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林晏晏以為, 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段琴琴了。
但很多事情,就是比較巧。
很多人,也不甘願只做一個插曲。
段琴琴的情況比較特殊, 搞得公安也有些頭大。
段琴琴被帶去公安局之後其實沒有招供,自首的是張姐。
她晚上淩晨兩點敲響了值班公安的門,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
她一自首,段琴琴再也沒有了狡辯的意義,也沒必要再裝小孩了。
她的表情變得極度冷漠,明明是個孩子的個頭,長了一張孩子的臉, 眼神卻滿是怨毒。
她被迫承認了一切,整個态度都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陰郁, 悲憤, 甚至是恨。
公安問她:“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你作為博物館工作人員你的家屬,應該很清楚這是犯法的。”
她冷笑,真是皮笑肉不笑, “那你看看我, 我這個樣子還能做什麽?社會接納我麽?”她的嗓門因為長久的壓抑, 忽然大聲說話, 乍一聽十分尖銳難聽。
公安擰了一下眉, “你母親有阻止你麽?她是否對你犯案知情。”
“她當然知道,是她給我創造機會進入倉庫的。”段琴琴似笑非笑, 半點也沒有給自己的母親遮掩,張姐沒有坦白的,她全都坦白了。
她說出她裝病,想方設法讓她媽有了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又如何利用自己只是一個“小孩”,将銅鏡藏進蓬蓬裙裏躲過幾道安檢,将犯罪嫌疑推給肖意。
命運并沒有給她善意,她讨厭這個世界,甚至還恨自己的母親。
恨她的懦弱無能,很她把她這麽不幸地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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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沒什麽話好說的,這一對母女太好審了,原先抓不着,主要還是因為藏得太好。
誰能去想一個八歲小孩有偷竊意識啊?要偷不也是偷糖麽?
結果人家根本就不是八歲小孩,人家殼子裏裝的是個成年人。
這仿佛就像遮眼法一樣,迷惑住了所有人的視線,然而真相往往十分諷刺,更往往容易超乎人們的想象。
林晏晏臨走的時候,正碰上公安帶着段琴琴來還原犯罪現場。
她站在博物館2號展廳大門前的高臺上,石臺階下,段琴琴正從側門進來,雙手被拷着手铐走在公安前面。
兩人的目光不期然相遇,看見林晏晏,她明顯愣了一下,接着,卻笑了,那笑怪異極了。
但她身後的公安沒有發覺。
接着,就見她忽然回過身,對着公安,指了指正獨自站在博物館2號展廳門前的林晏晏,用一種極其幼稚的聲音說道:“我可以和她說說話麽?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帶着手铐其實沒什麽很大的威脅,更何況她個頭又小。再想她本身就是命運給開的一個玩笑,公安其實也覺得她可憐。
聽她這麽一說,頓時也湧起了憐憫之心,畢竟法理之外還有人情。
想也沒想,就讓她去了。
林晏晏此時正在等褚雲,褚雲需要去館長辦公室替考古隊借一些檔案資料。
她畢竟惹了事,也不想去招人圍觀,索性就沒跟着去,獨自站在臺階上看風景。
眼見段琴琴朝自己走來,她都愣了一下。再見她在自己身前站定,更是覺得納悶。
她其實沒什麽話好和段琴琴說的,她和她之間的交集,還是源自張姐。
該和張姐說的話她都說了,現在段琴琴忽然這個樣子杵在她面前,她還真的有些無言以對。
倒沒什麽愧疚的,但心裏仍是不舒服。
還好段琴琴先開口,她忽然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
林晏晏擰眉,“不覺得。”誰都沒有必要笑話誰。
“呵。”段琴琴冷笑了一下,她的表情和語氣都特別的成人,看在眼裏格外詭異,就聽她繼續說道:“我是被鎖在時光盒子裏的人,生而為人的很多快樂我都體會不到,能面對的也只有痛苦。我讨厭透了成天裝作小孩,但除了裝作小孩我毫無辦法可言。你可以快樂的成長,讀書,工作,交帥氣的男朋友,擁有美好的愛情和未來。可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奢望。就像我奶奶說的話,我是一個對家庭沒有任何貢獻,沒有一分錢産出的人。在家,家人厭惡我。出外,所有人都把我當做孩子。可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卻偏偏只能擁有和和靈魂不匹配的身體。”
段琴琴的話,叫她身後的公安聽着都有些不忍,似乎也想給她留點體面,主動站遠了一些。
林晏晏也蹙起了眉頭,她無言以對,只能認死理,說:“可這并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有人掉在陰溝裏也仰望星空,那麽多事情可以做,為什麽偏偏就要做壞事,這不是被諒解的理由。
“哦。”段琴琴極是認真地點了點頭,仰着臉,歪頭看着林晏晏,攤攤手,模樣竟然有點可愛,“是,但我沒辦法養活自己啊,我只有這個辦法,來錢快你懂的,古董太值錢了。”
“那是文物。”林晏晏糾正她,“而且你永遠是最底層的那根鏈條,罪最重的是你,最不賺錢的也是你,值麽?”
“值不值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你們都不懂我。”段琴琴愣了一下,接着又忽然感慨道:“你真漂亮,我如果能和你一樣就好了。你知道麽,除了媽媽,奶奶,所有人都把我當做小孩,有時候媽媽也會混亂,下意識的認為我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只有你,在短暫的相處中,從沒有只把我當做是一個孩子。”說着,她竟然笑了,“你還和我講道理。”
段琴琴的話倒真是讓林晏晏沒想到,她并不想因此擡高自己,實打實地說:“我只是覺得,現在的小孩都可聰明了,其實什麽都懂。”
她是有弟弟的人,她從來都不覺得慣着寵着林昭就是愛他,相反她常常懶得慣林昭的臭脾氣,導致現在林昭總是慣着她。
而且她本來就不是社會人,所以也真不太懂看眼色,也不懂職場的彎彎繞繞,所以可能就顯得比較不同。
“哦。”段琴琴點點頭,語氣裏有點失望,“你對每個小孩都這樣啊?”
