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故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陰謀,讓遠嫁西域的君敏心在新婚之夜失去了丈夫,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寡婦。
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君敏心卻沒有過過一天安心日子,等蘇吉穆勒的地位完全穩固下來後,她恐怕再也不能用靖國來牽制他了。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
然而,最讓君敏心寝食難安的,是西域‘弟續兄嫂,子繼父妻’的詭異風俗!要她再嫁弑兄篡位、毒如蛇蠍的蘇吉穆勒,她還不如一死了之!
為了逃避這種可笑的命運,君敏心當着所有權臣貴族的面宣稱:自己要為死去的丈夫守寡三年,若要再嫁穆勒,也得三年之後再說。出乎意料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
蘇吉穆勒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我倒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麽花樣!”
陳寂不忍再見君敏心心事重重,宛如驚弓之鳥的樣子,私下裏也曾對她說:“敏兒,我帶你走吧,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總好過你在這兒受苦……”
君敏心只是笑笑:他們都是有抱負的人,哪能真的放下三千紅塵。
其實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
陳寂擡頭望向夜空,眸子染上了深沉的夜色,痛苦道,“我覺得,自己好無用。什麽都做不了,什麽也……”
回答他的,是一只悄悄緊握住他指節的小手。陳寂一怔,随即反手将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十指緊扣。
兩人靜靜地坐了會,有一搭沒一搭地細語着。到了月上中天,君敏心不得不回寝宮了,否則會讓人起疑。
陳寂忙道:“我送你。”
君敏心見自己離寝宮并沒有多遠的路程,又怕自己經常和陳寂呆在一起,會讓蘇吉穆勒抓到什麽把柄,便拒絕道:“路不遠,我自己回去好了。蘇吉穆勒狡詐陰狠,阿寂也要小心些才是。”
“我明白。”陳寂點點頭,又問:“蘇吉王賜你的那兩個侍女,可信麽?”
奴依和阿吉可可?
上一次穆勒弑兄時,聽到她兩在外頭尖叫,本以為死定了,結果卻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聽聞蘇吉王死了,她倆抱着君敏心哭了一整天,至今一提起此事,還是會忍不住悄悄抹眼淚,可見是至情至性的忠誠之人。做事手腳也勤快,尤其是阿吉可可,偶爾能逗得君敏心展顏。
Advertisement
“雖不至于推心置腹,倒也是單純忠心之人。蘇吉王選給我的人,總不至于是細作,阿寂可放心。”君敏心繞了繞胸前垂下的一縷長發,沖他安撫一笑,“再說,我身邊不是還有木槿和小九兩個丫頭貼身伺候着麽,周全的很。”
兩人偶爾見面,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吐不完的心思。這會兒又聊了一陣,才發現夜色已晚,實在不能再耽擱了。于是依依地告了別,這才各自回了住處。
自從嫁到西域後,君敏心就感到自己一直處于被動狀态,面對不幸與危機的接踵而至,她只能心力交瘁地應付,卻不能改變和左右的自己的命運。
想要更強一點,化被動為主動,強到能改變命運,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陷入沉思的君敏心拐過一條長廊,完全沒有感覺到周圍的異樣……忽然,一條黑影從拐角處的黑暗中蹿出,長臂一伸緊緊捂住她的嘴,将她往拐角處的黑暗裏拖去!
大腦短暫的空白過後,君敏心開始‘嗚嗚’地掙紮起來。身後那黑影的手又緊了幾分,一個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傳來:
“別叫,是我。”
——落長安?!他又來做什麽!
君敏心的掙紮戛然而止,落長安見她不再出聲,這才緩緩松開捂住她嘴唇的手。君敏心擡袖擦了擦唇,轉過身來滿腹狐疑地盯着落長安。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閃爍着不知名的光。見君敏心毫無顧忌地打量着自己,落長安竟有了一絲不自然的局促,別過臉不敢直視她。
君敏心頓時好笑:落長安在害怕。桀骜不羁不可一世的九王爺,竟然害怕見到自己,是心虛麽?
