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安樂公主
上官婉兒将木架上百盞燭火一支一支點燃,神情虔誠,似乎在做一件極為神聖的事情。卧榻外,隔着一層明黃的輕紗,以李顯為首的十餘位皇子皇孫匍匐跪于冰冷徹骨的地面,皇後王妃等女眷跪在另一側,臉上或真或假得帶着幾分哀戚。
我品階低,便只跪在最後一排近門的角落裏。
老太醫把了脈,紮了針,朝跪守在床前的太平搖頭嘆氣。一向堅忍好強的太平瞬間濕紅了眼眶,保養細嫩的玉手死死攥住被角,骨節發白。
“婉兒,備紙筆,宣丞相。”她擡眼看了看床榻上形容消瘦的老人,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隐藏自己的悲哀,許久才用不自然的語調顫聲道:“……恭聽遺诏。”
不稍片刻,武則天幽幽睜開了眼,混沌的眸子中一派清明,甚至連幹瘦的臉頰都有了淡淡的紅暈。
這是回光返照的先兆。
“太平……”
武則天的視線在屋內轉了一圈,落回太平身上。她朝女兒伸出一只手,太平一怔,随即緊緊握住母親那只白皙卻蒼老幹瘦的手掌,緊緊地,就像是兒時那般,左手牽着一國之君,右手牽着千古一後。
父皇已逝去多年,如今,連她那叱咤一生的母親也撐不住了。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武則天失神地望着雕花鑲金的床梁,望着繡有大朵大朵牡丹的紗帳,輕聲喟嘆道:“我夢見洛陽的姚黃魏紫,先帝抱着剛出世的安定在昆明池旁,他笑着朝我招手,喚我‘媚娘’……”
太平勉強扯出一抹笑來,眼眶濕紅道:“那時,您和父皇是極喜愛安定姐姐的。兒時您偶然提起我眉目生得和姐姐極像,還害得我吃醋好一陣呢。”
“我也是極喜愛你的,我的幾雙兒女,唯有你繼承了我的相貌和性子。”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武則天褪去往日的威嚴,只如一個慈母般撫了撫太平的臉頰,嘆道:“我還夢見那年的你,在我殿前生生跪了兩天一夜,眼淚哭幹了,嗓子也啞了,我沒有心軟……”
太平神色一哀,垂下眼眸,“母親,許多年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麽。”
“這些年,我常常後悔。我一生殺戮無數,眼也不曾眨過一下,唯有紹兒那事……”說到此,一代女帝竟然露出了脆弱的神情,她緊緊拉住太平的手,喘息幾聲,艱難道:“太平,娘錯了。你別怨恨娘……”
“母親!”太平再也撐不住了,撲倒在武則天身上,以手掩面,低下頭無聲地哽咽,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濺落。太平咬唇,帶着哭腔哀戚道:“女兒怎會恨您,怎會恨您?”
似是得到解脫,武則天舒了一口氣,她在屋內又掃視一眼,對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兒道:“婉兒,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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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抹了把眼角的淚水,輕手輕腳地向前兩步,握住武則天的另一只手跪在榻邊。
武則天嘆道:“婉兒,我将你禁锢在身邊近三十年,誤了你青春,今後若是遇得良人,便嫁了罷。”
婉兒含着淚點頭,笑靥如花,“好。”
武則天急喘兩聲,閉上雙目,仿如風中搖曳的殘燭,随時都會被掐斷生命。婉兒湊近了些,低聲道:“陛下,要見見新皇麽?”
武則天搖了搖頭,半響才虛弱道:“珂兒在麽?”
聽到我的名字,我是十分意外的,沒想到武則天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見,卻要見我。我忙起身,結果雙腿跪了太久導致麻木,我剛走了一步便一個踉跄跪倒在地,膝蓋磕在臺階上,登時疼的我眼淚唰地一聲直飚三尺之高!
武則天看着哭着跪倒在地的我,大概以為我忠孝至此,便低聲嘆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們哭什麽?”
