。
更有仙尊氣态不凡,衣如紫昙發如落雪,見一眼便讓人忘神。
沈朝夕只一笑付之,廣開山門教習道法,年年拒掉無數桃花。
期間有人堕了心魔,有妖斷了情竅,受無窮苦楚。
他拂衣而去,身後門徒如雲,仙氣凜然。
直至天上道壇開,有赤發仙尊醉後探看,身後幾個愛徒都沒攔住。
“讓我瞧瞧,是哪個妖孽害我徒弟墜了情劫……”
沈朝夕笑意裏含着殺氣:“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