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世界

第8章 花海

“大叔，你怎麽也有黑眼圈了哦。”

第二天，江成子一進超市，烏霜霜立刻眼尖地發現了，取笑道。

江成子呆了一下，用有點沒睡醒的迷糊語氣道：“我昨天拔了一棵草。”

烏霜霜：“哈？”

江成子眼神繼續呆滞中：“一棵草，人長得好好的，我給拔了……”

烏霜霜莫名其妙：“不是拔草嗎，又哪來的人？”

江成子小聲地說：“我覺得它們和人很像，會聽音樂，會跳舞，會睜眼。”

烏霜霜：“……”

小姑娘拉過陸林晚，憂慮地道：“小陸哥，大叔要是瘋了，我們超市會倒閉嗎？”

陸林晚作勢錘了一下她的頭：“瞎說什麽呢？”

“可是大叔他不對勁……”

“看我的~”

陸林晚從江成子身邊走過，假裝不經意地掉了個東西一

正在走神的江成子果然條件反射似的，轉過腦袋，目光唰一下盯住了，提醒道：“喂小陸，你銀行卡掉了。”

“啊謝謝江哥。”

“謝什麽，趕緊的，自己撿。”

江成子回了神，跑到休息間，打算洗把臉清醒清醒。

陸林晚趁機眨了眨眼：“看到沒，老板好着呢。”

烏霜霜佩服不已：“學到了！”

江成子洗完臉，盤了一下賬本，然後就準備回小區，找樓下楊大爺借相機，練練攝影技術。

他可是答應了直播間的粉絲要給高清圖的。

說起來，他昨天又一次把觀衆給晾下了……晚點得好好道個歉才行。

他挎着相機聽老楊講解了一番，這兒拍拍，那邊照照，很快就掌握了方法。然後跑回了小超市，想拍點宣傳照什麽的。

不巧的是，他拍到了自家員工。

小超市門口，陸林晚整側身探着，偷偷摸出手機，對準外邊談笑的男女，拍了張照。

同一時間，江成子在遠處按下了快門。

“好的，明天見哦。”烏霜霜高興地說，一蹦一跳回到了收銀臺。

江成子進了超市，在自家收銀員跟親愛晃了晃照片道：“男朋友？”

烏霜霜慌忙搶過相機捂住，搖頭道：“是老鄉啦。”

陸林晚不知何時站到了江成子身後，壓低聲音悄悄道：“哼，聊那麽熱情，關系肯定不一般！老板，我懷疑……”

江成子豎起了八卦的耳朵。

陸林晚：“我懷疑對方是競争對手派來挖咱們牆腳的！想用高薪把霜霜搶過去！”

烏霜霜：“……”

江成子：“……”

烏霜霜放輕松道：“怎麽會，除了老七，我們跟老板都簽了三年合同的呀，小陸哥你忘了嗎？”

陸林晚一摸後腦勺：“咦，對呢。”

烏霜霜甜甜地道：“我和老鄉真的只是拉拉家常，不要誤會啦~”

陸林晚：“哦哦。”

江成子摸不着頭腦。

“現在的年輕人啊，心思太難捉摸了。”

他嘀咕着，手指一戳，給她指出了照片中的重點，還放大了一下，嚴肅道：“我對你們的關系不感興趣。我只是想說，你那位老鄉，以後來就來吧，嗑瓜子別亂扔，還有煙頭，看看咱們超市門口，多影響形象！”

烏霜霜：“……”

老板你的心思也好難猜啊喂！

江成子坐櫃臺裏，一邊删删減減照片，一邊懶洋洋問：“明天約哪兒了？”

“西石街的麥當勞門……大叔你都說不感興趣，問這麽多幹啥！”烏霜霜下意識說出了口，反應過來，急了。

“還不是怕你像上次一樣，被親戚拉進傳銷，還在幫人數錢。”江成子嘆氣道。

“我才沒那麽蠢！那次是個意外！”烏霜霜氣鼓鼓地說。

“真不用大叔陪？”

“不用！”

“暗中保護也可以的。”

“不、用、啊！！！”

