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到底是不是蠢?
月上中天, 山林寂肅,地面冒着潮濕的寒氣,陣陣刺骨。
姜小乙與肖宗鏡順着山間小道朝四明山與錢勞山的交界處而去。夜色迷離, 孤寂凄涼, 也許是已經知道這裏發生了驚天慘案,姜小乙打心底裏覺得此地陰森得不像話, 四周冷風浮動,老樹盤繞,枝桠插天,形狀怪異詭谲, 偶爾一聲鷹唳吓得她後頸發麻。
這地界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又繞過一處轉彎,四明山突顯眼前,姜小乙擡頭一看,頓時冷汗淋淋。
“這……!”
馬兒嘶鳴, 肖宗鏡拉緊缰繩。
“怎麽了?”
姜小乙看着眼前景象, 眉頭緊蹙,生出一種極為不好的感覺。
這錢勞山和四明山并不是像普通山脈一樣, 呈平緩之勢相互交疊,而是兩座山的懸崖相接, 中間只有數丈遠,高度千尺有餘,上下幾乎同寬, 此時月光從中間照過, 遠遠看去,就像天洩水銀,山峰從中斷開兩半。
肖宗鏡也感覺到了些許肅殺之氣,沉吟不語。
姜小乙指着前方, 道:“大人,你看這山像不像是被刀斧劈開了?這種地形在風水術中喚作‘天斧煞’,是大兇地勢,主血光之災。”
肖宗鏡:“這與軍饷在此被劫有何關聯?”
“有可能只是碰巧,但……”因姜小乙本身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對許多事都有自己獨特的感知,此地給她一種極為強烈的直覺。“大人,如果不是湊巧,那之前我們猜想,敢劫趙将軍的軍饷,至少也要百名左右的好手,可如果劫匪中有人精于術法,那依此地勢,則極易作法。”
肖宗鏡面色不變,問道:“何種法?”
姜小乙:“這樣的地形,任何主殺身之禍,刀兵之災的術法都可增持,也适宜用些旁門左道。如果賊人中有人擅長此道,便可大大降低進攻的難度……也許就不需要太多人手了。”
肖宗鏡靜了片刻,道:“先找到屍首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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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行至四明山腳下,入口的風迎面吹來,空靈長遠,好似有人唱起冥冥的玄音,讓人不寒而栗。
按照錢嘯川所說,他們将人埋在入口右前方的林子深處,标記是三棵長在一起的枯樹。姜小乙找到地點,腳下踩踩,果然土地頗松。
肖宗鏡從馬上卸下工具,兩人默不作聲開始挖。
先挖到東西的是姜小乙,手下一頓,她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大人……”
肖宗鏡過來,用手撥了幾下,露出赭色的铠甲,正是南軍的軍服。他抓着铠甲用力提起——
那死屍的臉正對姜小乙,下半部分顏色變得與铠甲相似,已經漲爛,散發着惡臭的氣味,眉眼之間則呈詭谲的綠,他睜着眼睛,眼珠上翻,向外分散,嘴巴咧開,死狀極為猙獰。
多年前的記憶片段瞬間湧入腦海,姜小乙脫口而出道:“這不是‘死人道’嗎?”
這名字肖宗鏡不曾聽聞。
“什麽是死人道?”
姜小乙:“大人可聽過‘陰陽道’?”
肖宗鏡想了想,道:“好像是北邊一個道門流派。”
姜小乙:“不錯,陰陽道主修風水命理,陰陽術數,是正統道門,可惜門下出了一個逆徒,名叫張青陽。不知大人可還記得數年前曾有過一次饑荒?”
