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番交談下來,二人極為投緣,因葉氏比顧笙小了幾個月,二人便以姐妹相稱。
葉氏的真誠坦蕩,與對鼓樂的專精,都給顧笙留下很深的印象。
大概因為欽佩顧笙的琵琶技藝,葉氏對她說話時,那因操勞與饑餓而瘦得病态的身體,顯出一種難得亢奮的精力。
顧笙幾次想将話題引去她的家中情形,卻都被葉氏巧妙的避開了。
她不卑不亢、也不訴苦,大概是刻意隐藏自己的落魄,想在顧笙面前,作為一個喜好相同的朋友來交談。
這叫顧笙無從下手。
比賽很快落幕,正如她想得一樣,自己跟葉氏分別摘得了第一和第二的名次。
葉氏顯然是相當滿意的,握拳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眸中淚光輕閃。
要散場了,顧笙尚未來得及說上該說的話,可她沒時間耽擱。
照原本的軌跡,她應該回到秦芳苑的選手客房,等待明日一早的獎賞和封賜。
在此之前,江晗的貼身侍女,大概兩刻後就會登門遞來名帖和邀請函,顧笙得盡快趕回客房。
可顧笙有些焦灼的看了眼葉氏,一時又不忍棄她不顧。
葉氏發現顧笙看着自己,急忙來道賀她奪得桂冠,卻見顧笙眉頭不展,這才疑惑的小聲道:“姐姐何故面色如此憂慮?”
顧笙不再猶豫,靠近一步道:“橋兒,來我客房再敘一回可好?”
葉氏聞言不禁受寵若驚,立時應允下來,随顧笙一徑去了。
回到客房,顧笙囑咐府裏跟來的婢女退下,将房門關牢,直截了當的對葉氏道:“橋兒,我今日在備賽閣樓裏,就與你一見如故,如今見你體态病弱,心中不忍,所以想将明日的賞銀與你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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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距京千裏,路途遙遠,就當是做姐姐的給你備一份盤纏。”
葉氏被顧笙這突如其來的急切反應吓得怔愣原地,那雙大而無神的眸子,呆滞的注視着顧笙,腦中一片茫然。
不多時,葉氏琢磨着顧笙那句“一見如故”,還有顧笙主動坐到她身邊的情景……
葉氏在老家時,就聽傳言說,那些貴族纨绔們,許多都有“龍陽、行客”的通吃癖好,難道……難道顧笙是對她一見鐘情?
葉氏臉紅了。
顧笙并不知道葉氏的思緒已經歪去了哪裏,蹙眉上前一步,拉過葉氏的手,急道:“姐姐絕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只希望你能同樣真誠相待,有什麽困難,都說與我聽。”
葉氏臉紅到耳根,又不好意思抽回手,便埋下頭,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擡眼去瞧顧笙。
顧笙以為她在猶豫,便請她去茶幾旁坐下。
二人沉默須臾,顧笙忽見葉氏鼓足勇氣擡起頭,激動得眼眶泛紅,雙唇翕動,顫聲開口道:“姐姐今日之風采,亦叫小妹見之忘俗。
只是橋兒出生微末,家境慘淡,父親和兄長癡迷賭博,債臺高築,橋兒自身難保,是以無福承受姐姐這份心意,姐姐該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才是!”
顧笙聽她一口氣說出了家中情況,立刻松了口氣,可這後面的話……怎麽聽着這麽古怪呢?
尋什麽門當戶對的人家?為什麽突然談到婚嫁?這不是正在談論如何救她于水火之中嗎?
顧笙一頭霧水的注視着臉憋成醬紫色的葉氏,細細一琢磨,陡然撲哧一聲笑噴出來,随即撐着茶幾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直笑到腹痛,顧笙才艱難的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淚,無奈的看着對面坐着的這小姑娘。
心說你這也想得太歪了,她顧笙好歹也是個子爵府的嫡女,若真是“下聘”求親,如何能這麽寒酸?
哪有一百兩銀子就想讨個老婆的好事?
