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褚雲還真沒忽悠老太太, 他請示過劉教頭後,還真拿出了電話,找了新和縣文物局副局長紮和來。
紮和來的相當快, 應該是挂了電話就出發了。
老太太看見她,又是一通的哭天喊地。
奈何方言感太強,紮和也聽得一知半解。
好在老太太一把年紀了,哭起來其實沒什麽氣勢,起先聲大,後頭聲小,再後頭也不怎麽說了, 就是眼淚一直流,順着臉上的褶子撲簌撲簌地一路往下掉。
也不像是誠心找事,就是真的六神無主, 也是真的想要個說法。
其實已經到了上工時間了, 但是劉教頭也沒有發話讓同學們離開房間。
同學們都老實待在房間裏,見紮和帶着人來了,透着窗子往外看。劉淼耐不住性子, 偷偷打開窗戶透了個縫, 他這麽一弄, 其他人也和猴兒似的, 全往窗邊靠。
喬潇更是朝林晏晏豎起大拇指, 牛啊!就這麽死皮賴臉留在了八卦的中心!
死皮賴臉留在八卦中心的林晏晏卻有點不自在,她覺得褚雲看着她的目光有點冷。
她擡起臉, 對着他讨好的笑,露出标準的八顆牙,模樣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褚雲卻不買賬, 懶洋洋地看着她,半眯着眼,一副秋後算賬的模樣。
這頭,老太太歇了歇又開始哭訴,她已經沒什麽力氣了,拉了林晏晏在旁邊,半個身子都靠在她肩上。
林晏晏覺得老太太很瘦,膈得她骨頭都疼。
老太太卻似乎并不覺得難受,她全神貫注地望着紮和,就像握着救命稻草一樣,雙手死死地拉着她,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偶爾口齒還不清,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
馮爺爺聽不下去,大手一攔,“我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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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都追上門了,他也終于明白,許多事避無可避,逃避确實解決不了問題。
他的故事,還是要從文物說起。
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可以說,遍地都是文物。
但要說文物最多的省,那非是陝西和山西不可。
地下文物看陝西,地上文物找山西,是考古人的共識。
就目前的統計而言,國寶單位數量和古建築遺存,山西均居全國第一。
山西的地上文物太多了,多到政府的財力完全無法顧全。當地文保部門沒得辦法,也只能到各個基層建文管所,從自己的財政撥款裏挪點錢給文管所,再讓文管所去找信得過的人擔任一線文保員,常年駐守文物古建。
沒錢修,沒人修,修不過來,那就先守着吧,這是最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馮順就是這麽一個信得過的老實人。
馮順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清涼寺一守就是二十多年。
他們那個縣,都是老頭老太太。年輕人都去城市裏打工了,他留在家裏,一是因為沒讀過書沒文化,二是因為癱瘓在床的老母親。
清涼寺在深山裏,邊上還是懸崖峭壁。
沒通水,沒通電,是真正的荒郊野外。
文管所的幹部過來招聘文保員,一問,既沒有編制,又不算臨時工,工資也不多,根本沒人願意去。
後來找到他,說是如果他肯去,就能給他殘廢的老娘整個輪椅,帶他老娘去市裏看看。
馮順一輩子吃盡了沒文化沒本事的苦,他還上過省城,他老娘卻是一輩子都沒出過遠門。
老太太其實挺想出去看看的,但馮順窮啊,他滿腔的孝心,因為窮根本沒本事實現。
沒成想文管所的幹部和他肚子裏的蛔蟲似的,完全戳中了他的心思,給了他實現孝心的一絲曙光。
馮順猶豫再三,覺得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時機不待人,為了讓他老娘高興一回,他咬着牙辭掉了好不容易求來的糧油店的工作,答應去清涼寺幹一年。
一年過去了,馮順想要卸任。文管所的同志說,你下來可以,等我先找個人上去替你。
他老娘也說,“你就在上頭看着吧,你在上頭看着老房子,我又能去城裏玩嘞!”
