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我離開長安城的那日,天空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有着透入骨髓的冰冷。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那是我穿越而來最為灰暗的一天。馬車車輪陷入泥濘,護衛揚鞭帶起一串雨水的弧度,擊打在馬臀上‘啪’地一聲脆響。駿馬長嘶,奮力掙紮,卻仍是不能爬出泥坑。
蒙面追兵的鐵騎逼近,聲聲攝魂。前來送我出城的五弟崇敏咒罵了一聲,然後鑽進我的馬車,當着我的面開始脫衣服,命令我道:“你也脫!快點!”
随着駿馬的掙紮,馬車還在劇烈搖動,我暈頭轉向,瞪大眼混沌道:“你、你幹嘛!”
“你是我姐!我能對你幹嘛!”武崇敏抓狂地喊道,然後扒下外袍甩在我身上,又脫了靴子,散開發髻道:“他們要殺你,快換上我的衣裳,我再扮成你的樣子引開他們……咱們長得像,遠看不會認出來的!”
懷中精致的月白袍子,還帶着崇敏的體溫,我愣愣的,視線模糊了少年那張揚跋扈的臉龐。武崇敏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個混世魔王,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尖酸刻薄、喜歡對一切事物冷嘲熱諷的讨厭少年,竟會心甘情願地替我去承受危險。
見我不動,崇敏抿着唇散開我的長發,用自己的白玉簪子給我绾了個男人的發髻,簪上鎏金冠,然後将我的梅花簪子取下,将長發绾成我的模樣,再換上我的衣裙。
崇敏比我要高半個頭,神态也比我要張揚些,若是忽略這些細節,隔着朦胧的雨簾乍一看上去,他赫然就是第二個薛珂!
“不,崇敏……”我張了張嘴,眼眶發紅。
崇敏寒着臉,卻動作輕柔地給我換上他的外衣。他說,“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兒時那會,大哥二哥和三姐嫌我是繼父所生,都不願搭理我,唯獨你對我最好,帶我滿洛陽街的胡鬧……可你自從太平觀回來後就變成了正人君子,連看也不屑于看我一眼。”
說到這,崇敏的聲音戛然而止,側過頭唇線緊抿着,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麽情緒。好半響他才恢複正常,勉強牽出一個張揚的笑來,“姐,別怪弟嘴毒。以前我總嘲諷你,那些話你一個字也別信!我貶損你,其實只不過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像兒時那般帶我天南地北地胡鬧罷了……嗤,很幼稚對罷?”
以前,武崇敏總是嚣張地直呼我的名字:‘薛珂,你怎麽這麽沒用!’、‘薛珂你寒不寒碜啊!’、‘沒人要的老女人!’……四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叫我一聲‘姐’,卻讓我感到了濃濃的不詳之意。
我死死抓住馬車的邊緣,雨水瞬間大濕了臉龐,大聲道:“不!我不走!”
穿着我的衣裳,梳着我的發髻的崇敏,一根一根地扳開我的手指,強制将我抱上馬背。他摸了把臉上的水,眼睛有些發紅,卻兀自笑道:“薛珂,你其實……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說罷,他長劍一揮,斬斷了車轅與駿馬的紐帶,再将劍狠狠地刺上馬臀。駿馬仰天長嘶,發瘋似的竄了出去!
“不——!!”臉上冰冷濕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在馬背上五髒六腑都要被颠出來了,拼命回頭,只看到雨簾中崇敏模糊的身影。
他穿着我的衣裙,像個天真的少女般坐在斷裂的馬車轅上,低頭遮住眉眼,雙腳調皮地晃動着,裙擺在空中劃過一段濕漉漉的弧度。
蒙面的殺手們将他當成了薛珂,團團圍住。我仿佛聽到了崇敏的一聲輕笑,倨傲而張揚,而後便是長劍出鞘,映出天地寒光……
半年後,洛陽。
“我不走!”面前的少女漲紅了臉,竭力瞪着水蒙蒙的大眼睛與我對抗,“從涼州到洛陽,從洛陽到長安,再從長安回到洛陽,我把錢都花光了才找到你,休想趕我走!”
“我哪有趕你走?”我簡直百口莫辯,扭過頭去不看她那雙泛着水光的大眼睛,無奈道:“白蓮花,我只不過看你挺有天賦的,想派你去江南,替我管理那座新買的茶山!”
“……真的?不是讨厭我?”白小蓮眨了眨眼,表情有些松動,“你與将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需要我幫忙,便是上刀山下油鍋……”
“別別,我可受不起!我這是正式聘用你,而非要你當牛做馬!”我一邊用鼠須筆細細勾勒丹青,一邊嘆道:“你看,我現在也沒有當官了,只能靠以前的幾千畝田地經商。士農工商,我從一等人淪落到最末等,已經養不起你啦!你替我管理茶山茶農,既能幫我也能養活你自己,何樂而不為?”
“哦。”白小蓮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又憤憤道:“你以前那麽尊貴聰慧的一人,被人陷害至此,難道就這麽算了?每當我看到你漫不經心地經商作畫,我都替你不甘!”
