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夷(2)
第一次來從極淵只是匆匆一瞥,覺得進去後七拐八繞的,門洞很是繁複,這次一看,倒和之前不大一樣。
我驚訝道:“你的神仙洞怎麽變小了?不對,又好像是變大了。好奇怪。”
冰夷淡淡道:“我改了一下格局,把之前的結界解封了,只将這裏劃開成三塊,一做起居之用,另外的是栽植草藥和煉化器具丹藥之用。”他想了想又道:“後門處還有一處,圈養着靈獸和坐騎。”
我桀桀笑道:“哦……”
他笑的有些得意:“只是那裏你進不去,我布下的結界,是火系中的‘赤焰雲’,正巧與你的木系靈力相克。”
我心裏暗罵:看着一臉正經像,竟然也是個道貌岸然的,神仙果真是一肚子壞水。
雖說我對冰夷時常腹诽,但終歸還是聽話的。冰夷除了教我法術,卻也沒有多餘的話。
我只知道他終日在草藥上花費的時間最多。卻也在擺弄草藥時神情最是難過。
我最是見不得他這種心事重重的模樣,時不時陰他一下,只有這時候,他或怒或嗔,才顯得像個活生生的人。
或許我本是該叫他師父的,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和他這種師徒關系,就覺得很窩心,他明明和我差不了多少……
中秋月正圓時。我回了湯谷。每年中秋都是如此。
是冰夷這麽安排的。只是,每每我走的都不是很安心,中秋時候,冰夷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眼神一如既往的碎光暗湧,卻透着一種無聲的詭異,我是妖族,對于一切不安穩的氣息格外敏感。
但每每我回到從極淵,冰夷便又溫雅如一。
我也問過,他也從不回應,只是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讓我更是好奇,他這種厭惡,不是對我,似是對自己。
我看着他日複一日的對着那些花花草草和靈獸,神情越發的清冷孤默,心裏也越是難過,他這樣總讓我想起風伯,看着冰夷的背影,我常想,風伯此時是不是也在扶桑樹下想着往事。一邊喝酒一邊神傷。
我看着從極淵中年年歲歲都溫婉如春的麗景。心裏發狂一般。
Advertisement
我透過接引鏡,看到凡界雪花紛紛中,香車寶馬共喧阗的升騰,心裏暗暗湧動。對冰夷道:“我想吃糖人兒,想喝油茶。”
冰夷叫了女婢,女婢卻有些為難,這個她不知道。
她當然不知道,這是凡界才有的東西。
冰夷放下手中的東西:“你又想去哪兒玩,去吧,天黑了回來。”
我拖着他的胳膊:“我不要一個人出去,你跟我一起去吧,凡界正巧元宵燈會,熱鬧的不得了。你難道就不想去看看麽?”
他眼中一怔,有些恍然,我看他猶豫,不容分說拖他出門,還不忘隔空抓過兩件雪狐披,“走啦走啦,我請你吃好吃的,你不知道,凡界的東西好吃的很,你見都沒見過的。什麽香麥饽饽,驢打滾……”
冰夷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扯過我手中的雪狐披穿上:“好,我陪你去,免得你闖禍。”
我搖身一變,也變做他那樣的翩翩佳公子,手一伸,幻出一把玉骨扇,扇面簪花小楷如行雲流水。
我一搖一搖的對冰夷道:“怎麽樣,像麽?”
冰夷忍俊不禁:“還可以,只怕,若是被哪家小姐相中,我倒想看看你如何脫身。”
我看了看他,摸摸下巴笑道:“本公子自有妙計,不信今天可以讓你見識見識。”
我和冰夷在街上閑閑晃蕩,我一一默記着想吃的東西,心無旁骛,倒是冰夷,看着車水馬龍燈彩結連,也淡笑不語。我是真佩服他這一幅老神在在的神情。
我拉着他進酒樓,他反手一拉:“你帶錢了麽?”
我伸開手,掂了掂一只鼓鼓的錢袋:“吶,嘿嘿……”
他撫額嘆道:“別跟我說是偷的。”
我搖搖頭:“這叫順手牽羊。你是沒看見剛才那富家公子哥兒,肥頭大耳滿肚油腸,不拿他的我都覺得這良心過不去。”
他挑好座位,又問道:“你到凡界來,都是這麽弄錢的麽?”
我拿扇子敲敲掌心:“怎麽會,打劫比這個更有趣。還有什麽賣身葬父啊,算命化緣啊。都挺好玩……”
冰夷的臉又癱了癱。
我斜了他一眼:假正經。有種我今天點菜你不要吃。
我招招手喚來堂倌兒,給了他一個銀錠子:“給我上幾個招牌菜,再到外面的街上給我打包一些小吃,糖葫蘆、糯米團子、拉絲的糖人兒,都要,剩下的銀子就歸你了。”
堂倌兒樂呵呵的去了。
冰夷看的愣住:“你吃得完?”