兩人都沉默不語,君敏心更是疑惑了:這人追随到西域,半夜潛入王宮抓到自己,卻又不開口說話,他到底要幹什麽?
最後,還是君敏心先開了口:“九王爺冒險來此,所為何事?”
落長安眼神閃了閃,下定決心道:“你身邊已是危機四伏,這西域不能再呆了,跟我走吧。”
又是這句話!
君敏心涼涼一笑,十指撚了撚窄袖長裙上點綴的珍珠,漫不經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九王爺要帶我去哪?”
落長安長身倚在壁上,沉默片刻,說,“你跟着我,我養你。”
君敏心一愣,随即像聽到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似的,抱着肚子笑彎了腰,直到眼角笑出了眼淚,她才不着痕跡地将它抹去,扶着牆緩緩直起身,嘲弄似的地瞥向落長安:
“九王爺,你究竟哪來的自信,憑什麽認為我會跟你走?怎麽,為了能有足夠的力量與你皇帝哥哥抗衡,你連我這個小寡婦也不放過嗎?”
落長安渾身一僵,似乎沒有想到一向溫婉的君敏心竟會說出如此尖銳嘲諷的話語,眸子裏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這個狂傲不可一世的男人,此時的神情卻是如此狼狽可憐。他折劍般的薄唇幾度張合,艱澀道:
“不是這樣的,敏心,現在不是了……我只是,想要個救贖的機會。”
救贖?
“落長安,你變了。”君敏心沉吟片刻,忽然道。
聽聞他上次在戰場上中箭落馬,險些送命,怎麽傷好了之後,完全像變了一個人。無論是氣質還是言辭,都少了那份少年貴族的倨傲與鋒芒畢露,多了一份飽經滄桑的成熟與沉着……更可怕的是,他這兩次來找自己時,望着自己的那種暧昧而複雜的眼神。
落長安神色微變,深吸一口氣道:“你以為蘇吉穆勒在你新婚之夜篡位只是一個巧合麽?是皇兄的主意。”
君敏心本打算轉身離去了,聽到此話,她猛地停了腳步。
落長安繼續道:“蘇吉穆勒早與皇兄串通好了,以和親為借口拖住蘇吉王,好為穆勒争取密謀篡位的時間。相對應的條件是,穆勒必須替他除掉你,這樣不僅可以打壓靖王,又可以挑出靖、胡兩國矛盾,皇兄可坐收漁利……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方法,讓穆勒暫時留住了你的性命,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我知道。”
君敏心嘆了一口,回首冷聲道:“九王爺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跟你走的。君敏心已經死了……陰謀也好,危機也罷,不妨活給那些蔑視我的、希望我死的人看看,我——長風公主,照樣能在西域混的風生水起!”
