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剛擦亮,路邊的路燈都還沒關,昏黃的燈光照亮朦胧的馬路,稀稀拉拉有車駛過。
鬧鐘響了幾回,林晏晏終于從被窩裏鑽出來,揉揉臉,走出房門。
客廳裏,弟弟林昭已經坐在餐桌上喝牛奶了。
林晏晏看了眼林昭,林昭也看向她,眼睛一亮,抿了抿嘴說:“姐,你快點,老爹已經去車庫移車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晏晏迷瞪點頭,踢踏着拖鞋往衛生間裏走。
水聲嘩啦啦傳來,林昭想了想又說:“姐,我把面包給你裝袋子裏,車上吃?”
“好。”
林晏晏沒什麽意見,開學了,她和林昭今天必須都得回首都。
林晏晏今年大三,林昭今年剛考進清大。
他們兩姐弟,一個首大,一個清大,說出去特別牛逼。
然而說到專業就垮掉一半。
她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她弟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專業。
一個搞舊物的,一個撿垃圾的,很多人都理解不了。
林晏晏自己也理解不了,因為這個,她暑假還和爺爺吵了一架。在說出想轉專業這個想法前,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對自己學了兩年的專業竟然如此的不滿,連爺爺都震驚地問她:“可是你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啊!”
是很好,年年第一,年年獎學金。
林家到了他們這一代勉強還算是書香門第,爺爺是初中校長,爸爸是高中校長,她從小在書堆裏長大,也從無對師長的畏懼,學習起來就更是一往無前。
Advertisement
所以聽到這句話,她很無所謂地說:“成績好,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聰明。而且,第一名有獎學金,獎學金挺多的。”有錢不要,她又不傻。
也就是這後半句話觸了黴頭,全家上下沒有人能理解她,連一向站在她這邊的林昭都皺着眉頭說她:“姐,你怎麽也掉錢眼裏了?這樣和劉豔有什麽區別?”
劉豔是他們堂哥林晨的前女友,談結婚的時候,劉豔要求林晨在浦東買套一百四十平的新房做婚房,堂哥家拿不出那麽多錢,問七十平的二手房可不可以。劉豔表示不可以,轉頭就和一個老頭跑了。
老頭确實有錢,沒幾天就給劉豔換了輛瑪莎拉蒂。林晨受了刺激,現在還在雲南支教。
媳婦沒了,兒子跑了,因為這個事,二伯父一家都對爺爺有了芥蒂,說爺爺只顧自己的聲譽,和曾祖母一樣,從不曾想過要給後代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林晏晏倒不認同這個觀點,覺得二伯父過分了,父母養育兒女成年是義務不錯,要留遺産給兒女卻不是義務。可給可不給,可給多可給少,沒有什麽是必須的。
當時,爺爺很是傷心了一陣,大病了一場,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面對子女的怨言,老人家一直保持着沉默,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然而,林晏晏說她想轉系了,爺爺先是不可置信,後是眼眶通紅,他顫抖地伸出手指着她,目光很沉痛,像是所有房間裏的燈都關上了,窗簾也拉上了,黑漆漆的,伸手都不見五指。他從來都是講理的人,那天卻半點都不講理,像個老頑固,竭嘶底裏地對她吼:“不可以,我不同意。”
她也氣得大吼:“可我是我自己的,你憑什麽左右我的人生。”
爺爺氣得捂住心口:“是老天眷顧了你,你卻生在福中不知福!”
她倔強地昂起頭,老爹卻甩了她一巴掌。所有的争論因為這一巴掌戛然而止,只剩下老媽的驚呼。
從小到大,她頭一次挨打,因為她想轉系。
直到昨天,老爹才和她說話,中年男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倔強與矜持,斜着眼睛問她:“你還要去讀書麽?”
林晏晏覺得很好笑,點頭,“當然。”
“那我也送你。”他也點點頭,扭頭往客廳走。
林晏晏看着他有些駝背的背影,歪了歪頭,“我和昭昭同一趟高鐵,你本來就該送我。”
老爹的腳步卻頓住,他在原地站定了一會,才扭過頭來,深深地看着她,“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只有願不願意。就比如,我願不願意送你,你願不願意繼續讀文博專業。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想将我個人的意願強加在你身上。雖然,你當年能進首大文博學院,我,你的爺爺,甚至你在天上的曾祖母,都為此感到無比的驕傲與開心。我們總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林晏晏沒想到,老爹會這麽輕易就軟化,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更說不清內心是什麽感覺。就好像,她争過千萬人,踏上獨木橋,沖進了一間漂亮的房子裏,她的家人都為她鼓掌,為她喝彩。
房子裏也是真美好,應有盡有,浩瀚無垠的歷史長河就在她面前,她只要彎下身去,伸手去撈,只要勤奮不怠,就一定會有瑰麗的珍寶在她面前展現開來。她也曾經為之迷醉,甚至沉淪。然而,房子外頭的世界發展的更快,她在回顧過去的長河,卻有更多的更洶湧的澎湃朝未來奔去,一棟棟高樓被建起,一座座橋梁被搭起,有人在高樓上唱一首歌,就有無數的掌聲為之歡騰。
而她在房子裏努力的垂釣摸索,得來的卻是奚落與孤立。
她終于意識到,大家都在朝前看,再少有人回頭看,考古人文博人是不受待見的。
她忽然又做起了許久不曾想起的噩夢,夢見有人圍着她唱歌,“林晏晏是個大騙子,林晏晏的曾祖母是傻子。”
時代發展的太快了,醉心學術一心搞教育的爸爸和爺爺不曉得,或者是不在意,外頭的世界已經一切都向錢看了。
學識如果不能被轉換為金錢,一文不值。
二伯父就是這麽奚落爺爺的,往日的同學就是這麽嘲諷她的。
她不想被奚落,不想被嘲諷,所以她想反抗,想去那些來錢快,見效好的專業。
終于她問:“您同意我轉系了?”
