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趁布魯斯愣神,諾頓一腳蹬開了他。諾頓上前把來人撲在地上摁住了,轉頭超布魯斯說:“把這個逃犯铐回去,我什麽也不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布魯斯上尉。”
理查德輕輕嘆了一聲:“又見面了,真是冤家路窄啊,諾頓。”
“諾頓先生。”理查德看着諾頓把自己铐在了牆上,“您可以別這麽費勁,或者發發善心,綁松一點,這樣明天你們全軍覆沒的時候我還有逃跑的餘地。”
“閉嘴!”諾頓沖他吼,他本來心情已經糟糕到了極點,“不然我挖了你的眼睛。”
“但是您沒有這樣做過。”理查德滿臉都是血污,沒說一句話就有血滴落到他的嘴裏,“但是我的嗓子可能過了今天就沒用了,跟您說說話也好。”
言下之意是過了今晚嗓子就沒用了,這些我最後能出口的話您還是聽聽吧。理查德果然看到諾頓皺了皺眉,坐到一旁:“三句。”
理查德笑了笑,看上去在說諾頓先生真是大善人,但他顯然很珍惜自己說話的機會。“您和您的父親一樣好。”他看到諾頓聽完就想跳起來打他,但他忍住了,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理查德說了句“這實在不如您的父親”一樣。他只是聽不得這種比較,無論是好是壞。
諾頓站了起來,似乎等他說完就馬上走人。理查德接着說:“還是離這種狗屁組織遠一點的好。”
諾頓的臉色沉了下來:“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畢竟是臨別贈言,理查德這回想了很久。久到諾頓有些不耐煩了,在原地踱步等他:“該死,你到底說不說。我該回去了。”
理查德笑了,他的笑終于有點虛弱的意味。從前他給人的形象一貫是呆板和彬彬有禮,但從審訊他開始諾頓就覺得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變得肆意,灑脫,好像剝下了一層皮,又像是終于掙脫了什麽。
他或許不會明白,因為理查德也自以為和諾蘭有牽絆,這些對于他來說無足輕重的聯系是理查德一直懷着偷來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維護着的。現在好像他們之間只剩下一層聯系了,就是普通的士兵和叛徒之間的聯系。
諾頓莫名覺得煩躁:“我走了。”
理查德的聲音像是支撐不住了一樣垮下來,十分沙啞:“平安歸來,諾頓。”
諾頓覺得意外的安靜,沒有一絲風吹草動。布魯斯因為羞恥難當先回了三區,剩下的軍火的确夠他們支撐,但組織的命令是向前擴張,否則無法轉移聯軍的視線。
別無選擇,諾頓只能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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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士兵在緩緩移動,可是沒有看到人,即便到了剛剛劃定的停火線也沒有任何聯軍的身影。他們只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那裏原來是個防守的哨崗,電網鋪陳,足足二十米的圍牆,還有排查檢測的儀器。但現在門向他們敞開,外面森林清爽的風朝裏面吹來,送來了鳥鳴和鮮花的芬芳。樹林裏靜靜的,只有風有時吹落幾片樹葉。
這樣和諧的場景,卻帶着死亡的意味。
聯軍瘋了……這是諾頓唯一能想到的。
打開一部分阻隔,讓機器人可以随意進出。兩小時前出去的士兵沒有發現,證明這扇門是在兩小時之間打開,而機器人聯邦可以在半小時內檢索出全球人類駐地的防守漏洞并制定精确的攻擊方案。
他聽到了槍聲,他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子彈就如雨點一般射穿他們的身體,或者在他們體內炸出火花。諾頓聽到了哀嚎聲,但是他們甚至無法瞄準敵人。機器人密集如雨點一般湧進來,很多諾頓從未見過的,甚至散發出麻痹神經的毒氣。
也許組織從未計算過駐地有多少人,為了保護整個體制而犧牲幾千個人的駐地,沒有将領會猶豫作出決定。
他們以五區作為開端,親手拉開人類大屠殺的序幕。
諾頓來不及反應便被淹沒在後撤的士兵當中,他們有一些皮膚開始潰爛,有些眼睛被射穿,只剩下一個空洞,有一些在逃命過程中被機器人劈成了兩半。死亡只在一瞬間,機器人毫不停歇地進攻,他們也有些傷亡,但是不足為計,鐵皮碾過人類的軀體。
“沒有坦克,和這些怪物打什麽!”有人高聲大喊。
可是他們能撤嗎?他們身後是聯軍已經放棄的人,也有一生沒見過戰争的婦女,有做麥芽糖的老人,有好不容易安歇下來的退役軍人,他們或許抱着自己的孩子躲在門窗後,告訴他們很快就過去了,明天太陽又将升起。
就像從前戰争來臨時諾蘭輕輕抱着他,講一些自己編的沒頭沒尾的故事,或者說兒子,外面在下雨。
拙劣的,溫柔的,讓所有人都安心下來的謊言。
“找人去關門。”諾頓咬了咬牙,“列文,你去。我們留下來拖着。”
“諾頓,就算門關了,還是有很多進了駐地裏。”有人推了一把列文,有些憂心地說。
諾頓笑了:“那就留給別的區的那些家夥,不然做什麽士兵。”
他沖在前面,帶着他們剩下的這些人,他甚至沒有清點人數。哪怕最後只有一兩個人,他也會沖到最後。子彈的痛感太密了,諾頓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他覺得全身都要碎裂了,但他一直沖在最前。這已經不是反抗被統治的戰争了,而是真正肩負了幾百條人命。
哪怕他摔倒了,也會向前面舉起槍支。
諾頓生來就是軍人,軍人以死為生,向死而生。
他覺得自己或許要死了,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彈,或許可以搶救一下。機器人踏過他們的屍體走進了駐地,列文的頭顱被從原來的哨崗上扔下,門還是沒能完全關上。不過好在,電網已經重新攔起了。
有個機器人走進,它或許是改進過的不知多少代版本,諾頓看見它白色的頭盔樣的東西轉了轉,明白它是在檢索心跳。一個機器人檢索一塊區域,躲過了他或許就能活,可看上去他的運氣不是很好。諾頓看着它舉起手中的刀,覺得自己的一生或許就這樣結束了。
他看到刀劈下,但是機器人的頭盔也落在了地上,露出裏面紅色藍色的線路。一個人攔在他面前,刀砍進他的腹部。
諾頓愣愣地,他看着幹枯的,茶色的頭發,看到了一雙清澈的眼睛,理查德捂着腹部,有些無奈地把他身邊的一塊牆的碎片搬起:“說了要平安歸來啊,諾頓先生。”
“你來了。”諾頓有些喜悅,“我得去和組織彙報這件事,聯軍就是一幫禽獸!”
