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卻說鄭炎被二皇女一番訓斥後,再三告饒,遂被罰跪于國子監大門口西邊的石獅子旁反省。
守門的兩個侍衛素來知道他脾性,哪裏敢幹站着看他受罪,可一時也找不來護膝蓋用的軟墊。
兩人誠惶誠恐的一商議,只得紛紛脫下自個兒灰藍色差服下的素色裏衣,給鄭炎當護膝墊着。
如此這般伺候着,卻也擋不住來往的百姓好奇的目光。
鄭炎素來驕橫跋扈,哪裏受過這般恥辱,他心一橫,幹脆一翻身,靠着石獅子坐下來,瞪着一雙銅鈴般的牛眼看向倆侍衛,吩咐道:“你們好生守着,看見二殿下出門,立刻給爺報一聲,要敢出一點兒閃失,有你們受的!”
兩個侍衛連忙躬身應是。
此時,江晗尚未走入學堂。
方才她便好奇大皇子遣人來國子監所為何事,又不方便直接打聽,只好徑自沿着西花廳門廊口轉了一圈,這才發現,廳裏的院落擠滿了工部差服的差役,正進出往外挑着一擔擔泥土。
這是要做什麽?
江晗疑惑的邁步跨進大門,一旁監工的官員餘光瞥見來人,回頭一打量,頓時又驚又喜,急忙上前躬身拜道:“臣工部清吏司郎中吳貴生,恭請二殿下萬安!”
江晗點頭道免禮,指向庭院中央那個土坑問道:“爾等這是要做什麽?”
吳貴生殷勤答道:“回殿下,是在搭建人工活水噴泉,以備聖上駕臨審閱衆學子成果。”
江晗深吸一口氣,兀自嘆道:“原來是為了讨父皇開心,大哥還真是費心了。”
聽得二殿下已經得知這是大皇子的主意,且口氣不善,似有不滿,吳貴生彎着的後脊梁頓時一繃,胸中一股氣血頓時湧入頭頂。
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作為祁佑十七年的進士,吳貴生在任十餘年,才混了個正五品工部郎中的閑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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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沒有油水可撈,今早竟還被個同為正五品的武官頤指氣使,此時他胸中已是滿腔怒火,無從發洩。
方才監工之時,他便暗自揣摩,只覺那鄭炎之所以氣焰嚣張,都是仰仗大皇子的面子。
吳貴生雖在京城算不上有頭臉的大官,倒也深谙鑽營之道,他早就看出,大皇子為人好大喜功、毫無真才實學,祁佑帝又乃一代明君,儲君之位,七成不會傳于大皇子之手。
是以,與其舔着臉跟這群沒頭蒼蠅一起,搶着去燒大皇子的熱竈,倒不如伺機而動,觀察其餘皇爵之中,是否有堪當大任之才,再擇優投入其門下,一心燒熱冷竈,放手一搏,才可保未來官運亨通!
也不知是否天意,吳貴生正自沉吟,思慮着二皇女天資不凡、秉性高潔之時,扭頭便見江晗一襲便裝,閑步踏入庭院,倒真如天賜良機,命中注定一般!
是以他甫一聽出二皇女語氣不善,便握緊拳頭,仗着膽子上前一步,沉聲道:“二殿下明鑒,大皇子此舉實有違聖上審閱學子之本心,只可稱錦上添花罷了!”