真是……顧笙一琢磨,便又笑癱在椅子上。
葉氏茫然的看着顧笙足足笑了半炷香的工夫,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二人才直起身。
定是江晗的邀請函到了!
顧笙喜不自禁的整理了一下發髻,沉聲道:“進來。”
顧笙随意與來人寒暄兩句,破天荒的打賞了一串銅板,才請侍女送走了來人。
葉氏本想回避,但顧笙卻按下了她,便聽了一耳朵,得知顧笙是受到了來自宮裏皇爵的邀約,不由替她驚喜。
顧笙看了眼帖子,便随手擱在了桌上,內容她不看也大約記得。
但轉過頭時,就見葉氏那一臉“這才是适合你身份的人”的祝福眼神,顧笙不禁再次大笑一陣。
不多時,顧笙忙定神解釋了自己沒有那方面意思,并表明自己早有了心上人,讓葉氏放下心防。
葉氏得知自己“自作多情”,更是羞紅了一張小臉。
顧笙見江晗的邀請函已經送到,心情也就安穩下來,又見葉氏那細腳伶仃的身子骨,心中禁不住不舍,便起身将邀請函收好,打算帶葉氏去酒館吃一頓好的。
二人也未帶随從,便相伴走出了秦芳苑,拐進喧鬧的街市。
胡同裏,店鋪林立金匾串聯,道路兩邊都擠滿了小商販,對着來往行人清亮的吆喝。
正直申時三刻,日頭偏西,卻依舊光耀奪目。
顧笙一手用團扇擋在額前遮暑,一手挽着葉氏,生怕與她在穿梭的人群中走散。
手腕的肌膚,磨蹭在葉氏衣袖布料上,漸漸叫她趕到一陣陣刺痛,叫顧笙不禁又将目光落在葉氏那粗制的衣着上。
顧笙微微嘆息一聲,扭頭四望,只見不遠處恰有一間成衣布匹的店鋪,她當即拐着葉氏的胳膊,疾步走進店裏。
葉氏心細如發,見狀便猜到顧笙是想替她添件新衣,忙不疊扯住顧笙,笑道:“姐姐不是說要去酒館?日頭都快落山了,晚了街上可得宵禁了。”
顧笙嗔怪的斜了她一眼,嘟嘴道:“這才幾時呢?有的是時間,你這回封了官品,榮回故裏,難不成就穿得這般不講究?”
葉氏推推搡搡的還是被顧笙強行拉進店鋪。
一進店鋪,一個肥頭大耳的男掌櫃便迎上前來,見顧笙通身的貴族氣派,身後又沒随從跟着,掌櫃便樂得喜笑顏開。
想來這位富家小姐。是不知道貨物市價的。
顧笙也沒聽老板在一旁吹噓,徑直走入店中,專挑店裏最好的料子在葉橋身上比劃。
她怎麽可能不懂行?這店裏每一件成衣,看布料款式和做工,她都能報出成本和市價。
打眼看去,店裏最值錢的套裝成衣,打足了也不過三十餘兩,便宜的二兩也能配齊一套,顧笙便放開手腳選了衣服,叫葉氏試了幾套。
只是這小姑娘身子骨太過瘦弱,成衣裏根本挑不出合适的尺寸。
葉氏本就不打算花這筆銀子,見顧笙面色不滿,便嬉笑着換回自己的衣服,想拉她出去。
顧笙略一思量,也不好空手而歸,便轉身仔細挑選了一匹橘紅色緞子,道:“既然不合身,咱就買了布料自個兒做吧,我府上有三個針線嬷嬷,肯定能在你走之前趕制出來。”
葉氏剛要推拒,就聽顧笙一擡頭問道:“老板,這匹緞子什麽價?”
“诶喲!姑娘可真有眼光!這是咱店裏……”
老板剛欲吹噓,顧笙便截斷話頭道:“您直接要個價,咱們趕時間。”
掌櫃激動地舔了舔嘴唇,笑眯眯的豎起左手,比了個五的手勢,道:“只要五十兩。”
顧笙料到這老板會叫高價,卻沒想到他黑到這地步,禁不住嗤笑道:“掌櫃的,咱也不是第一次買緞子,該什麽價心裏都有數,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二十五兩給咱們包好。”
掌櫃心中暗嘆一聲,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懂行,還特意多了幾兩銀子,想來是不想過多糾纏。
見顧笙趕時間,掌櫃面色一板,故意周旋道:“咱這是要的實價,小本經營,可吃不消姑娘這麽個砍法兒!”