理查德坐在地上,神情有些淡漠:“你去。”
諾頓想扶他起來:“我們一起回去。這樣也是一件功勞,或許組織會寬恕你的過錯。”
理查德搖了搖頭,他沖諾頓笑了笑:“我休息一下,你先走吧。”
諾頓想背着他,終于發現了不對,理查德斜斜躺着,但諾頓還是看到了一道很長的傷口從他的腹部一直蔓延到背部。理查德的嘴唇發白,眼神也逐漸渙散,但片刻他的臉色又有些紅潤,讓他好歹能夠睜眼看着諾頓。
“不……”諾頓看着傷口的血汩汩流淌,他想撕衣服上的布條來堵住,被理查德按住了手:“你幫我……”他聽起來像是在撕扯他的聲帶說話,“給我愛的人傳信。”
諾頓停了一下,他仍然在努力撕扯布條,他的聲音在顫抖,那樣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人的聲音在顫抖,差點連話都說不出口:“哪個愛人,是那個狗娘養的舉報的還是之前的……”
理查德笑了,他應當是出了幻覺,看到了他的愛人,諾頓這樣想。他虛弱的,聲音就像飛蟲的翅膀拍打時一樣微弱:“我的……太陽,我的希望。”
“他是誰?”諾頓嘶吼,“他是誰!”理查德似乎在看他,又似乎越過了他,好像從前他們無數次對視那樣,總是諾頓發現理查德在看他,然後對方又飛快地移開目光。就像蜻蜓略過水面。
理查德再也說不出話來,但諾頓看到了眼淚,有些委屈,不理解,他蒼白的臉,無力垂下的手指都在告訴諾頓他已經要奔向他的光亮,好像到最後一刻所有隐藏的秘密都暴露出來,即便他依然沒有換回一個應答。
“嘿,諾頓。”這是他們說的第一句話。理查德在他面前走過,他穿着新兵的衣服,顯得有些瘦弱。諾頓揚了揚眉,向他點點頭,金色的碎發在空中揚起。比諾蘭還要張狂,帶着十幾年來不變的堅韌和意氣。
像太陽,像希望。
“諾頓,你得反省反省自己。”過于熟悉的聲音響起,諾頓驚詫地擡頭,來人看着他烏黑的臉大笑,門已經在身後徹底關上,紫色的眼睛是促狹的笑意,“怎麽這麽狼狽不堪?”諾頓迷茫地睜大眼,看着他們把理查德運上坦克,那人很熟悉,卻又很陌生。熟悉在于他飛揚自信的神采,陌生在于他站在遍地殘肢上殘忍的笑意。
“不過我也沒比你好多少。”他身上有傷,諾頓注意到了,有些子彈擦破了他的皮膚,他的右臂綁着紗布。萊恩把諾頓從地上托起來,略帶嫌棄地搬到了坦克裏。
“其他駐地的援軍。”萊恩眨眨眼,“不是我傳遞的信息,但确實是駐地傳出來的。”
諾頓沒有理他,有些呆楞地指着躺在擔架上的理查德:“他能好嗎?”
萊恩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聳了聳肩:“可是他挖了我的軍火。”
“是布魯斯!”諾頓急忙說。
萊恩冷哼一聲:“如果不是他引導,布魯斯這個蠢貨能發現我們的交易?”他似乎有點想笑,“還以為他要把軍火用在哪裏?原來是給你送啊,諾頓。”
諾頓沉默了,他用手捂住他的眼睛。理查德渾身都是傷,關押他的地方到這裏大約有幾千米,他難以想象這樣的人能穿越炮火最密集的三區和二區,最後穿過滿是地雷的叢林,到達五區。他想起那天晚上理查德身上的傷就已經很重了,但他仍努力和他說話。
過了很久,諾頓都沒勇氣再看他一眼,事實上,諾頓再不能看他一眼。
萊恩到了較為安全的一區就将他放下了:“這裏醫療隊比較多。”
“你會留下來嗎……”諾頓擡頭問,“亞……”
萊恩搖頭:“我指路後就得回去,有緣再會,諾頓。”
諾頓覺得已經漸漸無法認出萊恩了,他有時像從前的他,有時又顯得十分陌生。但那雙紫色的眼睛沒有變,是漂亮的,純澈的眼睛。他去醫療隊取出了身上的子彈,那個醫療兵告訴他需要靜養,但他還是申請去了一區曾經的廢棄的房子裏靜養。這裏盡管門窗都碎裂了,但好歹曾經有多繁榮熱鬧他也見過,他可以躺在想象燈紅酒綠的樣子,想象偶爾理查德會和他一起出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怕他說錯話,他其實不能喝酒,還要東躲西藏避開別勸酒。
其實後來諾頓見過他喝酒,在無關緊要的士兵集聚的時候,說一些沒有任何人能聽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