我強忍着膝蓋的劇痛,不好辯解什麽,便低頭默默地挪到女皇榻前。
女皇道:“珂兒,你娘不容易,今後要好好孝順她。”
我點頭,“珂兒明白。”
女皇似乎沒有再想見之人,呼吸越發纖細薄弱,唇色也有些發青,看來是撐不下去了。上官婉兒給她順了順,武則天這才緩過一口氣來,虛弱道:“備紙筆,傳朕遺命。”
上官婉兒跪在榻前,接過內侍奉上的絹帛和筆墨,将明黃的聖旨認真地一點一點鋪開,潤了墨,武則天這才斷續道:“朕大去後,不刻碑文,立無字碑一塊,功過是非留與後人評。”
上官婉兒一筆一劃認真寫下,眸中的淚水止不住溢出,打落在上等的絹帛上,暈出一塊深顏色的水漬。
“朕大去後,改‘則天大聖皇帝’為‘則天大聖皇後’,以皇後之禮葬入乾陵。”
“朕大去後,望新皇勵精圖治,明辨是非,莫讓江山毀于奸佞之手。”
四周響起低低的啜泣聲,武則天急促地喘息幾口,雙目漸漸失去光彩,只混沌地望着床頂,太平淚斷如珠,卻倔強地咬緊紅唇。上官婉兒執筆靜候,時光漸漸流逝,飽滿的墨水從筆尖滴落,在絹帛上暈染開來。
“朕大去後……”武則天艱難地張合唇瓣,嗓音像是被車輪碾過般破碎,以微不可聞的聲調道:“擢太平公主為皇太女……立為儲君,其次女……次女薛珂,封長安郡主……”
來不及驚愕,來不及消化這個宛如霹靂炸響的消息,武則天眼中的最後一絲光彩傾覆,緩緩閉上眸子。
我看到武則天枯瘦的雙手漸漸從太平手中滑下,太平從震驚中回過神,忙抓住母親無力的雙掌,将武則天的手掌緊緊貼于自己的兩頰,她顫抖着背脊,喉嚨裏發出嘶啞而壓抑的哀鳴。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親人的離世,我恍惚,回過神來時只覺臉上濕冷一片,用手一抹,滿掌淚漬。
神龍元年正月,叱咤風雲、風臨天下的至尊紅顏隕落,則天大聖皇帝武曌,駕崩。
滿城素缟,天下大恸。
守靈,封棺,下葬,入陵。整個漫長的過程,太平公主沒有再掉過一顆眼淚,她總是神色清冷的,清冷中又帶着幾分堅毅和沉着,就像是經歷再一次的脫變,堅忍得能扛起整片天。
薛紹的死,讓她從一個醉心甜蜜的女人蛻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的政治家。武曌的死,又讓她從一個生澀的政治家蛻變成一個光芒萬丈的領導者。
皇太女,立女人為儲君,這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榮耀。
入陵時,天色陰沉,我一身缟素跟在人群中,四周低泣不斷,但哭得最誇張莫過于韋後。
曾光鮮照人、風華萬千的韋後此時白衣素面,形容枯槁,手握着帕子哭得肝腸寸斷,柳軀嬌弱無力,要靠宮女的攙扶才能勉強站立,真是做足了孝女的派頭。
和韋後一比,一聲不吭的太平公主未免顯得太過薄情。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人們永遠相信眼淚、同情弱者,卻一葉障目看不到真相。
因為武曌的駕崩,天下戴孝,上官婉兒以此婉拒了李顯的冊封,推遲了李隆基的提親,而武舉進士的游園宴也因此延遲數月,安排在陽春四月,與文舉進士一同舉行。
達官顯貴們通常會以結親的形式拉攏文武進士,以鞏固自己在朝廷的勢力,因此歷屆游園會時,王公貴胄家的未婚适齡小姐,都會打扮得光鮮亮麗前來赴宴,若是月老垂青,興許就能造就一段于雙方都有利的美好姻緣。
更何況這一次還是文武進士同臺出現,燕瘦環肥的莺莺燕燕都快将園子擠破了。空氣中漂浮着脂粉氣,我環視了一眼四周豆蔻青春的唐裝美人,只覺得那些競相攀比的精美妝容令人審美疲勞。
我換了身繡金的黃襦蔥裙,裙裾上描繪着精美的暗紋團花,長發绾成雙刀髻,插了兩支翡翠笄。這身裝束還是太平和婉兒強制我換上的,約莫是有意幫我在宴會上挑個如意郎君,直弄得我尴尬萬分。
宴會上無非是才子行酒令賦詩,武夫展示刀劍拳法之類的節目,四周的少女們看得暈紅了臉,連聲嬌喝拍手,我卻覺得索然無味,注意力全集中在美味佳肴上。
對了,有道菜做得極好,叫什麽翡翠魚唇,滑溜溜的入口即化。
我正吃得起勁,卻聽見牆頭一聲口哨,有人壓低嗓子叫了聲:“薛珂,過來!”