顧笙略一皺眉,低頭又仔細摸了摸布料,幹脆拉起葉氏往外走,笑道:“那算了。”
既然買不到合适的成衣,布料就未必要買市面上的了。
顧笙做了這麽多年伴讀,家中自己小金庫裏其他不多,皇宮賞賜的貢品緞子可是堆成小山了。
那一匹就得價值百兩,送給葉橋,也算盡了份心意,何苦在這裏為一匹劣質布料讨價還價?
葉氏這才松了口氣,剛走到門口,就聽身後那老板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站住!”
顧笙頓住腳,回頭冷冷道:“還有何事?”
這掌櫃還想強買強賣不成?這條胡同距離衙門可近着呢。
那老板舔着肥胖的肚腩,抱起她剛選中的橘紅色布料,氣得呼哧呼哧追出來,斥道:“這布都給你摸髒了!說不要就不要了?有你們這麽欺負人的嗎?還有王法嗎?也別啰嗦了,三十兩便宜你抱走!”
顧笙冷笑一聲:“現在你送給咱,咱都不要。”轉頭勾起葉橋胳膊道:“走!”
還沒離開幾步,後襟忽地被人猛地一扯,顧笙掙紮着扭過頭,竟見這男人肥厚的手掌,揪扯住了自己的衣服。
“你好大的膽子!”顧笙難以置信的怒斥。
周圍迅速聚集了一群圍觀的老百姓。
一旁葉橋怒不可遏的上前扯住了那男人的手腕,像只炸毛的瘦弱小貓般尖利吼道:“你放手!”
又沖圍觀的人喊道:“各位行行好幫把手,官府就在前頭,勞煩哪位好心人給咱報個官!”
那男人咧開厚嘴唇獰笑幾聲,道:“咱衙門有人,你想報官給咱叫幫手?”說完就沖店裏招呼夥計道:“陳二!去吧李捕頭叫來看看,這大家閨秀毀了咱上好的布料,還不肯賠個本錢!”
顧笙心中暗自認栽,好漢不吃眼前虧,她轉頭怒叱一聲:“三十兩就三十兩,你給我放手!”
那掌櫃這才嗤笑一聲,心滿意足松開了手,抱起那緞子,故意劈頭往顧笙砸過去。
葉橋急忙搶前一步護在顧笙跟前,死死閉上眼——
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卻沒有傳來。
葉橋眯開眼睛,只見眼前一襲杏黃色長衫身影一閃,眼前的緞子陡然頓住,被一只修長素手拉住邊角,朝天一抖。
剎那間,飄揚的橘色布料罩住了她和顧笙的頭頂。
當那杏黃身影将手擡過頭頂之時,一張絕色的笑顏,就猝不及防映入了葉橋眼簾。
陽光透過輕薄的布料,将那雙淺色瞳仁染得晚霞般暖黃。
一雙桃花眸子略顯調皮的眯笑着看過來,專注中透着股迫人的魅惑之氣,五官輪廓精致得讓人匪夷所思。
葉橋第一次體會到驚鴻一瞥的感受,世間怎會有如此姿色之人?
那人翹起嘴角,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閃眼之間便逼近而來,像一場夢境,卻又繞過葉橋,雙手一攏,用手中的橘紅色布料,裹住了她身後的顧笙。
葉橋竟怔愣得回不過神。
顧笙嗚嗚亂叫着把腦袋掙紮出布料,整個人已經被來人用那緞子裹成了一團,她擡眼一瞧,心中頓時松了口氣。
安全了。
顧笙擡手要解開裹在身上的布料,沖來人撇嘴道:“殿……”想到這裏人多眼雜,又頓了頓,道:“您怎麽會來這裏?快松開仆,不許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