擲地有聲的話語,宛如落珠。
說罷,君敏心決然地轉身離去,一步步走出陰影,走進一片寂寞的燈火闌珊。
落長安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留住那抹纖細的身影,卻終究,只是徒然。他喉頭幾番抖動,偏生再也沒有勇氣吐出一個挽留的字眼。
誰叫,自己前世負她呢……
“呵,一切,都是自找!”黑暗裏,響起他啞然的聲音,有如子規啼血,字字悲怆。
第二日,君敏心見到了蘇吉國的金娜公主,——那個被尊稱為‘西域太陽’的美麗女人。
君敏心一身朱紅色的緊腰長裙,黑長的柔發編成兩條麻花辮拖在胸前,領口綴着珍珠紐扣,繡了暗色花紋的窄袖下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及至小腿的裙擺猶如紅蓮綻開,腳下踏着一雙鹿皮小靴,面容秀麗,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少女的甜香。
天氣晴朗之時,她會帶着木槿小九、奴依可可等幾個貼身侍女在宮內逛逛,這是穆勒給她的唯一自由。
到了一處土磚壘成的牆壁下,突然看見穆勒正和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争執着什麽。見到有人到來,穆勒閉了嘴,目光越過那女人睥睨着君敏心一行人,嘴角漸漸泛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
那女人也轉過頭來。女子面容算不得十分精致美麗,卻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奪目的光彩,陽光般柔軟燦爛的金色長發在腦後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額間墜着珊瑚珠發飾,身姿妙曼成熟,凹凸有致,卻是穿着窄腰長褲馬靴,腰間束着一條布帶,做男子打扮。見到君敏心,她翠金色的眸中閃過一絲訝然,朝她咕哝了一句胡語。
身後的奴依在君敏心耳邊悄聲翻譯道:“這就是蘇吉王的親妹妹,金娜公主。适才她問你,是不是就是大哥迎娶的中原公主。”
君敏心微微提裙,按西域的禮節給金娜行了個禮。金娜了然一笑,一手按着左胸回了個禮,繼而,又轉過身,朝着已是國王的穆勒大聲斥責着什麽。
君敏心面色不變,心下卻十分訝然:沒想到這位公主身份如此尊貴,連新國王都敢斥罵,而且,穆勒只是單方面承受她的不滿,卻并未生氣或回駁,顯然對她十分忌憚。
若是自己能籠絡金娜公主,得到她的信任和支持,想必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吧!
如此想着,君敏心側首輕聲問奴依:“金娜公主與穆勒王在吵什麽?”
奴依側耳聽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是為了穆勒王刺殺了她大哥的事……公主認為穆勒王用了卑鄙的手法奪得王位,小人行徑,不是英雄所為。”
君敏心點頭:蘇吉王是金娜的親哥哥,金娜又骁勇善戰,現在她是否對穆勒心懷仇恨,想要替哥哥報仇?若當真如此,金娜一定能成為她的盟友……此事需從長計議,還是盡快和阿寂商榷商榷,做個定奪。
正想着,卻擡頭見陳寂帶着那幾個中原陪嫁過來的老工匠,正站在土磚牆上指點什麽。
“阿寂!”君敏心朝她招了招手,少年的身影在大漠和太陽所輝映的暖光中異常耀眼。
陳寂扭頭看見她,雙足一點輕輕躍下牆頭,抹了把臉上的細汗,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麽,卻聽見前方那金發女郎一聲驚呼:
“阿也那!”
一個幾乎快被世人所遺忘的名字,令陳寂吃驚地擡起頭來,愣愣地望着那帶着幾分猶疑的女子。金娜公主按着腰間的彎刀快步奔跑過來,驚喜道:
“夜空一樣黑藍的眼睛,漂亮的黑色鬈發——阿也那,果然是你!”
這下,君敏心也愣了。她差點忘了:陳寂原先還有着一個胡人的名字,叫阿也那。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的情敵既不是沈涼歌也不是小九喲,這位金娜公主才是奔着陳寂來的吶~~~明天放送番外!