我笑笑,狼毫沾墨,在畫卷旁邊題詞。
白小蓮湊過腦袋瞥了一眼,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線道:“寫的什麽?”
我念了一遍,擱筆認真道:“白蓮花,你也該認幾個字了。不求你精通詩詞歌賦,至少也要達到能看懂賬簿的程度吧?”
“是白小蓮!不是白蓮花!”
“好的白蓮花。”我繼續道:“回頭我跟程澤打個招呼,讓他教你讀書識字。他可是前宰輔最得意的學生,會試第一名,你要好好珍惜。”
“……”
下午我去神都學府找程澤。話說這學府還是當年我一時興起辦起來的,經過幾年的不斷修繕,如今占地面積千畝,分小中大三個等級,主修文學,武學次之。因為有張柬之坐鎮,名聲大噪,甚至有長安各地的少年不遠千裏來求學,如今已有四千名學生,大部分是天資聰穎卻無錢上私塾的寒門學子。
我打算今年再投幾萬兩銀子,先将舊校區擴建一番,在長安再開一家分校。說來好笑,經商也好辦學也罷,當初我一時興起的副業,現在反倒成了主業。
到了學府才知道程澤今日有事,回家休息去了。少年學生們雖不認得我,但還是恭謹熱心的告訴了我程澤現在的住址。
我有些小小的驚訝:程澤現在的住處,赫然就是外司省在洛陽的舊址。
熟悉的街巷,熟悉的朱紅大門,甚至連門前石獅子缺的那一塊小角都覺得萬分親切。我感慨片刻,伸手叩了叩門,大咧咧喊道:“阿澤,薛姐姐來看你啦!”
裏面沒人應。奇怪,學生們明明說他在家的……
我試探的推了推,門沒鎖,吱呀一聲便開了。我環顧一眼前院,院子裏還是老樣子,連盆景的位置也不曾移動分毫。
我嘆了聲‘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大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我将磨磨蹭蹭的白小蓮拉扯進來,便見程澤手忙腳亂地從中庭奔過來,看到我後愣了愣:“薛珂!你怎麽……”
“我敲了門,沒人應。”我将面色羞紅的白小蓮往程澤面前推了推,道:“給你帶了個學生,勞煩你教她認幾個字。也不用太費心,會寫字記賬就行,很好教的!”
“學生?女的?哎你等等……”
我擡腳往屋裏走,啧啧感嘆道:“荷塘還是老樣子,這幾杆湘妃竹倒是茂密了許多!話說回來,你怎麽住到這兒來了?”
“我哥……”話到嘴邊,程澤生生轉了幾個彎,好看的鳳眸一轉,改口道:“我個人買的……嗯,好歹在這住了三年,有感情。”
我當時也沒仔細揣摩這話裏的玄機,只眉毛一挑,訝然笑道:“這麽有錢哪,好小子,你行嘛!”
進了大廳,我見案幾上擺着幾盤小菜和兩杯酒,酒還是溫的,想必那客人去得匆忙,連杯酒傾倒也顧不上了。
我看着桌上淅淅瀝瀝倒下的酒水,愣了愣:“你還有客?”
程澤忙上前撤下酒水,改泡了一壺碧螺春,不自在道:“一個許久不見的同窗,碰見了就喝了兩杯,剛走。”
剛走?我狐疑:我怎麽沒看見有人走出來?
在程澤那兒坐了半盞茶的功夫,我渾身不自在,總感覺看不見的角落裏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似的。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我出了門,門口的拐角處有一道人影飛快的閃過,露出一角暗紅的披風。
我警覺地眯起眼,對程澤道:“我感覺有人在暗中跟蹤我!”
程澤順着我的視線看去,頓時嘴角抽搐,“你想多了,大概是個乞丐。”
乞丐?乞丐會穿紅披風?
我狐疑地向前一步,拐角處那角紅披風一閃,徹底不見了。
我:“……”
程澤幹咳一聲,轉移話題道:“接下來打算如何,繼續留在洛陽麽?”
我想了想,倚在門口道:“不了。下月上官靜要回來省親,我去長安陪陪她,順便辦點事兒。”
程澤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看我,眼神中有些猶豫,半響才偏過臉去不自然道:“你回長安後,去不去看我哥?”
我一怔,随即慵懶一笑,漫不經心道:“去看他做什麽?他現在可是李隆基麾下的人,咱們是政敵。”
程澤眉毛動了動,有些失落:“你怨他選擇了臨淄王,對不對?”
“我不怨誰,阿澤,程野也好,李隆基也罷。我恨的只有我自己:早已預知一切,卻無力扭轉乾坤。”我自嘲一笑,朝程澤揮了揮手,起身告辭。
“你別怨他了,薛珂。”程野跟在我身後,用極為複雜的語調大聲道:“上個月他和默哆打仗,差點死在了塞外!他不敢回來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沈園》: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過渡章,快和楔子銜接上了……碧池們都不會有好下場滴,哼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