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師兄
李漸冶敏銳地聽出這句話的不尋常。
“公司安排的?”
“咳,徐導工作室給公司推薦的。”
于是李漸冶就很鄭重其事地去了。臨出門還摸摸下巴拎了筒茶葉。
事實證明這個課還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李漸冶進了組,徐導對他這個不願意用替身的态度很滿意。
李漸冶也見識到了一個專業的、磨合多年的、高标準嚴要求的電影劇組是怎麽運作的。
演季清溯的是一個頗有實力的小生,成名有幾年了,很巧也是華戲的。他長相不是大衆意義上的好看,眼睛不夠大,下颌不夠尖,但是五官合在一起意外的非常有魅力,眉毛英挺,荷爾蒙爆棚。
他帶着助理過來跟李漸冶打招呼:“嗨,我是季清溯,哦不是我是李繼揚。”
李漸冶:“...我是李漸冶。”不是,你們華戲的人都什麽毛病?見了人就是嗨。
李繼揚說:“嘿,本家呢!我跟你說哦,我看過你的那個《奪寶聯盟》,你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接着李漸冶就被他拉着哈哈哈。他說你和相聲大師有一期關在小黑屋,節目組給你倆剪在一起,我都以為我iPad有了半邊屏幕靜音的功能哈哈哈。
李漸冶有點走神。另外一個也老是嗨嗨嗨的開機儀式沒來。李漸冶覺得徐導是想憋大招,留一手。畢竟林隽涯時隔幾年上大銀幕還是挺有爆點的。還有可能是前期劇組的日程沒有他的戲。
哦林隽涯要演的就是溫钰。
李漸冶走在劇組訂的酒店走廊裏,又跟着小喬和超哥進了房間。忽然超哥拍了拍他,指了指陽臺。
兩人于是到了劇組酒店陽臺。
超哥一開始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那人到底是誰?”
李漸冶一愣,明白了問的是什麽。他含糊地說:“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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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哥點點頭:“在外面就算了,進劇組你老實點兒,”他頓了頓,“最好出去了也老實點。”
李漸冶默了一下:“我保證。”他踟蹰了一下,又說“其實以後可能不會了。”
超哥有點意外:“分手了?開個房人家都那麽舍得花錢,能這麽輕易跟你分了?”
李漸冶只有沉默。分手。兩個人,在一起過的才談得上分手。分手這個詞對他來說都是高攀了。人家是舍得花錢,但是舍不得帶他回家。
李漸冶馬上嘲笑了一下自己的這個想法。于是他很真誠地跟再次跟超哥保證:“不會了。你放心。”
第二天上午主要拍一些獨孤蘭的的單人鏡頭。拍他在兩儀門練劍,白色的道袍随風翩飛,長劍比風更快,比衣袖更飄,在衆弟子中出類拔萃;他拜別師門下山入世,多年後重返兩儀門,風雪依舊,一起練劍的人卻無處安息。
徐導告訴他,這些鏡頭到時候在成片裏就是一晃就過,交代一下背景,走個過場,因此讓李漸冶別緊張。
緊張其實多少還是有一些的。雖然都是沒臺詞的戲,但是周圍的工作人員團團圍着,跟他拍校園偶像劇的時候不一樣,沒人低頭玩手機閑聊,都聚精會神看着拍攝。有幾場獨孤蘭在大殿上的戲,他的師門群演上百人,個個妝扮考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他真的是師門之光,李漸冶還真的有點不自在。
不過他別的或許不行,裝他是專業的。一張臉冷下來,再說獨孤蘭本來就是不太需要演技,不是,本來就有點面部表情缺乏,因此李漸冶第一次拍電影的第一天磕磕絆絆地沒出什麽大毛病,完成了拍攝任務。
拍完了剛過中午,李漸冶去跟徐宜良打招呼。給小葛遞上了一個保溫杯。
“這是什麽?”
李漸冶随意地說:“我助理在酒店煮好帶出來的薏仁水。徐導來點兒?”
薏仁助消化解膩,徐導欣然接受,給了他一句準話:“哈哈哈有心。好小子,今天表現還可以,滿意,滿意。”
但李漸冶自己還是不太滿意。于是他摸摸下巴,下午又來了,準備觀摩下專業人士李繼揚是怎麽拍的。
李繼揚第一天的拍攝任務跟李漸冶差不多,也是單鏡。鍛刀山莊地處江南,劇組給搭了個小橋流水的景。季清溯出師之前,就是日日在這樣的好景色裏練刀。一套刀法練完,刀尖上落一朵桃花,拈花把酒,寫意風流。再回來時,花還是花,酒還是酒,他的刀卻不知該劈往何處。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了斷壁殘垣。【1】
于是李漸冶就看見這位嗨嗨嗨哈哈哈的小哥,扮上戲服就跟被什麽上身了似的,眼睛裏面的光都不一樣了。他上一秒面龐白潤,笑得志得意滿,少年兒郎比桃花盛開還耀眼;下一秒化妝師給他粘了一星半點胡子拉茬,他黯然神傷,滿目蒼涼,比桃花凋零還傷心。
李繼揚下了戲,看見李漸冶沖他發呆,走過來問:“嗨,看什麽呢?我戲怎麽樣?”