肖宗鏡道:“記得。”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當時北方鬧了一次饑荒,死了十幾萬人。
姜小乙:“陰陽道就在肇州,是饑荒最嚴重的地區。他們的掌門人丙奇道長與我師父是好友,他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來信求助,我師父就拿了觀裏僅剩的餘糧去幫忙,我在那裏見到了張青陽。”
她與張青陽有一面之緣,他比她年紀還小,當時只有十一二歲。她印象很深刻,張青陽體型瘦小枯幹,卻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她曾見過一次他作法,那雙原本就很大的黑瞳再次擴張,幾乎充滿整個眼球。雙眼內光芒全部隐匿,整個人陷入一種極為怪秘的境界。
她聽她師父與丙奇道長說起過,張青陽命格特殊,通陰鬼之氣,若不好好引導,将來必為禍一方。
姜小乙道:“張青陽體質特殊,學道術很快,尤其擅長制造幻境。他十歲的時候便研究了一種邪門陣法,人只要走進就會迷失心智而死,這些死人眉目之間都會變成綠色,同這個一模一樣。饑荒的時候他經常偷偷練習這個陣法,弄死了不少人,當地百姓管這個叫死人道。當時官兵來抓他,被他逃了,許久都沒有消息,沒想到竟然入了綠林,與朝廷作對了。”
肖宗鏡冷冷道:“魑魅魍魉,蚊蠅蟻蟑,都是一路貨色。”
接下來他們又挖出幾具屍體,死狀與第一具相差無幾。後挖得越拉越深,姜小乙又碰到一件铠甲,這甲胄與之前的軍士不同,顏色灰黑,更為沉重繁複,姜小乙心中已有預感,低聲道:“大人……”
肖宗鏡走來,将人挖出,翻來正面,這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男子,國字臉,蓄長須,面容剛毅蒼勁,他的眉眼間同樣呈現陰綠的腐色。
肖宗鏡看清此人面目,不禁一顫。
“趙将軍!”
趙德岐是本朝名将,與肖宗鏡的父親肖謙曾是莫逆之交,肖謙死後,他對肖宗鏡也頗為照顧,二人私下以叔侄相稱。雖然趙德岐常年駐守南方,與肖宗鏡見面不多,但二人感情依然深厚,如今眼見趙德岐死于非命,肖宗鏡悲憤難抑。
“想不到你南征北戰,戎馬一生,最後竟死在如此宵小手中……”他沉聲道,“我定破此案,為你報仇!”
這幽深的密林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怒意,刮起陣陣狂風。
姜小乙大氣都不敢出。
有件事她沒敢告訴肖宗鏡——其實當初張青陽使用死人道,也并非是為了害人。
那時的饑荒太過嚴重了,已經到了人吃人的境地。有些孤寡老人,沒有保護,經常被青壯年殺害食用。後來張青陽把他們集中在一起,在外面設了法陣,不讓人進入。一開始還有人不信邪,後來連續死了十幾個後,大家才明白那地方是真的去不得。
但是這些過往,姜小乙現在不能說。
她悄悄看肖宗鏡,他臉色陰沉,難掩憤怒。她不禁捏了把汗,心道張青陽啊張青陽,你小子這次真是要倒大黴了。
過了許久,肖宗鏡平靜下來,看着遍地的屍首,問道:“那妖道武功如何?”
姜小乙忙道:“他不會武功,至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會術法。”
肖宗鏡沉吟道:“不對,光憑這點道行,絕不是趙将軍的對手。”
姜小乙思索道:“餘英說找上門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可張青陽比我年紀還小,他們一定還有其他人。”
話雖這麽說,可這些屍首都非常完整,身上不見其他傷,只有死人道的痕跡。
肖宗鏡眯起眼。
“點火。”
姜小乙從懷裏掏出幾張火符,輕輕一震,燃起微弱火苗。這火在如此陰濕的林子中維持不了多久,姜小乙手掌擋風,盡量維護。
這時天空忽然一聲鳴叫,她渾身一抖,猛地擡頭。
一只夜鷹劃過天空。
她心裏罵自己不該這麽草木皆兵,再看肖宗鏡,他已經扒開了趙德岐的铠甲衣衫,借着微弱的火光,再次查驗屍首。
姜小乙蹲到他身邊。
“……嗯?”他似乎有所發現,張開手掌,置于趙德岐的脖頸上,真氣運轉,使之松懈。
一道細細的紋路從趙德岐喉嚨間緩緩顯現。
火光熄滅的前一瞬,姜小乙看清了。
“是刀傷!”