就這麽着,一來二去,也沒找着新來的文保員給他頂班。
到了第三個年頭,他老娘過世了,媳婦不好一個人在老屋待着,就也跟着他上了山,守起了清涼寺。
他們兩夫妻一直沒小孩,後來去醫院看,說是他媳婦不能生,先天的,很難治。
他也不嫌棄,覺得他都這麽窮了,一輩子沒出息死了也就那樣了,別生了小孩又坑了小孩一輩子。
想着沒機會就更是看得開了,不再執着于傳宗接代這件事。
然而,他都不在意了,鄰裏卻還是總拿這短處來說事,頗有看笑話的意思。
到了清涼寺,生活其實比以前更清苦,沒電,沒自來水,沒信號,電視也看不了,一臺時靈時不靈的收音機是他們唯一能接觸外頭世界的窗口。
山路太難走了,他們隔幾個月才下山一次,補給生活必須品。
因為什麽都難,他們連蠟燭都得省着燒,肉也吃得少,豬肉平時是吃不到的,偶爾運氣好,倒能抓到不長眼的野兔,吃兔肉。
可偏偏就這樣,他們夫妻倆竟然都胖了,媳婦也笑得多了。
後來媳婦說,周圍再沒人嚼舌根了,她覺得特別輕松,特別自在,沒壓力了。和在家當姑娘時一樣,開心變得特別容易。
媳婦也改了主意,再不叫他下山了。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真舒服。
就這麽,一年又一年,這一守就守了二十七年。如果沒有意外,馮順覺得,他能在那兒守到死。
頭二十年裏,山裏實在太平,偶爾有些耗子,蝙蝠,野貓往廟裏占窩。
文物局的同志說了,只要不會弄壞古建,不用管。
他們就也真的沒管,和三只野貓做了鄰居,兩夫妻住在石窟裏,野貓住在佛主腳下。
馮順每天準點早起,洗漱後就戴上紅袖章,打掃寺廟,清理野草。逐一開門進殿,觀察房頂有沒有漏雨,壁畫和彩塑是否保存完好,牆體的裂縫有沒有加劇。
日複一日都是這樣,沒事的時候,才會帶着媳婦,趴去懸崖邊的護欄上眺望山下的風景。
山裏天黑得快,夜幕降臨,他們就會把殿門都鎖死,回去洞窟裏,點一根蠟燭,聽着收音機繼續守着。
一年四季,季季年年,山裏都沒什麽來人,偶爾文物局和文管所會來人,檢查一下遺址情況,也給他們講解講解。
他上山時什麽都不懂,圖的不過是一點蠅頭小利。
沒想,待得久了也受了熏陶,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要守着這一座“破廟”,也終于明白了他眼中這“破廟”的價值。
原來,他守的不是破廟,是國家歷史。
國家歷史,就是中國人的根。
這個認知,對于沒什麽出息,啥大事也幹不了的馮順來說,意義重大。
他終于有了社會價值,這遠比每個月到手的工資更讓他們小兩口振奮。
他們夫妻本就沒有孩子,在清涼寺待得久了以後,寺裏的一切都成了他們的孩子。
他們時刻重視着清涼寺的防火安全,防盜安全,每周都會在天氣好的時候,打開所有殿門,讓大殿通風,以免受潮。
原本以為,山上的日子會一直平靜。不想從□□年前開始,山裏漸漸熱鬧了起來,不時會有驢友上山,在寺門外探頭探腦。
驢友大多都是些年輕人,穿着鮮亮,背個大包,遇見他們,有的還會讨口水喝。
因為曉得寺裏的一切價值連城,但凡有年輕人在清涼寺附近紮帳篷,馮順就會很緊張。
每當那個時候,馮順就會拉張板凳,手拿着木棍,一夜不睡,躺在寺裏随時監視。
後來,他聽說,隔壁縣因為文保員偷懶,拿了工資不上山,每天就在家裏用望遠鏡對着石窟望。
結果導致石窟裏的佛頭被賊割走了,警察到現在還沒找回佛頭。
他覺得這種行為很不負責,對國家歷史更是有罪。
他終于意識到了真的有人會對這些文物下手,也意識到這份看似簡單的工作竟然會有危險。
于是,他開始鍛煉,每天早上都拉着媳婦踢踢腿,壓壓腰,打打自己紮在樹下的沙包,以期防範于未然。
日防夜防,後來,還真給馮順碰上了盜賊。
有一天,一個中等身材,體格肥胖的中年男人來了寺裏,推開門就往正殿裏頭走,盯着正殿裏的彩塑就問跟上來的馮順:“這不是新的吧?”