“...”李漸冶真誠希望大家不要再嗨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佩服道:“厲害。”
李繼揚往化妝間走:“厲害吧,”他頓了頓,“你專門來看我的嗎?”
李漸冶跟着他,覺得這個厲害的小哥在戲外還挺有意思,開口就被帶得有點随意:“...你是好看嗎。”
李繼揚躺着讓化妝師給卸妝,他一下了戲就眼皮耷拉着,有點沒精神的樣子。他想了下,擡手手掌伸開比了下李漸冶的臉:“那确實沒有你好看,”他唉聲嘆氣接着說,“你這個臉粉底都能省不少,陰影也不用打吧。”
“...你臉怎麽了?”
“黑啊!水腫啊!粉底一年四季得帶防曬的,晚上吃一克鹹的,第二天就得腫一天!”
化妝師和李繼揚的助理在一邊嘿嘿嘿地笑。李漸冶沒說話。
李繼揚看看他:“你是不是第一次拍電影啊?”
李漸冶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是啊。”
李繼揚壞笑:“你是不是緊張啊?”他揮揮手,“你別緊張,徐導說你那邊挺順利的。徐導看中你,你就肯定沒問題。”
李漸冶心說那你是不知道徐導怎麽看中我的。他清清嗓子轉移話題:“今天的戲都是沒臺詞的。”
李繼揚看看才七點多,就說:“你吃飯了嗎?吃完來我房間吧。帶上你的本子,我給你對對。”
李漸冶再一次有點:“...你房間?”
李繼揚想了想:“你房間也不是不行。你晚上吃什麽啊?在房間吃嗎?味道大嗎?味道太香我可不去啊。劇組餐我聞着都饞。請饒了晚上只能吃草的人吧。”
李漸冶被這個簡單的直男思維逗笑了。
晚上李漸冶就帶上自己的劇本去拜訪李繼揚了。還拎了一袋子小喬給他擱冰箱裏的番茄。
李繼揚開開門:“拎的啥?”
李漸冶:“...番茄。美白消腫。”
李繼揚翻了個白眼接了,把他讓進門,一邊嘴裏嘟囔說吃糖就很好嗎你是不是要害我。李漸冶就笑了。他覺得這個一見如故的朋友還挺妙的。
李繼揚果然在吃草。還是沒有鹽也沒有沙拉醬的那種,只有一小點醋和一小點胡椒粉,盒子裏還有一塊看起來不超過200g,純白水煮的像是雞胸肉的東西。
李漸冶敬佩地看着他。
李繼揚沒看李漸冶,在看他帶來的劇本。他一邊吃草一邊看手裏的劇本。臺詞首先被馬克筆畫出來了,然後旁邊就是一堆一堆的注腳。
這些筆記的內容他越看越覺得熟悉。
“你也是華戲的嗎?”
李漸冶心想,我哪算。他把短期班的事說了。
李繼揚揮揮手:“那你也是華戲的。算我師弟嘿嘿嘿。你看你這句話寫的,胡老師的口頭禪吧。”他繼續說,“你這個功課做得可以啊,我看你的臺詞的時候都沒你想得多。”
“...你看我的臺詞幹什麽?”
李繼揚說:“我不僅看你的臺詞,我還會你的臺詞。”他稀裏嘩啦背了一大段,中間除了獨孤蘭的臺詞,還有好幾句苦別大師的。
簡直是把劇本整個兒背下來了。
“...”
“你那是什麽表情?”
“...羨慕你。”
李繼揚匪夷所思地看着李漸冶。他扯出自己的劇本,指着上面劃出來的大段大段臺詞:“誰羨慕誰?你看你全戲加起來臺詞有我一場多嗎?”
确實。獨孤蘭沉默寡言,季清溯就很話多。不是。話正常多。
李漸冶覺得李繼揚腦回路真是天賦異禀,經常說話都會讓《奪寶聯盟》裏的怼人小王子無話可說,并且覺得,唔,好像還真的挺有道理。
“——就是這個表情,”李繼揚突然說,“你就記着你這個表情。你本身五官氣質偏冷,這點得天獨厚。而獨孤蘭人一年四季在雪山頂上練劍,一年到頭說不了幾句話,見不了幾個活人。他是世外高人,咱們都是凡夫俗子。他看咱們就是這個表情。他可能是覺得新奇,覺得有趣,每次想說什麽,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李漸冶摸摸下巴。好像還真的挺有道理。
“嘿嘿嘿醍醐灌頂了吧?我好吧?”