肖宗鏡低聲道:“薄如蟬翼,這人刀法高明。”
姜小乙聽着這句“薄如蟬翼”,回想起餘英之前的描述,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來。
“……難道是他?”
肖宗鏡擡眼。“誰?”
“‘夜蟬’!”姜小乙解釋道:“夜蟬是早年江湖上一名使刀的高手,聽說他生來眼睛就比常人敏銳,視黑夜如白晝,所以只喜歡在晚間動手,他又使一把極薄的窄刀,便獲得了‘夜蟬’個綽號。但因為眼睛過于敏感,他白天活動便受影響,大人可還記得餘英形容此人眼睛總是半睜半閉,想來是光太亮,使他睜不開眼。他也銷聲匿跡很久了,沒想到這時候出來了。”
肖宗鏡:“看來軍饷是上等的餌料了,竟把這麽多藏行匿影的人都釣出來了。”他看了看姜小乙,面色稍顯欣慰。“虧了你對這些事頗為了解,省卻了不少時間。”
姜小乙心道她以前跟達七吃的就是倒賣消息的飯,知道的當然多了。
“事發之地應該就在剛剛的山道,去看一看,或許還能找到什麽線索。”肖宗鏡放下屍首,與姜小乙一同來到山崖下,此種地形,無風也起三尺浪,行至十丈外,姜小乙已經被吹得渾身冰冷,睜不開眼。“這種地勢太危險了,為何要選這一條險路?”
肖宗鏡嘆道:“南軍現在正與反賊交戰,前線吃緊,趙将軍太急了。”
姜小乙道:“這夥匪徒會不會就是反賊派來的?”
可據她所知,目前成氣候的叛軍都在東邊,西邊也有幾股,南邊都是小打小鬧。按理來說,這種檔次的叛軍,應該請不起夜蟬這樣的助力才對。
肖宗鏡:“現在還無從判斷。”
兩人在山道間查看,一條路走到頭,也不見什麽異常,只能從卡在背風口的幾撮馬草和粟米裏,看出軍饷曾經運到此地。
望着遠處蕭瑟夜象,姜小乙再次悲觀起來,都過去這麽久了,到底要上哪找軍饷?
雖然她認出了張青陽,也猜出了夜蟬,可人家肯定早就跑了。就算肖宗鏡本領通天,最後天南海北把人抓獲,又能如何?對于這種混江湖的亡命徒來說,錢比什麽都重要,已經吞下的銀子,還能指望人家再吐出來嗎?
“那是什麽?”
肖宗鏡望向一處,姜小乙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兩山峭壁上似乎有光,但是若隐若現,看不真切。肖宗鏡兩步上前,腳下一頓,飛身躍起,停在筆直的峭壁之上。他攀着絕壁向上,爬到亮光處,取下一物,落回地面。
姜小乙湊過來,發現是一株青草,但神奇的是,這草的草尖顏色清淡,微微透明,還有弱弱的熒光。
姜小乙咦了一聲,道:“大人,這草發着光,又生在絕壁之上,會不會就是呂家姐弟口中的月熒草?”她拿過一株,揪下草尖,頓時叫起來。“好疼!”肖宗鏡忙取了水袋幫她清洗,可指尖還是被蜇紅了。
肖宗鏡細細觀察,放嘴邊輕嘗了一口,随即吐出。
“這毒草吃不得,應該只能用藥。”
姜小乙:“呂順竟然能用它煮水喝,真是個怪人。”
肖宗鏡看向姜小乙:“你還記得呂夢說的,呂順是哪一日進山采草?”
姜小乙回憶道:“是切磋前兩天,他初十上山,就是……初八!”