☆、【番外】 落長安
仁德六年十二月二十八,大雪。有人雲大姜九王爺結黨營私,包藏禍心,帝忌之,命大将軍仇初照将其押解回京。九王爺擁兵反之,寡不敵衆,大敗,退守落霞谷。靖王君雪樓恨其當年射殺親女,使大将軍君閑破其谷。靖、姜兩軍兩面夾擊,九王爺腹背受敵,營下将士死有十之j□j。
王爺做困獸之鬥,奈何大勢已去,親信盡失,殺至懸崖邊,仰天大笑數聲,墜崖身亡,年僅二十四。懷中所抱,唯有一嫣紅如血琵琶耳!嗚呼哀哉! ——《姜史·九王之亂》
懷中的琵琶,有着觸目驚心的顏色。一如三年前,她那被鮮血浸透的嫁衣……
我說我喜歡聽她彈琵琶,曲美,人更美。她總是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聽聞此言,她下意識地擡起手覆在自己的面上,似乎要驅走那層薄薄的羞紅,滴墨似的眸子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溫潤潋滟。
“如何?”她鼓起勇氣向我展示她最寶貝的琵琶,調開視線,只用間或用眼角的餘光瞥我的反應。
“觸目驚心的紅,成色不錯。”我漫不經心地瞥一眼,淡淡的說,神情倨傲。
她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語調的清冷,原本就很細的聲音就更細弱了,仿佛一掐即短。她紅着臉局促道:“是呢,這殷紅如血的顏色,好似暮春那啼血的杜鵑。”
杜鵑……是了,那年她倒在我的箭矢下時,亦是杜鵑啼血的春日。子歸子歸,聲聲泣血,寸寸斷腸,凝結成我心上一道終年不散的傷。
箭矢釘入她胸膛地那一刻,我看見她瞪大眼睛無力地倒下,鮮血将成片的杜鵑花染成透紅,是比她那把琵琶更為凄豔的紅色……我渾身發抖,靈魂似乎在那一刻游離了身軀。那一箭仿佛是射中了我的胸膛,錐心的疼,疼到無法呼吸,疼到麻木不仁。
我後悔了。
當年父皇病危時,他曾用沙啞微弱的聲音對我說:“長安,我知道你怨朕,你是朕最寵愛的孩子,朕卻将皇位傳給了你二哥,朕知你不甘。”
我垂着頭跪在他面前,不發一言。父皇嘆了一口氣,道:“可朕,正因為最喜歡你,才不願你登上這皇位啊!朕登基三十餘年,何曾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況且你性子直,心高氣傲,不比你二哥圓滑,坐了這位子,是要吃虧的。”
說罷,父皇猛烈地咳嗽起來。我替他順順氣,強壓制住內心的嫉妒與不甘,道:“父皇安心,兒臣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父親銳利的眼睛早已看透我的一切心思,他看了我許久,半響才道:“你若真喜歡君家的小公主,朕就給你們指婚吧,趁着朕還沒死。”
那時,我拒絕了。
或許是因為少年人的逞強,固執地不肯承認。我以為我是不喜歡那種卑微而軟弱的女人的,我以為我與她成婚,僅僅是為了取得靖王這一強大力量的支持……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萬念俱灰,我方才幡然醒悟。
“都說君家出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原來,是真的有過心動。
“我喜歡聽你彈琵琶,曲美,人更美。”原來,早已無法逃離。
“敏心,你可願嫁給本王?”原來,那幾年離索的虛情假意裏,竟也摻雜了幾分真情……
當我聞訊趕到落霞谷的時候,迎來的不是她美麗的嬌顏。我看到滿地的屍體,滿目的猩紅。我開始驚慌,終于明白為什麽皇兄會那麽痛快地給我指婚,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終究,是不肯放過我。他要她死在我的眼前,用一種極度屈辱的方式,掐斷我的希望,給我以最大的打擊……
仇初照帶了許多人馬埋伏在落霞谷,我單槍匹馬,如何能鬥得過?我睜着赤紅的雙目,咬牙顫抖,耳畔傳來的,是她凄絕的呼喊,撕心裂肺。
她說,長安救我!我是敏兒,是你的新娘!
那一刻,我竟是如此痛恨皇兄!如此痛恨這無情的命運!然而,我更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很屈辱!看到原本該嫁給自己的女人,在別的男人身下掙紮,那滔天的怒意和絕望将我的理智盡數淹沒,我猛地彎弓搭箭,只想要解脫,讓她清清白白地從這污淖中解脫!
将箭頭瞄準她胸膛的那一刻,我已是痛苦地不能呼吸。
與其讓她飽嘗侮辱後再死,還不如讓她幹幹淨淨地走……我是這樣想的。
許久之後我也曾設想過,如果那日我沒有殺她,而是拼死護住她,最後與她一起死在落霞谷……我這一輩子,下一輩子,是不是就會輕松許多?
