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南水患
六月下旬,天降大雨,半個月來陰雨連綿未曾斷過。
屋檐上的雨水瀑布似的傾下,我撐着紙傘,愁眉苦臉地蹲在後院,剛長好的菜苗已被大雨沖了個七零八落。
“今年吃不成自家種的茄子了……”我頗為失望地嘆了口氣。
聞言,一旁的程野一聲不吭地蹲下-身,也不顧靴子上沾滿黃泥水,将東倒西歪的茄子苗一棵棵扶正。可今日的暴雨實在太大了,扶正這棵,轉眼間那棵又被淋蔫,我看着程野默不作聲地忙來忙去,頓感十分心酸,努力為他撐着傘,在聒噪的雨點中大聲道:“算了算了,你衣裳都淋濕了。”
程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淡淡道:“不種出茄子,你又得天天念叨了。”
我樂了,一邊抓住他的手腕往屋檐下拉,一邊笑道:“茄子哪有你重要啊,你也太小瞧自己了!”
回到後院,已有小丫鬟取來幹爽的外衣伺候我換上,我見程野半邊身子都被淋了個濕透,正要吩咐小丫鬟去取程野的衣物,卻見海棠撐着雨傘一路小跑過來,道:“小姐,寺明皇子在前殿大廳等您過去呢。”
聞言,程野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擰了擰濕透的袖子,淡聲道:“我去換身衣物。”
“哎,等……”我張嘴正要說些什麽,程野卻不再理會,一言不發地出了門,冒着雨大步跨入自己的住房。
我來到前殿,抖了抖油紙傘上的雨水,這才朝頭戴垂纓冠,身穿白色狩衣的寺明皇子點頭微笑道:“神都連日大雨,皇子恐怕得晚些時日回去了。”
“鄙人前些日子已傳了家書回去,天皇回信說我晚些回國也無妨。”寺明皇子站起身朝我點頭,抿唇一笑,狐貍般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道:“何況中原人多才多藝,十分有趣,薛大人……嗯,”寺明皇子頓了頓,才微紅着臉低聲道:“小珂也對我很好。”
在日本,只有關系十分親密的朋友才會直呼對方的名,我對寺明這突如其來稱呼感到些許詫異。
寺明皇子大約也覺得不好意思,忙握拳輕咳一聲,展開案幾上的一卷畫軸,跪坐下來道:“鄙人日夜研習大人的畫風,臨摹一二,這是近日新畫好的,還望大人指正一二。”
我莞爾,學着寺明的樣子撩袍跪坐在旁邊一看:只見畫卷上畫了位紅衣女官,深淺粉紅的桃枝下,年少女官身穿朱紅色圓領官袍,微微側顏微笑,烏紗幞頭帽下露出鴉翅般烏黑的鬓角,目如秋水,粉唇微翹……
我點頭滿意笑道:“總算不是鞋拔子臉了,身體比例也正常了許多,嗯……這裝束怎麽這麽眼熟?”
我伸長脖子端詳片刻,一驚,猛地又把脖子縮回來,跟個王八似的指着那畫像道:“皇子,畫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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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明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抿唇一笑,點頭。
“我哪有這麽漂亮!!”我狂汗。
“有的,小珂很漂亮!”寺明皇子言辭懇切,正襟危坐地凝望着我。見我不信,他甚至有些着急,白皙的面容都急紅了,直起上身認真道:“鄙人手拙,描繪不出小珂風華的萬分之一!”
我老臉一紅,突然沒勇氣再争論這個問題了,總感覺會扯出一個詭異的內情……只好讷讷地攏了攏袖子,道:“不不不,皇子畫得很好,嗯……進步很大。”
“真的?”寺明鳳眼一亮,喜道:“小珂若不嫌棄,就請收下它!”
說罷,他将畫軸卷起,雙手呈到我面前。我推辭不過,只好嘴角抽搐地接過那幅畫。
事後,我将寺明皇子這幅飽含感情的墨寶放到了書房,便去中廳處理番邦人遞來的公文,等再回來時,卻發現書桌上空空如也,那幅畫像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海棠端了茶水進來,道:“方才程野公子來書房找過您,您不在,他便回後院了。”
我應了一聲,灌了杯涼茶,這才取了把扇子優哉游哉搖着,沿着回廊一路走到後院,程野卻不在房內。
莫非又去竈房找東西吃了?
我狐疑,舉着扇子擋住頭上的雨水,一路沖進竈房喊道:“程野,你在嗎?”
推開竈房,程野果然大狗似的蹲在地上,正背對着我往竈坑的火堆裏塞什麽。見我到來,他忙将那一卷東西一腳盡數踢進火坑,這才臉不紅心不疼地轉過身來,看着我道:“我正要去尋你,方才江夏郡的佃戶差人來報,南方水澇了。”
我:“……”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方才燒掉的是什麽?!!!