烏霜霜看起來真生氣了，不再跟他說話。

江成子發了不少表情和照片過去，也沒能引她看一眼回一下。

行吧。江成子覺得，自己可能更适合跟非人的東西打交道。

想到這，他就看了看右手，然後手癢地拉開了櫃臺抽屜。

那是個一半粉紅小花，一半天空的畫面，看起來是片花海。只是抽屜的口子太小了，江成子也沒好意思把頭探個究竟。

但近處的小花上，蜜蜂往來采蜜，江成子觀察了一下午，一點不覺得無聊。

要是無聊了，他就關上，再打開，抽盲盒似的，一會看看冰雪地，一會瞧瞧碧波森林，還有好些沒見過的世界。

他什麽也不想的時候，就會随機出現，有時是空蕩的天，有時是奇怪的土地；有時黑乎乎什麽也看不見，有時白到刺眼。

那些世界沒有任何說明，看起來要踏足進去，才會出現冰雪地那樣的提示。

江成子依然玩得不亦樂乎。

在他眼裏，小小的抽屜就能擁有一方世界，哪怕是翻開一本書，甚至是握住一顆玻珠，再打開手掌時，也能看到玻珠裏有一個世界。

他自娛自樂了一陣，回到家，進入青青草原，打開直播，發現又有幾個粉絲第一時間進來了。

直播間的屏幕上是一片花海。

這就是他在抽屜裏見到的那片粉色花海。雖說花只有一種，同色系，但各有深淺，似乎是因為花朵的顏色會随着開放的狀态、光線等等發生改變。

因為是密集的小花，江成子有點無從下腳，總覺得站哪兒都會踩壞小花。

而直播間裏，已經有人開始尖叫式刷屏——

[天啦好漂亮！]

[嗚嗚嗚主播是神仙吧！上哪找的這麽大一片花海~]

[啊啊啊啊求坐标求坐标求坐标！]

[這簡直是……我已經無法形容了。]

江成子一點不意外屏幕前觀衆的語無倫次，因為這片花海和青青草原一樣，無邊無際。

他看了看擡頭的命名——

【淨土5號：無名花海。】

再留意了一下緩緩展開的說明項：

【有風時，不要被迷住了眼。】

江成子：“……”

根據他的經驗，有風的時候一定有問題！

江成子感受了一下，花海靜悄悄的，陽光熱烈。沒有風，看起來挺安全。

他呼了一口氣，想了想，又小心地返回房裏，拿了把傘出來。四周全是花海，一棵能遮蔭的樹也沒有，太曬了！

無名花海和青青草原不同，幾乎沒什麽起伏，十分平坦，然而一眼望不到頭。

因為不忍心破壞，他連椅子也沒拿，就那麽站着，然後應粉絲的要求，換了幾個角度。先來轉個三百六十度的環拍，再來些特寫，就差不多了。

直播間裏不禁有人誇道：

[主播手好穩！畫面感也很好。]

[主播這麽好的直播質量，怎麽才這麽點關注？應該上首頁推薦才對啊。]

[想得美，首頁那都是風景名勝，要不就是頭部網紅，哪輪得到無人區？]

[這樣也好，我就喜歡靜靜欣賞，從頭到尾叭叭叭可煩了。]

[珍惜當下吧，等主播紅了，和別人一樣帶貨……直播起來就沒那麽純粹了。]

[主播有這麽多優質資源，遲早會被盯上的吧。]

[同意，主播小心點，別被人拿錢忽悠了。]

……

“謝謝。”江成子真誠地回複了一句，然後保證道：“放心，這裏不會有其他人來的。”

然後繼續專心走鏡頭。

有了上次的教訓，他這回一直留意着視線裏的文字。直到順利完成了直播，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才算松了口氣。

下播後，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就那麽開着通往花海的門。反正除了他，誰也看不見，誰也進不去。

直到吃飯，他還開着門，就坐門口，一邊欣賞夕陽下的花海，一邊吃飯。

随後他發現，先前花海裏被他踩踏出的那些痕跡，倒伏的小花，一坑一坑難看的印子，不見了。

無名花海又回到最初一樣，仿佛從來沒有人進去過。

江成子看得有些發愣。

夕陽的映照，讓粉色的小花鍍上了金色，特別喜人。

門口那兒明顯簇擁了很多，像是都在努力伸着花朵擠在一塊……看。

可他擡頭看過去時，風一停，小花們又都順勢把姿勢擺正了回去。

江成子：“……”

