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林晏晏家裏沒有人從醫, 連個護士也沒有,所以,醫學領域的事情, 對于她來說全是新鮮。
她參加過車展,畫展,藝術展,還真沒見識過醫療器械展。
褚雲熟門熟路地領着她走近路進入了展館。
國際館裏,屋梁上懸着許多面巨幅的國旗标注出展位,各國的參展商,都按照國籍劃分成固定的區域。
明明是醫療器械展的最後一天, 展館裏的參觀者卻比林晏晏想象中更多,人來人往,擁擁簇簇, 十分熱鬧。
他們排着隊在2號門入口刷參展門票上的二維碼入場, 才一進門,就見一個杵着拐杖,穿着黑色羽絨服, 頭發花白, 滿是書卷氣的老頭顫巍巍走了過來, 滿臉是笑地激動地朝褚雲打招呼, “哎呀!小褚又來啦!”
褚雲聞聲一愣, 是真的愣住那種,再往老頭左右一看, 竟然有些心急,連忙帶着林晏晏上前,一把握住老頭的手,“江爺爺, 您怎麽一個人出門了?您上個月才做完手術,休息好了麽?這兒人多,讓人撞着了怎麽辦?”
江爺爺笑着看他,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十分想得開地說: “我很注意了,沒事的,這兒人多才安全嘛!再說了,老人家就是老機器,壞了就修修補補又三年,總歸也沒幾年了,趕緊湊合着用咯。”
“您可別,您悠着點,還能活得長長久久。”褚雲一臉的不贊同,改為攙着江爺爺,這才來得及介紹跟在他身邊一臉好奇的林晏晏,“爺爺,這是我首大的學妹,林晏晏。”
江爺爺這才注意到林晏晏,朝她慈愛地笑了笑,“小姑娘也學考古呀?”
林晏晏搖搖頭,“爺爺,我學的是文物與博物館學。”
江爺爺挑挑眉,樂了,笑得慈愛,“那你們配合得很默契嘛,一個負責挖,一個負責守。”說着,他樂呵呵地自我介紹了起來,“我啊,今年68歲了,是他曾祖父的學生。”
說完又想起什麽,扭頭看向褚雲,“小褚啊,有件事情,今天不碰着你,我老頭子也是要去找你的。”
褚雲左右看了一眼,覺得這麽站着不是個事,林晏晏會過意來,扭頭看向大門外頭街對面的咖啡店,眨眨眼說:“那爺爺您能去那邊坐下說麽?”說着,一副苦惱的模樣補充道:“我有些渴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渴,她只覺得剛做完手術的老大爺一直站着說話應該挺累的。
在場沒有蠢人,接收到她的善意,江爺爺誇了她一句,“好姑娘。”三人扭頭就往咖啡館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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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游客都忙着看展,咖啡館裏的人倒是不多,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
褚雲讓林晏晏自己去點喝的,又說:“不用幫我點,你管好自己就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給爺爺點一杯熱牛奶。”
林晏晏點頭,擡起手比了個OK。
等她端着餐盤回來,就見兩人的神情都變得有點嚴肅,江爺爺語重心長,似乎是在努力說服褚雲:“你記得你小時候麽?老師說,他老了就要埋進土裏了。你說那你就澆水,讓他長大。可那怎麽可能呢?傻孩子,人必然是會有這麽一遭的,都會死的。我不想要等我哪天暈過去了,起不來了,我的書,我的科研筆記都被當做廢品賣掉。如果是那樣,那我這輩子不是白活啦嘛?我們沒有了,被埋進土裏,是再也長不大的了。但我們留下的那些東西,那些醫療手冊,科研記錄,如果能不被當做二手廢品賣掉,能夠像個種子一樣,去到需要的人手裏,再發揮一些剩餘的價值,推進一點點醫學的進步,那就是生根發芽了呀!你一直在做這件事情,哪個臭老九你都幫,怎麽就不幫你爺爺我了呢?”
褚雲冷着一張臉,認識他這麽久以來,林晏晏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倔強的孩子氣,就像是一個捏着拳頭不肯放棄玩具的小男孩,眼神裏都寫着不妥協。
他硬邦邦地說:“您這根本就是小病,手術也很成功,至少還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現在就把書都給我實在為時過早,我也沒那麽多地方放書,房子都裝滿了,放不下。”
“那我就先立遺囑,把我的藏書手稿都留給你。你就多多賺錢,再買房子。”老頭很堅持,這話剛說完,他口袋裏的老年機就響了,鳳凰傳奇那洪亮的歌聲響徹了整間咖啡館。
“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過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螢火蟲點亮夜的星光,誰為我添一件夢的衣裳。”
不用接電話了,聲音十足矚目。
他一愣,睜大眼睛瞪褚雲,想起褚雲剛剛在拿着手機發信息,有點生氣,“你這壞孩子,怎麽打小報告了呢!”
褚雲笑笑不說話,看老頭像扔燙手山芋似的摁掉手機,也沒說什麽。
沒過多久,咖啡館裏就跑來了一個滿頭是汗,穿着體面的中年女人,她疾步走來,朝褚雲和林晏晏笑了笑,就一臉焦急地沖着老頭喊:“爸!不是說了你不能一個人出門的麽?你暈倒了怎麽辦?暈倒了旁邊沒人管你怎麽辦?”
江爺爺見女兒眼睛都紅了,有點讪讪,撒起了小謊,“你不要怕嘛,我是和小褚一起來的嘛!”