老爹微微低頭,他盯着她,一瞬不瞬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學文博專業,你可以轉系。但是在這之前,你必須要明白,你要去哪裏。這是一個宏大的命題,你需要以超乎常人的智慧與堅定來确定未來十年,甚至幾十年的方向。雖然,對于聰明人來說,任何時候從頭再來都為時不晚,但我希望我的女兒不要因為自恃聰明而荒廢歲月。你想清楚你要去哪裏了麽?”
意識到老爹松口了,林晏晏卻沒有半分的輕松,她忽然愣住,只因為那句,你想清楚你要去哪裏了麽?
她其實沒有想清楚。
雖然最開始,她想去學金融,據她所知,進入信托公司,一年拿上上百萬的獎金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在老爹的注視下,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想到爺爺聽到她想轉系時的眼神,想到小時候,爺爺抱着她背詩,那時候曾祖母還在世,拿着木梳子給她通頭發,梳齒圓潤,刮在頭皮上一點也不痛,爺爺教她念:“人為你跋山渡海,人為你覓虎尋豹,人為你把命傾,人為你将身賣,細思量多少傷懷,銅臭明知是禍胎,吃緊處極難布擺。”
爺爺說:“人不應該成為金錢的奴隸。”
其實她也不一定會喜歡金融,她只是喜歡錢罷了。但她喜歡錢,卻又不至于要成為錢的奴隸,要在未來的十年或者幾十年只是堅定的為它而奮鬥。
林晏晏猶豫了,她難得的生出了迷茫。
老爹看着她,顯然是看出了她的猶疑,“那你就好好想,想清楚。想清楚你忍耐了兩年的專業是不是真的讓你無法忍受,想清楚你到底要去哪裏,做什麽,什麽可以讓你堅守一生。想清楚了,我就去首都,親自幫你轉系。”’
早晨六點多,馬路上的車輛并不多,林晏晏上車,就接過林昭手裏的面包開始啃。
啃了一口覺得不對味,扭頭問他:“昭崽,這個袋子原本是裝什麽的?”
林昭看向她,十分老實,“鹵蛋。”
林晏晏癟癟嘴,十分嫌棄,“你就不能找個幹淨的塑料袋?”
林昭不理她,”你們女人好麻煩啊!”
林晏晏逮着他就揪他耳朵,“好哇,你個小冊佬,連老媽都罵!”
林昭連躲帶閃,怪叫:“好哇,你這個小娘魚,連弟弟都欺負!”
林晏晏跳起捏他臉,林昭和她一樣,都是天生卷發,十八歲的大男孩,身板早抽條了,站起來比她高了一個頭,臉蛋也不像小時侯一樣胖乎乎,捏起來沒有幾兩肉,林晏晏捏了兩把就覺得遺憾,改為摸他的頭,卷卷的短發軟軟的,像是在摸小動物,不由感慨,”你要是長不大就好了。”
“老爹也這麽想你的,你小時候可聽話了。”
林晏晏松開手,不由笑,“老爹都不反對我轉系了,你怎麽還這麽大意見?”
林昭認真看他,眼裏有林晏晏看不懂的東西,“姐姐你為什麽這麽不自信?”
“什麽?”林晏晏松開手,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不自信?她這麽美她不自信?笑話!
“只要努力向前就一定會做到很好,更何況我們這麽聰明。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極致都會很厲害的,你在怕什麽啊,林晏晏?”
車廂裏,小小少年難得認真地看着她,和她一樣的眼睛,相似的面龐,他歪着頭,好像比她還困惑。
林晏晏愣了愣,車也恰好停下。
她看見老爹踩下剎車,忽然悶聲說了句,“可是我會老。”
所有的話題都被阻斷,她好像聽見這個像山一樣的男人在說,我也想你們長不大就好了,可是我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