可是,那時候我膽怯了。我想着那還未觸及到的、天下至尊的榮耀,我不想死,不想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所以,我沒有死,也沒能救得了她。
我就是這樣自私的男人,而三年後,我也為我當年的罪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落霞谷。仇初照的人馬已是讓我力不從心,誰知靖王也派兵攻打,誓要報喪女之仇。雪上加霜,兵敗這日,大雪紛飛。我踏着敵方和我方将士的屍體,一步步爬上斷崖。
懷中的琵琶,被凍結了琴弦,染着鮮血,透着凄豔的光。
命運向來是公平的:三年前我親手将她殺死在這裏,屍體被扔下懸崖;而如今,我也即将被殺死在這裏,屍體也會墜下懸崖。像是無法逃離的詛咒……
如此想着,我冷冷地笑出聲來,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得心髒刀割似的疼痛,直到眼角笑出了淚花……我把卷了刃的佩劍往雪地裏一插,抱着她的遺物——那把如血的琵琶,決然地跳下了懸崖。
“這條命,還你……”
墜下的那一瞬,我喃喃。凄厲的風雪拍打撞擊在我的臉上,帶着刀割般冷冽的疼痛。我微微睜開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柔和的光芒。我想,這道光的背後,應該就是地獄吧。
據說人死前的那一瞬,生命的過往會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原來竟是真的。那道白光中,盡是她的一颦一笑,耳畔回響起的,是她纖纖十指下的袅袅琴音。我很奇怪,為什麽在墜入崖底的短短一瞬,我竟能擁有如此多的思緒與回憶,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
就當我以為自己會永遠在這虛空夾縫中漂泊下去時,卻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身體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後,我失去了意識。
我想,我是死了的,卻能如此真實的感覺到疼痛。
好疼,好疼!連呼吸都帶有了灼熱的疼痛感,仿佛在燃燒,全身散了架似的……
“王爺,您醒了?那一箭射穿了胸肺,需好好調理,方不會落下病根。”
箭?我怎麽會中箭?我不是跳崖了麽……
“王爺,不可起身!傷口又裂開了,快重新包紮!”
我眼前陣發黑,頭疼欲裂。努力睜開眼,嗓子幹的像是一張嘴就會噴出煙來:“怎麽……回事?”
那太醫打扮的中年男人道:“王爺不記得了?半月前您率兵與胡人交戰,不慎中箭落馬,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
一近侍打扮的年輕男子上前一步,道:“對了,先皇于三日前駕崩,傳位于太子,封殿下您為安親王。新皇念王爺重傷在身,祭奠和參拜新皇之事可不必勉強。”
先皇駕崩?二哥即位?
我糊塗了,問:“今天是什麽年月?”
“回王爺,仁德元年,七月二十三日。您昏迷了整整六日,記憶有些紊亂是正常的,過一兩日就好了。”
不,不是昏迷了六天!而是時光整整倒流了六年!
我,落長安,重生了!
是為了贖罪麽?是上天讓我能夠有一次機會再見她,用這一輩子來贖罪麽?那件讓我日夜不安、整整悔恨了六年的事,可以改變麽?
外面一陣喧嘩,将我的思緒拉回。我艱難地吞咽了喉中的哽塞,竭力使自己的聲音恢複正常,道:“外面何事喧嘩?”
“回王爺,胡人首領蘇吉王前來和親,皇上封了宗室貴女靖國小公主為‘長風公主’,即将代表大姜與蘇吉王和親,永修舊好,故而朝堂上下一派歡騰……”
他還說了什麽,我已然聽不見了。仿若雷劈的空白過後,我不可置信地顫聲問:“誰?你說的……即将和親的公主,是哪個?”
那人看了我一眼,有些訝然道:“是靖王獨女,小字敏心。”
敏心……君敏心!