女人冷哼一聲,知道他是在撒謊,如果不是褚雲的短信,她現在還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到處找人,但看到自己老爸這可憐兮兮的樣子,也是忍着眼淚消了點氣,無奈道:“爸,我們都很擔心你,你就算想出門也要和保姆說一聲呀!”
老頭連連應是,“下次會記得,下次一定記得。”
但怎麽看着都是口不對心,估摸着還會再犯。
兩父女和褚雲道了謝才離開,林晏晏目送着他們走遠,扭頭卻見褚雲的神色不對,好像有些壓抑和難過。
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臂,“你怎麽啦,不高興啦?”
褚雲搖搖頭,一直望着江爺爺走遠的背影,聲音低低,有些提不起精神,“你看,他年紀大了,杵着拐杖走路,也踩不出腳步聲了。兩年前不是這樣的,兩年前,他還幫着我整理曾祖父和其他已經過世了的老教授們的舊藏,他當時虎虎生風,說是同僚們的很多科研成果可以拿去給他借鑒,他餘生還要做大學問。可是你看,他已經做不動大學問了,命運太無常了,他的腦垂體出了問題,平衡機制被打破了。”
“腦垂體?在哪裏?”人體太奧秘了,林晏晏不太懂。
褚雲擡手指了指後腦勺,指出了腦垂體在身體裏的位置,“很麻煩的一種病,現代醫學即使發達,卻遠遠達不到終點。腦垂體出了問題,只有一次手術機會,好了就是好了,好不了也只能好不了。即使手術成功,老爺子身邊也再不能離人,萬一暈過去一個沒注意,人就要沒了。”
“所以他急着處理自己的書,可是你不肯現在接?”林晏晏看着他,聰明得不行,想到又問,“你那天問張超借地方,是為了給這些老教授藏書?”
褚雲搖搖頭,目光深邃,“不是藏書,是暫時保管,然後想辦法,轉給有需要的人。”
“哈?”林晏晏不太懂這種操作,“這多難找啊,和找對象似的。”
褚雲被她的形容給逗笑了,看着她,神色認真,意有所指,點頭,“是挺難找的。”
“那你還弄?吃力不讨好啊!”
“其實還好,家屬都比較講道理,不講道理的家屬還是少數。”
“你這屬于賠錢做公益吧?有什麽意義呢?醫學不是在不斷進步的麽?那以前的舊書,舊筆記,有些是不是已經被辯證,或者過時了呢?你并沒有精力去挑選它們。更何況找到下家也是一個很費精力的過程。”
“很多人都這麽想,不過是些舊書罷了,別人又用不上,用得上的人也不一定遇得上,買新書就好了,何必呢?瞎折騰。”褚雲十分理解林晏晏的想法,他笑了笑說:“可在我看來,那些不光光是舊書,而是某些人的一生。”
褚雲望着她,黑漆漆的眉眼沉靜如畫,“搞科研,做學問,人窮盡一生能得到的成果,大多都是瑣碎而微不足道的。然而,國家前進的一小步,恰恰就是許多人短促的一生。曾祖父走了以後,我因為高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來不及難過。等到高考結束,終于放下肩上的擔子,我才意識到,老頭子真的不在了。我哭着騎車回頤和路的老房子,房子裏積滿了灰,全都是他的書,他的科研手稿。我一本本去翻,卻是很多都看不懂,太深奧了,放在像我這樣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人面前,那成山的書籍都成了廢紙。我忽然想起曾祖父的嘆息,想起他的一個學生,住在我們家隔壁的李教授。”
“李教授怎麽啦?”
“李教授因為腦溢血忽然過世以後,李家人在清理他的遺物時,叫了收破爛的上門,要把他的藏書和科研筆記全當廢紙賣了。那天,正巧曾祖父休假,他連忙攔住,自己掏錢把那些書稿都買了。當時我還小,不懂。到那時候我再看着滿屋子書,才終于懂了。房子裏堆滿的書,不只是書,還是曾祖父的一生,是他曾經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證據。它們才是曾祖父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遺産。然而,誰又注重這樣的遺産呢?人們總被金錢打敗了,總在乎觸手可及的經濟價值。譬如,我一生都喜歡收藏漂亮的水杯,水杯對我而言價值千萬,對我的後代來說卻可能是廢物。他們會繼承我的房子,我銀行卡裏的存款,卻不會繼承我那些難以實現經濟價值的水杯。”說到這,褚雲笑了笑,忽然說道:“後來,我整天整天地翻房子裏的書,一度猶豫,我要不要改專業去醫學院,繼承他的衣缽。”
林晏晏詫異地看向褚雲,沒想到,他也曾經猶豫,她疑惑地問:“可是劉教頭說你選考古系的時候很堅定啊!”
褚雲看她一眼,“那是因為想清楚了。”
林晏晏雙手撐着臉,歪了歪腦袋,盯着他,“你是怎麽想通的?”
“我只是想明白了,我不可能成為曾祖父,也不可能成為我爸爸,人生無法複制,我最終只能成為我自己。而我只有短暫的一生,應該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更喜歡的事情上。至于曾祖父留下的書,我會用其它辦法讓它們繼續發揮最大的價值。”
“于是你就到處借地方放書?”
褚雲挑眉,糾正她,“是買。”
“
作者有話要說: 哈?”
買?!
太誇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