我伸手一指酒樓外的乞丐:“你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這人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冰夷若有所思的皺了皺眉。
我餓得很,一雙筷子掄圓了雨點似的往桌上砸。想必冰夷道行比我高深得多,一二十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餓吧。
我與他坐在二樓臨着欄杆的桌上,一樓大堂一覽無遺。說書的說的橫眉豎眼,唱曲兒的唱的面紅耳赤。
其實,這人活一世匆匆不足百春,卻是酸澀苦辣嘗盡看遍,竟是比那修得不死之身的神佛來的更灑脫無憾、盡情盡興。
酒足飯飽,我搖着折扇逛到那賞燈作詩、才子佳人聚集地,也裝模作樣的去附庸風雅。
雪片灑灑落落,樓上月下,河邊舫上,青衫緋袍,人影如醉……真真是應了那句“誰家少年足風流”。
我一指人群,對冰夷道:“看這京城中的名門閨秀,看上了娶回去一個。你那從極淵也不至于冷清成那樣。是不?”
冰夷依舊面癱。
對牛彈琴不過如此了。
果真,我拿扇子撥了撥正頭頂一個花燈,我并無意去猜什麽謎,倒真有小丫頭上前來,露出八顆牙笑道:“我家小姐的燈謎,看的人最多,卻是三日來無人猜得出。公子想試試麽?”
我哪裏敢試,要知道,說書裏有一出:有小姐名喚麗娘,夢中與一書生柳夢梅相遇,都能一病不起,我雖說沒那般颠鸾倒鳳的模樣,可這女人心海底針,若真造了孽,可憐我這麽多年的修行豈不是要折了?
我折扇颠轉一勾,遠遠地看了一眼憑欄而立的曼妙佳人,微微一笑,回身倚向冰夷的懷裏,聲音不大不小,卻是能讓那美人聽的真切,“冤家,倒是說說,那謎底是什麽?”
那丫頭嘴角一抽,擰身便走,再沒一句話。
我擠出人群,拊掌大笑。
冰夷不僅面癱,且印堂發黑,“你……”
我擠擠眼:“你不是問我,若是被哪家小姐看上了如何脫身麽,這不就是上上之策?你不覺得?”
他搖頭淡笑。
我和冰夷遠遠地站着,他手裏不知什麽時候提着兩只蓮花燈,小小的燭子在燈罩裏,微微的亮着。燈罩上漸漸落着一層薄雪,燈火黯下去。
我離他不足三步遠,連他眉毛上的六棱雪花都看的清清楚楚。厚厚的雪狐皮穿在他身上,依舊清瘦玉立。握着蓮花燈的手指剔透無力的樣子。
我突然心裏覺得像是被人扼住喉嚨的翻攪,細細密密的疼,我腳下一點點挪着,渾然不覺,輕輕從背後摟着他,低聲道:“冰夷,冰夷……”
我那麽清楚地感到,他身體僵硬如冬日凍僵的蛇,心跳的咚咚響,連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蓮花燈掉進雪中,無聲,弱弱的燈芯噗的滅了,亦無聲……他手抖得厲害,卻是扣開我環在他腰間的十指。
“你也吃飽了,我們回去吧。”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換回原來的女裝,拉住他的手,“我不回去。”
他頓了頓,轉過身,我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仰着臉,倔強地道:“我喜歡你。”
冰夷看着我的眼,有些朦胧的掙紮,卻仍慢慢錯開:“胡鬧。”
我勒緊他不撒手:“我才不是胡鬧,我就是喜歡你。”
他皺皺眉毛:“什麽叫喜歡?你懂麽?”
我用力的點點頭:“我懂的,喜歡就是想天天和你在一起,看着你笑我就很開心,看你不開心我也很難過。”
他神色一震,像是急欲避開什麽一樣,有些微生氣:“放開我,你別胡鬧了。”
我一急,“我不要。”說完趴上去吻他的嘴唇。
冰夷的嘴唇,像雪一樣微微的涼,軟軟的,我覺得,那一瞬間,心都化成一彎水。我覺得,自我化作人形,從不曾這般,整個人像忽的竄上雲端,不,憑風駕雲更讓人心搖神馳。
不知怎麽我竟然覺得臉頰微微的濕潤,眼睛迷蒙開來,“冰夷,冰夷……”我像入了魔一樣一直喊他的名字。像天地間最珍貴的寶物,捧在手心含在口中。
冰夷的嘴唇有些抖,許久,我突然向後飛出三丈遠。
我這才覺得,胸口微微的痛,我直盯盯的看着冰夷,他低着頭,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額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臉廓上顯得猙獰可怖,他看看我,搖搖頭往後一步步退着。我走上去,伸着手:“冰夷……我是扶桑。”
“扶桑,扶桑。”他似乎不認識我一般,生硬的念了兩遍我的名字,突然捂着心口,像是忍着極大的痛苦。
我抱着他,他卻避我如洪水猛獸:“你走開。走。”
說完轉身,飛掠而去。
我癡傻了一般站在雪裏,雪下的急了,噗噗的落着,風卷起來,漫天呼嘯。
慢慢躺下去,看着飛雪中一輪孤月,锃亮如玉,月色裹着大雪,鋪天蓋地,一層層蓋在身上,我素來是不怕冷的,如今卻也覺得,心裏像是凍了三尺冰,結結實實。
我騰身而起,對着天空大聲喊:“冰夷,冰夷……”喊到最後,喊到耗盡力氣,終于還是哭了起來。
這個混蛋,我這麽喜歡他。他竟然對我說“走開。”
我發誓再也不理他了,我發誓我再也不回從極淵了,我發誓等我靈力超過他一定要打得他親口說喜歡我,我發誓……我發誓……
可是我心裏還是很難過。妖族都說,草木無心,最是不懂七情六欲。可為什麽我看到冰夷心裏會疼?我想,我真的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