這聲音極其熟悉,是我深入骨髓的記憶。我擡頭環視,又站起身來看看,四周無人。
我有些沮喪,難道是我幻聽了?
正糾結,卻見紅牆上頭緩緩伸出一只修長結實的臂膀來,手裏執着半邊銀質的面具在空中晃了晃,陽光下劃出一段銀色的弧度,耀眼至極。
我心下狂喜,魚唇也顧不上了,提起裙裾一路狂奔繞進側門,紅牆那頭是一片桃花露水,粉豔豔的。剛進門,程野長臂一伸,将我拖入桃花深處。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紅玄紋的武袍,帶着禦賜的鍍金護腕,玉帶長靴,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般,透出七分英氣三分霸氣。我正看得呆了,卻見頭上籠罩一團陰影,程野緩緩俯下身,邊要來捕捉我的唇。
我回過神,慌忙躲開,按着狂跳的心髒道:“哎你等等,等等!不要一見面就弄這麽限制級的東西啊,根本把持不住好麽!”
程野頓了頓,面無表情地将我摟入懷裏,溫暖強健的胸膛緊緊貼住我的,我踮起腳尖,頭擱在他寬闊的肩頭,心裏暖流交彙,感概萬千。
還沒感慨完,便隔着重疊的桃花遠遠地看見不遠處有人影走動,我忙掙紮着推開程野些許,幹咳一聲道:“有、有人!”
程野朝遠處看了看,随即伸出手覆在我的臉頰,輕輕摩挲,“那讓我摸摸,他們看不到。”
我有些僵硬地笑笑,程野看出了我的尴尬,不爽地沉下臉道,“親又不能親,抱又不能抱,摸又不準摸,程薛氏,你說為夫圖甚?”
那一聲‘為夫’只将我雷得外焦裏嫩。
半響,我恍惚地回過神來,正要張口調戲程狀元幾句,卻聽見身後一個輕靈柔媚的女音傳來:“這不是程狀元麽?大家都等着看你舞戟,怎麽跑這兒來消遣了?”
我轉過頭,卻見一位紅裙美人笑吟吟地伫立在桃樹下,乍一看宛如天仙谪落。只見她煙眉杏眼,雪腮櫻唇,妝容正好,濃一份過豔,淡一分稍素,增一分顯胖,減一分偏瘦,水光潋滟間別有一番風情,真是天造地設的美人胚子,此時只随意地往桃樹下一站,便能讓滿園國色黯然失色。
這個人,雖未正式見過面,我卻認得。唐都第一美人,李顯那孀居的第七女,安樂公主李裹兒。
人面桃花相映紅,李裹兒美目一轉,視線緩緩落到我身上,她用一柄繪着粉牡丹的團扇遮住半張臉,露出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彎彎笑道:“這不是薛珂妹妹麽,在和武狀元說什麽秘密呢?”
明明是柔媚的嗓音,卻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集體起立,這女人給了我一種莫名的危機感。我眯了眯眼,攏袖道:“安樂公主在此,莫非也是來拉攏武狀元的?”
一個‘也是’便将我與程野的感情輕而易舉化去。
安樂公主煙眉一挑,邁着輕盈的蓮步饒有興趣道:“武狀元殿試那場,龍紋畫戟虎虎生威,可真是豔驚全場呢!如此英雄人物,凡是女子都會心生仰慕。妹妹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下主配角齊登場,好戲就要開演了。我坦然迎向李裹兒探尋的視線,明媚一笑,意義不明道:“美人配英雄,是這個理。只不過,每個由殺戮開始的故事,也必将由殺戮來終結。”
第一次正面交鋒,兩張笑臉背後卻是淡淡的火藥味彌漫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自古唐都多傳奇,紅妝美人掩面嬉。
一朝風吹花落盡,随波流水直到西。
嗯……萬事終将炮灰,女主真乃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