總有種被圍觀的感覺怎麽回事！

錯覺吧，一定是風吹的！

對，有風，所以他才被迷住了眼睛！

他努力說服自己，假裝不在意，一邊接電話。

“江哥！競争對手又派人過來了！”

“霜霜又和他去吃飯了！”

“霜霜買了好多新衣服！”

“霜霜說今晚不回來了！她是不是想跳槽了？”

江成子嘿然無語道：“你跟蹤她？小心她發現了回來把你往死裏揍。”

陸林晚：“怎麽可能！我那麽好心給她頂班呢，打電話問的她。”

江成子安慰道：“她既然能接電話，應該就沒事。”

陸林晚一口咬定：“怎麽會沒事！她可生氣了，競争對手一定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

江成子瞟了房門那邊偷聽的幾朵小花一眼，淡定道：“再過分也沒有你過分，你一晚上給她打了幾個電話了？”

“十個……”

“那你現在就去買包泡面等着。”

陸林晚：“幹啥？”

“今晚準備好跪泡面吧。”

“……”

江成子挂了電話，收拾好碗筷，就蹲門邊，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

無名花海裏已經天黑，越來越多的小花擠到門邊，像是十分好奇這邊燈光大亮的世界。江成子琢磨它們是不是有向光性。

但青青草原裏的細腰草，似乎就沒這樣的習性。

難道這是開花植物的緣故？

江成子拍了幾張小花照片，照例發給了妹妹江織，連同白天的花海還有護眼綠壁紙一起。

這會兒剛好是下晚自習的時間，妹妹很快回複了一個愛心表情。

同時回複的還有烏霜霜：可愛.jpg

江成子想起陸林晚的報告，回了她一句：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烏霜霜回了個乖巧蓋被窩的表情。

江成子就放心地熄燈，睡下。

然而他忘了關門。無名花海裏，小花等待片刻，沒有迎來光，漸漸地合上了花瓣。

早晨還沒醒來時，江成子就覺得有誰在等着。

然而起來發現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當然的。

爸媽早就不在。江織去外地上大學了，家裏只有他啊。

不過他看看江織那間房的門口，就有點明白了。幾朵小花又簇擁在邊界，像是在張望的樣子。

江成子摸了摸，那些花就變得普通的樣子。

就像那棵假裝普通的小樹一樣。

江成子笑着關上了門。

最近小超市搞促銷，有點忙，他就暫停了直播，在那邊轉悠。

好在員工雖少，但個個業務水平在線。尤其是烏霜霜，記性好，手腳麻利，人美嘴甜，客人沒有不喜歡她的。

江成子原本要幫忙的，被三人嫌棄地趕走了，只好在外邊吹風。

他落寞地吹着，正巧就看到了個臉熟的家夥，這幾天一直在超市外等烏霜霜的男青年，那位老鄉。看起來二十五的年紀，穿着牛仔西裝，正邊等邊抽煙。

江成子左看右看。

看不上。

他下了個結論，就進了超市。

“這兩天辛苦了，下班先別走，我請大家吃夜宵。”江老板宣布。

烏霜霜最高興，背起了包包道：“記得給我打包一份回來！我明天的早餐就有啦！”

江成子：“……”

三人眼睜睜看着她和老鄉走了。

江成子開始發愁了。

他現在有種“家裏供着的好白菜讓豬拱了”的憂傷感。

聽了他的電話吐槽，江織笑道：“不會的，霜霜又不傻，吃了那麽多教訓了，自己會判斷好人壞人的。”

江成子更擔心了。

因為烏霜霜是真有點傻，眼神也沒他好。要不怎麽被親戚坑了呢，怎麽差點被皮包公司忽悠進去了呢，怎麽被他送了一頓飯，就感激涕零發誓要給他打工一輩子呢？

江成子這些天在小超市轉圈圈，欲言又止，都沒心思好好直播了。

他打算和烏霜霜好好說說。

所以這天烏霜霜下了班，前腳剛和老鄉一塊走。他後腳就跟上了。

結果發現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陸林晚特工似的，左閃右閃，鬼鬼祟祟跟在兩人身後。