馮順裝作漫不經心,手卻已經插進兜裏按響了手搖報警器,他說:“不知道。”
中年男人點點頭,盯着他手臂上的紅袖章,又問他:“大爺你是幹嘛的?”
“打掃衛生。”馮順随口一說,心裏緊張得不行。
中年男人又點點頭,也沒說話,扭頭就往殿門外走。
馮順跟上去,真是摸不着頭腦。
沒想到,中年人剛跨過門檻,忽然就從袖子裏露出一把匕首,扭身,匕首抵着他的腰,掐住他的脖子就把他往地上摁,殺了他個措手不及。
好在他媳婦反應快,膽子也大,聽見窯洞裏的報警器響了,提着棍子就沖了過來,一悶棍從中年男人後背敲下去,把毫無防備的中年男人給打倒在了地上。
馮順甩開了束縛,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屁股坐在中年男人身上,拖下外套就捆住他的手腳,像擰螺絲一樣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死死摁着他,等着公安過來把人帶走。
自那以後,清涼寺就再沒消停過了。越往後,打清涼寺主意的人就越多。
有半夜來撬門的,有明搶的,還有裝模作樣來和他套近乎,想讓他監守自盜,販賣文物的。
馮順被刺傷過,被捆綁過,但這都沒有動搖他守着清涼寺的決心。
直到兩年前,他離開清涼寺,發誓永遠不再回去。
那一天,天氣特別好,夜裏剛下過雨,到處都是青草被洗刷後的芳香。
他媳婦從空地上撿了幾個曬得光光亮的玉米棒子,說磨了玉米粒下來煮粥喝。
粥炖好了,他興沖沖過去,一口就喝下了一大碗。
沒想這一碗粥喝下去就睡了個昏天黑地。
等兩個多小時後醒過來,面前的粥碗是翻的,媳婦不見了,寺中正殿裏年歲最大的兩尊彩塑也不見了。
他趕緊報警,但還是晚了。
警察趕到時,他家老太婆已經沒了,被盜賊活活捅死了。
彩塑追回來了,人卻沒了。
後來再查,說他暈過去,是因為作案團夥給他們曬在外頭的玉米棒子下了蒙汗藥。
他吃得多,被徹底迷暈了。他媳婦只喝了幾口,迷得不深,為了保護彩塑,被壞人害了。
老太婆走了以後,原本讓他感到安全的清涼寺變得半點也不安全了。
每次看見正殿裏的彩塑,他都會覺得佛祖也在流淚。
公安同志說,如果不是他媳婦拼命抵抗,拖住了盜賊,那兩尊彩塑是追不回來的。
他覺得驕傲,又想這到底值不值得?
一個死物,一個活人。
拼了活人去救一個死物,值麽?