連日暴雨導致江南水患,江南道衡州、岳州等三郡受災嚴重,不到七日,黃河決口、洪水肆掠的消息又傳到京城。百年難遇的水患令朝堂大驚,眼看受災面積漸漸擴大,武則天連夜召集七品以上大臣,商議赈濟救災之事。
武則天信佛,這些年大興佛寺、供養數以萬計的出家人已是每年必不可少的開支,加上今年萬國朝賀的費用、修建通天塔的人力物力財力,國庫已拿不出多少錢糧。
怎麽辦呢?自然是從各位油水豐富的大官富賈中榨取了!
“就這樣辦罷!傳令下去,我大周三品以上官員每人所捐銀兩不得少于百兩,糧食不少于百石;六品以上不少于五十兩,糧食五十石;六品以下不少于二十兩,糧食十石;三品以上有封號、食邑的王侯女眷亦不少于白銀一百,糧食百石。”武則天幾天幾夜沒有合眼,加上年事已高,已是雙目渾濁盡顯疲态,嗓子沙啞而低沉。
一旁的文書飛速記錄,武則天屈指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地補充道:“另:在長安、神都境內張貼告示,城中富賈捐錢萬兩、糧食千石以上者,可賜予通商特權。”
武則天不愧是心狠手辣的千古一帝,算盤打得賊響,趁機給吃皇糧的朝官們放放血,又以通商特權為誘餌狠狠宰了求利心切的富商一刀,可謂是雷厲風行、棋高一着。
我是三品朝廷命官,又是封號‘萬泉縣主’的二品女眷,加起來共要捐獻白銀二百兩、糧食二百石……我命人取了五百兩銀子,糧食卻是沒法多給了,只堪堪剩了兩百多石,畢竟上個月養活一院子的外國友人的确花銷了不少,買田買地又花去了一年的存款,而江南的那一千畝水田還沒到收割的季節。
話說,江夏郡不會也發洪水了吧?那我非要賠死不可!
正憂慮着,寺明皇子悄悄進來,在我面前放下一百兩銀子,垂眸道:“杯水車薪,卻也是鄙人的一片心意,請務必收下!”
我莞爾一笑,心裏頭暖洋洋的。想了想,我又加了一百兩銀子,連夜命人擡到城門口運輸赈災款糧的牛車上。
短短三天內,武則天愣是為災區籌得了二十四萬兩白銀,糧食萬石!肥官富賈們眼睜睜看着小山般堆積的錢糧南去,肉痛不已。
午夜,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大廳,随手摸了個東西就準備啃。
“別,這不能吃!”一旁的程野見了,忙伸出長臂搶走我手中的那半截蠟燭,又拿了個梨放到我手裏,道:“吃這個。”
我渾渾噩噩地啃着梨,用門牙将青澀的梨皮啃得慘不忍睹的。程野見狀,嘆了口氣,拿起小刀削去梨皮,将梨肉遞到我嘴邊,有些不自然道:“你,你莫急,前些日子江夏郡的佃戶不是說水還沒淹到那兒麽?”
“可那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我的信他們也一直未回,定是出事了!”我呸呸吐出嘴裏的梨皮,暴躁道。
程野道:“興許是大水阻了道路,故而信來遲了些,再等等便是了。”
“大水把路都沖垮了?那我的一千畝水田肯定也都淹了!得趕緊挖溝洩水,不然我的萬兩白銀全完啦!”
“……”程野默然半響,忽然道:“要不,我趕夜去江夏郡瞧瞧,帶人修幾條洩水溝渠?”
“嗯?”混沌的大腦一下就清明了,我忙擺手道:“不行不行!天氣惡劣,道路險阻,南方的人巴不得北渡,你怎麽還能往南走?太危險了!”
“可你……”
程野張嘴還想說什麽,我打斷他道:“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麽辦?”
程野一下就不說話了,銀面具下,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
我老臉一紅,幹咳一聲道:“睡覺睡覺。”
一夜忐忑,我總覺得心裏有處空落落的,好不容易睡了兩個時辰,卻總是被亂七八糟的瑣碎夢境壓迫,一下是我在小黑屋內拼命趕稿,一下又是我稀裏糊塗嫁給了劉将軍,轉眼又是被莫名其妙的人追殺……天亮醒來,身心俱疲。
一上午都未曾見到程野,丫鬟們也說沒看到。我無奈,只好去問程澤,程澤正在背《孟子》中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聽到我發問,他将書本蓋到臉上不耐煩道:
“我哥四更不到就出門了,不是你讓他去的麽?”
我什麽時候讓他走了?
我納悶,繼而一驚,心髒如同被揪緊般驟然一縮!我忐忑不安地沖到程野房前,一腳踹開門,只見屋內擺設簡樸幹淨,被褥衣物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顯是一夜未曾有人卧榻的樣子。
床邊的案幾上靜靜放着一張紙條,我走過去展開薄薄的宣紙,只見上面用遒勁的草書寫着一行簡潔的小字:
南下江夏,待水渠挖好後歸來,勿念。
我呆了,半響說不出話,任由手中的薄紙無聲飄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