江晗聞言一驚,側眸瞥向這五品官吏帽檐之下,那張漲的通紅的臉,心中暗忖片刻,勾起唇角接話道:“錦上添花?吳大人真是說得客氣了,父皇不過是念及父子之情,不予深究,在外人看來,此舉實屬畫蛇添足。”
聽二皇女這一表态,叫吳貴生激動的嘴角抽搐,心中滿腔激情,已是激動地嘴角嗫嚅,說不出話來。
江晗面上波瀾不驚,轉身悠然踏出院門,徑自朝着僻靜之處走去,身後那吳貴生忙碎步跟上。
近日朝中,多位重臣不滿大皇子做派,紛紛上書谏言,江晗早已得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波瀾。
加之這位皇兄平日只知奉承父皇,賞舞享樂,極少鑽研學術與武藝。
去年國子監的文試,大皇子交出的答卷,叫主考官都不堪直視,想放水都耐不住輿論壓力。
這便讓江晗越發認定,大皇子是扛不起祖宗打下的江山的。
而近日衆多大臣的吹捧與擁護,又仿佛讓那張光輝耀目,叫人不敢逼視的龍椅,不再那麽遙不可及,怎能不叫江晗心動!
江晗早想試探朝廷之中人心向背,此時見這五品小吏顯露投靠之意,便故意走至四周無人的牆角,欲與他細談。
吳貴生一直緊跟着二殿下腳步,待人站定,他便壯着膽子擡頭觑了一眼二殿下臉色,心中揣摩少頃,實在不敢貿然開口,便還是恭敬等待二殿下先發話。
江晗心中嗤笑一聲,早看穿了此人心思,便順了他心意,故意開口道:“說來,大哥也是過分在意外在形勢了,殊不知父皇最大的心願,還是看他早日顯露才學,鑽于民生,方才能安心啊。”
吳貴生聽聞此言,便覺得無需在等,吞咽一口,沉聲回道:“恕微臣鬥膽直言,聖上未必只盼着大殿下一人有所擔當!
想我泱泱夏朝綿延千年,素有立賢不立長之祖訓,萬歲英明神武,未必拘泥于長幼之分,必将擇賢而立之!”
他這話說得已經十分露骨,江晗面上卻依舊毫無波瀾,沉默半晌,才徐徐開口道:“嗯,且願大哥早日明白這點才好。”
吳貴生忍不住一擡眼,迫不及待道:“依微臣之見,大殿下未必是不明白,只是人各有志,且大殿下自身能力所限,不比二殿下您天賦異禀……”
“放肆!”江晗一蹙眉,低聲呵斥。
吳貴生吓得險些咬着舌頭,急忙住嘴,這才發現自己話說得僭越,若再往下多說,按上個謀篡之名也不為過。
回過神,他急忙跪倒在地,滿頭細汗呼道:“微臣失言!微臣失言!”
江晗輕嘆了口氣,語氣一轉,安撫道:“本宮亦知你為國擔憂之心,一時激憤也是有的,且饒過你這次。”
吳貴生連連叩頭謝恩,聽得二皇女讓他平身,才連忙擡起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哆哆嗦嗦的站起身。
江晗一番試探,便認定此人并非投機取巧、見風使舵,實乃真心想要投靠于她。
思量須臾,江晗随即露出兩分真意,彎腰扶了他一把,和藹詢問道:“吳大人在工部任職多久了?”
吳貴生方因口不擇言而遭呵斥,如今又被二皇女這一扶,活像是被打了一棒子,又喂顆甜棗,心中不禁感激涕零,幾乎是哽咽着回答:“微臣是從金陵吏部調任來京,至今已經十二年了。”
江晗點點頭,假作思索片刻,嘆道:“聽大人方才一席見解,實有任事之才,當屬吏部之職,更為合适。”
吳貴生雙目陡睜,自是聽出了二皇女有提攜他的意思,只覺喜從天降,又不敢明着謝恩,只得再次跪地拜道:“願為社稷謀福,報效未來賢君!”
江晗聞言沒再點破,只勾起嘴角,親自扶起了吳貴生。
此時已近辰時三刻,預備學堂裏已經安靜下來,只等先生到來。
顧笙被小人渣一條蚯蚓吓得悲從中來,已經趴在桌上哭得沒了聲,只剩低低的抽咽。
一旁九殿下茫然看着手裏的蚯蚓,神色顯得有些無措,時不時一臉委屈的看向窗外的宮女和奶娘們,眨巴着淺瞳,呈沒奶喝的小可憐狀,擺了擺小肉手,口中嗫嚅否認道:“不是孤弄哭的……”
引得一衆宮女揪心裂肺的想沖進來抱抱!