好像是值的。
死物是文化遺産,是中華文明,有益于子孫後代。
活人就是個土老百姓,對社會沒什麽貢獻,只是混沌度日,活得和蛆一樣,死了也就是死了。
但這麽說,他又覺得憋屈。
紅色的錦旗就挂在窯洞裏,他還是想不清值不值得這件事。
反正就他個人而言,他覺得他的生命可以随時為文物犧牲,老太婆的卻不可以。
他死了沒關系,老太婆應該長命百歲。
雖然她或許對社會沒什麽價值,對他來說,卻是千金不換。
他想不通這些,就怪自己,不該喝那麽多粥,不該暈過去。
老太婆一走,躲在寺裏的野貓也都走了。
他夜夜睡不着覺,也再沒有心思看守寺廟。
文物局的領導對他十分同情,這才想盡辦法,把他調來了通古斯巴西古城遺址。
說他逃吧,也是逃。
但真不是為了逃別人,他是想逃自己。
來龍去脈,清清楚楚。
講到這,馮順哭着說:“娘,我不是躲你,是躲我自己。撫恤金我一分沒拿,人給我送來,我又讓給你送回去了。”
老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執着于一個問題,“你到底是真的被迷暈了?還是怕死不敢去救?”
馮順急得雙眼通紅,“娘!我恨不得代她去死!我給她擋刀,我為她下地獄,留下的是我,我活着一點也不好!”
“可還是你害死了她啊!”馮順從事文保工作多年,尚且仍想不透值不值得,老太太就更不能明白了,她啞着嗓子問他:“你要是不去守那個破廟,我家嬌鳳怎麽會死?嬌鳳就是你害死的!你以為錢就有用麽?我就嬌鳳這一個閨女,嬌鳳沒了,你也跑了,誰給我送終?你要是又死在這兒了呢?我可怎麽辦?誰會管我一個老不死的?”
人就是如此矛盾,但凡有一絲牽絆,許多事情就無法簡單地割裂開來。
在老太太的思維裏,是馮順的選擇間接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兒。
但是沒了女兒,她就只有女婿了。
所以她一面怪他,一面打他,一面又怕他也死了,沒人能給她養老送終。
馮順愣了愣,他本就溫厚老實,聽出一絲擔心他的意思,撲騰就跪了下去,喊道:“我管!我管!”說着,拉住老太太的手就說,“我早就想接娘來了!隔壁李大妹也是我付錢請她去照顧娘的。娘要是願意,就留下來,我來給你養老送終。”
看到這兒,劉教頭再不讓大夥湊熱鬧了,矛頭一轉,變臉和變天似的,特別沒有節操,“你們怎麽回事,都不去上工了?是學分扣得不夠多?還是工地的活不夠緊?還不快去幹活?”
扭頭,又看向一旁,坐得十分踏實,甘當椅背,盯着兩位老人,一臉若有所思,神情矛盾的林晏晏,“林晏晏同學,你是想當居委會主任?還是想當考古隊員?”
林晏晏愕然擡眼,心說,都不要!
話還沒出口,就被褚雲拎住衣服上的帽子,輕輕提了起來!
是真的提了起來!
林晏晏目瞪口呆!
就聽褚雲冷冷道:“熱鬧看夠了,走了。”說完,帶頭就往工地走。
風吹起沙塵,老太太哭聲依舊,林晏晏一臉懵,跟着他小跑起來,追在他背後言語讨伐,“我又不是小狗!你幹嘛拎我帽子!”
褚雲沒搭理他,徑直上前,氣息穩,腳步沉。
“你不是生我氣了吧你?”林晏晏一臉的莫名其妙。
褚雲仍不理她,冷着臉,一直向前,走了一會,才悶聲道:“沒有。”
可惜,林晏晏沒有聽見。
随着他的腳步,她只見遠處的風景緩緩展開。
通古斯巴西古城遺址的全貌逐漸清晰,同學們正匆匆走進工地,拿着小鏟子,埋頭鑽進探方。
他就在她前面,身形筆直,明明是往荒蕪中走去,卻好像是走進了陽光裏。
即使無數次想要逃開,林晏晏在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考古隊員的世界,很美。
雖然窮,但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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