……
我策馬跟在和親的隊伍後面一整天,不敢離他們太近。胸口的傷口依然隐隐作痛,卻比不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我以為我的再生,是上天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孰不料,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卻是她即将遠嫁和親。
當真是晴天霹靂!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歷史在何處出了差錯,為何重生過後,過去的事件全與前世的記憶不同?
正心不在焉,卻見前面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靖國的大将軍伏在她的嫁車邊說了句什麽,然後她伸出一只細白的手掀開車簾,朝我這邊看過來……那一瞬,我的心莫名地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忐忑不安,仿佛在等待末日的裁決。
既期盼見到她,又怕被她認出來,我渾身僵硬,手緊緊攥住馬缰。天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是多麽複雜!
然而,她只是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重新放下了簾子,隔絕了我的目光。胸口隐隐發痛,是傷口又裂開了麽?我捂着發痛的左胸,伏在馬背上,再也沒勇氣再朝前走一步……
之後,我聯系了部下幾位心腹高手,一同快馬加鞭趕去蘇吉國,我想趁她嫁給蘇吉王之前,帶她走。
然而,她拒絕了。
千算萬算,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這樣尴尬的場景。她變了許多,她直視我眼睛的那一刻,墨色的瞳仁蕩着一汪深不見底的眼波,堅忍,堅強,使我無言以對。她嘴角噙着一抹譏诮的笑容,我仿佛有一種錯覺:她似乎記得前世的事,她記得我親手賜予她的那一箭。她好像,很讨厭我。
之後不久,聽說蘇吉王被殺,我心急如焚,不知她是否安全。我發誓這輩子會好好補償她的,不會再讓她遭遇危險……于是,我費盡心思,花了三天三夜才潛入蘇吉王宮。
她再一次拒絕了我。
“九王爺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跟你走的。君敏心已經死了……陰謀也好,危機也罷,不妨活給那些蔑視我的、希望我死的人看看,我——長風公主,照樣能在西域混的風生水起!”
她的聲音比萬年積雪還要清冷,擲地有聲,帶着與她外貌不符的決然與自信。她好像,真的記得前世的事。
我狼狽地走了。一年後,愈發疑惑的我去了落霞谷,想證明一件事……
當我看到那座小小的、石塊壘成的墳茔時,手指觸摸到那石壁上刻着的一行小字,我再也忍不住,收回手捂住臉,嗚咽着失聲痛哭!
故人之墓,故人之墓……她記得!她果然記得前世的事!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為何今生的事會和前世記憶有出入,為何她會用那樣清冷無情的目光看我……她比我先重生,她努力改變着一切!她恨我!
原來,上天讓我再一次重生,不是為了贖罪,不是為了再得到她——而是為了忏悔!
我知道,我已永遠地失去了她……因為前世的罪孽,我今生将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向她忏悔!
一生的淚水,仿佛要在今日流盡。直到日暮西斜,直到月上中天,我才緩慢而艱難地起身,和着淚水在那座墳冢旁邊又蓋了一座,兩座墳并肩而立,凄瑟悲涼。
【後記】: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并不是所有年少輕狂都能得到救贖,也并非所有的重生都能再次擁有……其實,命運它拼了命的想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也許重新開始的生活并不能按照你我所想的進行,而是因果輪回。
相信命運嗎?反正我信了。
作者有話要說: 長安番外奉上~~~唔,其實寫的時候胸中有千濤萬浪,下筆的時候卻寫不出胸中的萬分之一了……無奈,我盡力了,雖然寫的差強人意。
這篇番外是以第一人稱視角寫的,一篇番外其實不能完全寫出落長安心中所想的,故而在正文中寫過的故事我就一筆帶過了……說實話,比較客觀冷靜,落長安這個人我也沒做過多的評價,相信聰明的讀者心中都已有了定數。
還是那句話:命運它拼了命的想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也許重新開始的生活并不能按照你我所想的進行。
相信命運嗎?反正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