“...好。”
“叫聲師兄我聽聽?”
“好師兄。”
李漸冶看着李繼揚被雷到的表情,心滿意足。
突然他感覺不對,一回頭看到李繼揚的助理保持着推門的姿勢僵在那裏,一臉的尴尬和震驚。
嘶。
李繼揚站起來要扔他的助理:“你那是什麽表情?漸冶和我在開玩笑。把你腦子裏有的沒的都忘了!”
助理小哥哥一雙眼睛忽閃忽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冶哥,揚哥,喝點水吧?”
“...我助理小瑜。他們小孩子那些個思維真是的。腐眼看人基。你別理他。”
李漸冶震驚。你還知道腐眼看人基。你知道的還挺多。
李漸冶和李繼揚的關系好,劇組都看出來了。第二天演苦別大師的男演員紀澤進組。紀澤很巧,他也是華戲的,年紀雖然比李漸冶他們兩個大點,但是很與時俱進,小年輕的那些新事物他接受得很快,三人迅速熟絡起來。磨合起來飛快。
這使《封山令》的拍攝如虎添翼。有兩個演技紮實的演員帶着,李漸冶NG的次數都不多。
這天他們劇組轉戰到了陝西的山裏。在這取仙醫谷的景。他們已經拍完了勇闖拜火教,電影裏快意恩仇的部分基本告一段落。明□□演風簾慕的女演員和林隽涯就進組,六人小隊即将成型。
李漸冶這幾天戲很多,而且大多吊來吊去。畢竟獨孤蘭的人設是輕功也很好。公司說小喬沒跟過藝人進山,還給李漸冶專門換來一個生活經驗豐富的男助理。
今天也不例外。李漸冶全天的戲。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沉默地跟着主角,但或許是頭套從早上五點戴到現在,他簡直有點頭疼欲裂。
這段戲是苦別大師左臂受傷,仙醫谷的神醫為他劃開傷口,取出異物。苦別大師盤膝坐蓮,一手立掌在前,腕上的佛珠因為剜骨之痛跟着手臂微微顫抖,但是苦別大師面色不變。他溫言吩咐徒弟去屋外等候。他口中佛號不斷,眉目中既有菩薩垂眸之慈,也有金剛怒目之威。
李漸冶就和李繼揚坐在一旁邊看邊嘀嘀咕咕。當然主要是李繼揚在嘀嘀咕咕。
“紀哥戲真好啊。紀哥光頭也帥啊。為什麽有人沒頭發還這麽帥?唉。”
李漸冶手撐着頭。一會兒苦別療傷完了他倆得進去看望,拍完這最後一點今天才能卸了假發。
他忍着頭疼:“你嘆什麽氣?”
“能不嘆氣嗎。紀哥的戲和顏都這麽能打,明天林影帝進組,啧啧咱們壓力就更大了。”
“什麽壓力?”
“嘿!我畢業六七年了,演了十幾部戲。這不咱華戲最牛逼的來了嗎?是騾子是馬,當着林影帝的面拉出來遛遛。”他很有一些摩拳擦掌。
“...你是騾子是馬我不知道,先說明白,我是馬。”
李繼揚眼睛從紀澤和神醫那邊轉過來看李漸冶:“你怎麽那麽貧?你演什麽電影,你說相聲去吧你。”接着他看清了李漸冶的神色。夜晚劇組大探照燈一打,這人眼睛下面都是青的,特別明顯。他馬上站起來要找人,“你怎麽了?不舒服?你助理呢?”
李漸冶拉住他:“我叫他先回酒店了。給我預約個按摩。我稍微有點頭疼,昨天沒睡好。”是真沒睡好。頭套戴久了,摘下來還是感覺得到那種緊緊勒着的難受。
李繼揚覺得他臉色簡直不能細看,還是要找片場的醫生。李漸冶抓着他季清溯的青袖子,“別找了。就是戴頭套戴的。這不馬上拍完了嗎,回去睡一覺的事兒。”
李繼揚也知道他們的頭套難受。武打戲都這樣,他第一次拍古裝也是整天覺得腦袋不舒服。不勒不行,戴得松了武打動作一起來就得歪。你一個人歪不要緊,耽誤的是全場的進度。徐導又是堅決杜絕替身的。于是李繼揚聲音小了下來:
“按摩可以,不過主要還是靠适應。你助理既然先回去了,一會兒回去坐我的車。”
李漸冶跟他開玩笑:“好師兄。”
這現在是他倆的一個梗。那天李繼揚被他雷得不清,第二天轉過頭就拿來惡心他,于是倆人開始整天好師兄好師弟的互相傷害。小瑜已經麻木了。
但是這聲“好師兄”聽在提前了一天來的林隽涯耳朵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1】湯顯祖《游園》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