不多時,顧笙聽見課堂陡然安靜下來,知道先生到了,便勉強揉了揉哭紅的雙眼,支起身子做好,這才發現一旁剛剛吓唬她的小人渣,此時還在盯着自己瞧。
冷靜下來後,顧笙自知失态,急忙回過頭,緊張的看向九殿下。
九殿下見她回頭,比她還要緊張,縮了縮脖子,似乎擔心顧笙再次莫名其妙嚎哭起來,吓得快把手裏的蚯蚓勒死了……
顧笙見小家夥那無措的神色,不由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想起剛剛自己的失态,便急忙想要往回找補,但她又不敢“徒手接地龍”,只好從書桌旁拿起學囊,湊頭到九殿下跟前,小聲說:“謝九殿下賞賜,擱進來吧!”
九殿下雖不通人事,但對旁人情緒感應很敏銳,此時發覺糖糕姐姐情緒已經恢複,又想到剛剛自己所受的驚吓和冷落,立即鼓起小包子臉,低頭繞着手裏的蚯蚓,沒搭理顧笙,似乎是氣的想“收回賞賜”了……
顧笙被這小家夥鬧別扭的小模樣逗得一捂嘴,憋笑憋得直哆嗦,片刻後才低下頭,一臉誠懇的道歉道:“殿下,仆知錯了,今兒個身子不适,方才忽視了殿下,求殿下憐見,把地龍還賞賜給仆好不好?”
九殿下不為所動,仍舊是一副“孤生氣了”的鼓包子臉,瞥都沒有瞥顧笙一眼。
顧笙在一旁告饒許久,還違心的誇小人渣手裏的蚯蚓可愛,卻始終不見成效,無奈,她只能使出必殺手段,從懷裏掏出了杏仁棗泥酥……
顧笙今兒個沒有分成小塊,為了讨好九殿下,她直接包了一整塊兩寸見方的糖糕,遞給九殿下。
出乎意料的是,這小家夥……居然很有骨氣的沒有接!
顧笙一驚,心說完了,這是真生氣了!
想來近日顧嬈始終對她禮遇有加,八成都是顧及她這個九殿下伴讀的身份。
而思及自己,不但沒有花心思哄好這個小家夥,還總是嫌棄人家的賞賜,每天帶點吃食,把人家超品皇爵當小狗養……
顧笙心生愧疚,眼巴巴看着九殿下氣嘟嘟的小包子臉,她忽然鬼使神差的,将手裏的糖糕,遞到了小家夥嘴邊……
九殿下看見口邊的糖糕,就這麽一臉“龍顏震怒”的……本能一口咬下去了!
剛咬下口,顧笙就明顯發覺小家夥的表情變得很尴尬,有一種“孤中計了”的不甘神色。
但畢竟咬都咬了,九殿下只好不情不願的就着顧笙的手,迅速啃完了一整塊糖糕。
顧笙手舉得陣陣發酸,卻也一動不敢動,心中暗自淚流——這下完了,她跟記仇帝的梁子徹底結下了!江晗都未必保得住她了!
待到九殿下吃完,顧笙連手指上的口水都不敢擦,直接豎起課本,紅着臉把頭埋進書裏,暗自神傷去了。
一堂課畢,顧笙收起書本,就猛然被書本正前方的“一條物體”吓得倒抽一口冷氣。
她瞪大眼睛細細一看,那黑乎乎的一條,正是方才已經被九殿下捏得不動了的蚯蚓……
顧笙眼角抽了抽,緩緩轉頭看向一旁九殿下,只見這小家夥一臉做好事不留名的得意神色……
顧笙心知這是九殿下的“示好”,忙感激涕零道:“謝殿下寬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