江成子哭笑不得。

這兩人沒坐車，只是邊逛邊聊。陸林晚跟得很順利，江成子則一邊琢磨着怎樣措辭比較好。

前方兩人——

“霜霜，有沒有感覺有誰跟着我們？”

“啊哈哈你的錯覺吧。”

“後邊那個不是你老板嗎？！”

“不是啦，我們老板那麽年輕，走路那麽帥，那個人跟個大叔似的，你是不是該戴眼鏡了。”

“好吧。霜霜，說真的，你就憑這臉蛋，跟着我去京都，絕對吃香喝辣，在這蹲着有什麽意思呢？你打算做一輩子收銀嗎？拜托，現在都數字支付、無人超市了，科技只會越來越發達，以後就不需要人……”

江成子：“！！”

居然還讓陸林晚給蒙中了，這小子真是來挖牆腳的？不是拱白菜？

他停下了腳步，默默轉身，回了小超市。

老七問：“霜霜呢？”

江成子：“小陸跟着。”

明明是夏天的夜晚，夜風卻有點涼。

烏霜霜和陸林晚回來時，已經很晚了。

“老鄉呢？”江成子問。

“走掉啦！”烏霜霜唉聲嘆氣地說。“他都不肯請我吃烤乳豬！”

江成子笑道：“我這兒也沒有烤乳豬。”

又問：“明天他還來的話……”

烏霜霜一本正經地說：“我已經警告過他別在門口亂扔瓜子殼了。”

江成子心情有點複雜，猶豫一下，問道：“霜霜，要是超市真的倒閉了，你打算做什麽？”

烏霜霜無所謂地道：“大叔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啊。我是沒什麽文化啦，也沒什麽理想。但是四肢健全臉蛋還行，也不挑活兒。”

“我離家的時候，阿媽跟我說，只要開心，莫犯法，我想做什麽都行，家裏是窮，但是有地，不愁餓死。我在地裏幹活一把手，但是找不到樂趣。她讓我出來找點開心的事做，多認識點人，我才跟着親戚出來啦。”

她坐回了收銀臺，托腮不知在想些什麽，冷不丁問：“大叔，真的沒有海灘風味啤酒了嗎？”

江成子想了想。“我找找。”

他拉開小抽屜，開開關關，終于找到了自家“冰箱”，摸出一瓶冷藏的啤酒。

烏霜霜露出驚訝的神色。

她好奇地看了看抽屜，明明只有一些賬本和票據。

可是江成子又拉開了一下，看什麽看得出神，仿佛裏面藏了寶貝似的……

江成子确實在看寶貝呢。

小抽屜裏，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到的無名花海裏，距離最近的幾朵小花相擁一塊，漸漸蘇醒。

江成子又連忙關上。

他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花兒會向着這邊有光的世界擠了。它們不是在尋找光，是在尋找他。

因為這個發現，江成子漸漸習慣了在淨土世界裏，莫名感覺到的視線。

他确定這些世界，并不是單純的自然風景，而是有着某種“靈魂”一樣的物質。

後來他直播時，就格外小心了。

他不希望淨土的世界暴露出什麽異常，引起太大震動。

雖然，即使暴露了，似乎除了他，也無人能夠到達淨土。那簡直是個烏托邦似的理想世界。

直播間的粉絲越來越多，并且固定起來。

江織提醒他：“說不定會有別有用心的人混在裏面哦，哥哥說話什麽的，一定不要給太多信息。”

江成子不擔心這個。他現在就是開了直播自己一邊玩去，粉絲們也早已習慣。

他現在切地圖也謹慎許多，因為不是所有的淨土世界都适合直播。

他打開過深淵、也打開過虛空，甚至打開過滾燙的熔岩，人類根本無法踏足的領地，完全沒法直播。

淨土裏每一個世界似乎都有命名，有名字，就必然有存在的意義。他有時會想，老人送給他的真的只是一件禮物嗎？還是有什麽用意？

為什麽在淨土裏，他的腳奇跡般地好了？可在回到現實，依然是個瘸子？

但漸漸的，他就什麽也不想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想的太多，開始掉發、失眠……

太糟糕了！

江成子頂着黑眼圈，一天天翻着日歷。

妹妹快要放暑假了，絕對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麽糟糕的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