林晏晏沒有撒謊,“大概都是吧。”
聽了她的話,段琴琴低頭看向她腳邊的兩個大紙箱,“你也被停職了麽?”
林晏晏搖頭,“不是,我實習結束了,我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裏?”
“魔都。”
“東方明珠?”
“嗯,那是一個電視塔。”
"我在電視裏看過。”
“你以後也可以自己去現場看。”林晏晏想了想說。
“那要很久以後了啊。”段琴琴有點遺憾,“你走了就不回來了麽?”
“可能以後有機會還會來吧。”林晏晏回答。
“那握個手把,我和你鄭重地說再見。”段琴琴沉默了一會,才說。
林晏晏其實猶豫了一下,但出于憐憫之心,她伸出了手。
她後來其實無數次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心軟伸出手,但是褚雲說,“不要後悔。”
段琴琴在靠近她的那一刻,原本被手铐拷着的手心裏,不知怎麽忽的露出了一把水果刀。
這太吓人了,她就像個炮仗一樣過來,眨眼就要沖向她。
林晏晏下意識地往一旁閃躲,腳下一拐。
恍惚間,就見褚雲從展廳裏沖了出來,一把抱住了發瘋了似的段琴琴,搶下了她手裏刀。
她整個人因為閃躲往樓梯下跌去,但好在公安就在不遠處,發現情況,第一時間也沖了過來,硬生生從後頭阻止了她繼續下滾。
摔坐在樓梯半道上的林晏晏硬是楞了一會才坐起身,她其實也沒滾下去幾層臺階,但還是全身疼,眼前也還是模糊的,耳邊卻依稀能聽到段琴琴仿佛變态一般的尖叫:“”憑什麽你可以讀書,工作,交帥氣的男朋友,擁有美好的愛情和未來?憑什麽我不可以?那你就留下來陪我吧!誰叫你倒黴!”
林晏晏真的要被吓死,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嚎啕大叫:“你他媽有病啊!你長不高你犯罪又不是我害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他媽拉我下水幹什麽?神經病啊!”
說着她一使勁就站了起來,瘋了一樣往臺階上沖,抱住正把段琴琴摁在地上的褚雲,抱着他離開段琴琴遠遠的,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碰她,她心裏變态,真惡心。”說着,更是把褚雲搶下的刀踢下臺階,怒罵,“段琴琴,你就不值得同情,你這個心理變态。”
林晏晏的憤怒,是在褚雲的擁抱下平息的。
她又氣又後怕,真的是哭了好久。
“太他媽有病了,我的善意被狗啃了!”
“說狗都是侮辱狗。”
“我和她有關系麽?她誰啊?我憑什麽給她墊背?”
“我們都很憐憫她,結果她自己呢?她走到今天這步完全活該。”
她憤憤不平,說到最後,氣卻越來越弱,她躲在褚雲懷裏,悶悶的說:“我心裏那點歉疚忽然就都沒了。”
林晏晏最終拿到的實習成績是優,她的工作能力,不論換在哪個崗位都認真負責的态度是被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的。
後來,張姐還想要再見她一面,她拒絕了。
她知道張姐想說什麽,但她不太想聽,她也沒有去追究段琴琴對她做的事,她終究還是覺得段琴琴可憐。
林晏晏懷着這份難過而又複雜的心情離開了陳倉。
離開陝西之前,她又去見了一次任志峰老先生。
老先生身體依舊健朗,畢竟是第二次見面,這次他們聊了很多。
老先生對于自己的研究如數家珍,他給林晏晏講,更多會融會貫通到博物館知識。
譬如講到曾侯乙編鐘,他參與過發掘,對當時的出土情況,十分了解,他說:“被盜的墓葬中,編鐘往往無法保持完整,都會被盜墓賊零散地賣到不同地方,從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見。而這一套完整的編鐘,在被發現時還保持着下葬時的狀态。這使得我們能夠得以将它恢複原貌,更在研究之後,我們發現,早在戰國早期,中國人就掌握了音域跨五個半八度,十二個半音齊備的複雜音樂技術了。這非常了不得。”
林晏晏點頭,不由感慨。“其實很多時候文物研究也是在改寫我們已知的歷史。”
老先生呵呵笑,“可不是麽?早先很多人以為秦朝尚黑,所以軍隊也都應該是穿黑衣服的。後來出土了雲夢睡虎地秦簡,明确了秦軍軍裝是自備的,所以說顏色五花八門。不過铠甲可能是比較一致的。秦朝尚黑可能也只是指是宮廷。”
夜裏吃過飯林晏晏才離開,兩個年齡差距很大,但卻在宿命裏冥冥牽連的兩個人,一個成了老友,一個成了小友。
林晏晏臨走的時候說:“我曾祖母以前給大鼎拍了玻璃底片,後來也全部捐贈給了博物館。去年,文物局的領導來我家,送了兩套玻璃底片的複制品給我爺爺。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将大鼎的玻璃底片送一份給您。”
老先生十分驚喜,有些小心翼翼,“可以麽?”
林晏晏笑開了,“當然可以,這還是我爺爺提議的呢!”
說完,兩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