這不就是餘英口中的案發之日?又是這個地點!
“會不會是呂順看到了什麽……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肖宗鏡看着手中青草,道:“該上虹舟山一看。”
姜小乙覺得,他們已經朝着事情真相越走越近了。不過……她猶豫道:“我們只有兩個人,天門可不像青庭幫,都是些地痞無賴,如果這案子真跟他們有關,那光憑我們怕是不夠。”
肖宗鏡嗯了一聲。
姜小乙原以為肖宗鏡會立刻動身調集人馬,沒想到他靜了片刻,道:“不急,先休息一下吧。”
姜小乙以為自己累出幻覺了。
“休息?”
肖宗鏡:“可惜此處沒有鏡子,你該看看自己的臉色。”
姜小乙的确很累,算一算,她已經快兩天兩夜沒有睡過覺了,而且一路風塵仆仆,忙東忙西,身體已臨近極限。
不過可能是因為內心有個目标在,姜小乙覺得自己還撐得住。
“大人不用擔心我。”
肖宗鏡背過身去,低聲道:“天亮動身,還有兩個時辰。”
姜小乙望着他沉默的背影,某一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到林間,肖宗鏡找到一個避風處,撿了些柴枝,姜小乙想幫忙,被他按了回去。她坐在一棵老樹旁,靜靜看肖宗鏡點燃火堆。火光溫暖了夜色,也溫暖了姜小乙疲憊的身體。一旦松懈下來,倦意鋪天蓋地襲來,姜小乙很快入睡了。
雖然周遭都是死屍,空中還飄着一股腐爛的臭味,但姜小乙這一覺睡得非常踏實。
睜眼時,天已亮。
頭頂是叽叽喳喳的鳥叫聲,她爬起來環顧四周,滿地屍首不翼而飛,昨晚的肅殺詭谲仿佛是一場幻夢。
姜小乙向林中走去,在一片空草地上,她看見了肖宗鏡……和一片青墳。
陽光灑在他的肩上,落得一片沉寂的安寧。
姜小乙剛剛睡醒,還不是很精神,這情景讓她更加恍惚了。
“大人……”
她輕輕呼喚,肖宗鏡回頭。一切在剎那間明晰,他的面容,他的心情,都镌刻在這漫天的金光之中。
姜小乙走過去,道:“大人将他們都安葬了?”
肖宗鏡:“可惜除了趙叔,我誰也不認得。可憐這些将士客死他鄉,墓上卻連個名字都沒有。”
他的語氣不再是昨夜的憤怒與仇恨,只餘幾分深沉,剩下盡數歸于平靜。
姜小乙不言,在現下這種緊迫危險的關節,花費如此精力,一夜埋葬數十人,她不好評價此舉是否明智,但肖宗鏡做出這事,她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無意間,她看到幾根樹枝的影子落在肖宗鏡的身上,好像繩子将他綁住了一樣。
姜小乙忽然有些明白,為何戴王山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蠢人了。
她喃喃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肖宗鏡沒聽清:“嗯?”
姜小乙搖頭:“大人,咱們還是出發吧,您省着點力氣,天門可不好惹。”
肖宗鏡淡淡道:“難道我好惹?”
從某種意義上講,你确實是挺好惹的。
見她沒搭話,肖宗鏡那雙淺色的眼不禁眯了眯。
姜小乙笑道:“大人玩笑了,大人神功蓋世,武藝超絕!舉世無雙,曠代一人!小的已經迫不及待要闖虹舟山,給那姚老頭一點厲害看看了!”
肖宗鏡輕描淡寫的一哼。“話不真心就別說。”他擡起胳膊,大手在姜小乙頭上用力一按。
“呀!”姜小乙捂住腦袋,肖宗鏡已與她錯身而過,漸行漸遠。
她幹瞪了會眼,才慢慢有了反應,整個天靈蓋的穴位都一彈一彈的,熱力流淌周身。
樹上的鳥兒更加歡騰了,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也不知是被誰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