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德爾先生。”萊恩皮笑肉不笑,他準備好了所有文件,“遵照我們之前的約定,月底應當不出意外會有一批軍火運來。”
那德爾翹着腳坐在沙發上,他點了一根煙,往後一靠,話有些含糊:“怎麽了,萊恩,地下和地上也要打起來了麽?”
萊恩拿着一杯紅酒,不是上好的成色,但現在更加動蕩,僅有的運輸道口已經因為戰亂和聯軍內部鬥争被迫關停了三個,确實,能有酒運進來維持這次舞會,萊恩也費了很大功夫,至少得通過很多門道:“我們只是自保,沒有本事代替聯軍和機器人幹架。”他皺眉,看上去對這次進的貨很不滿意,局勢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如果你能順利完成這次交易,相信我們以後可以拓展其他方面的合作。”
那德爾今天意外地順從,他點了點頭:“是的,我也以為我們早有很多合作的契機,萊恩先生,只是之前因為一些偏見耽擱了。”
萊恩沉默了一會,再次重申:“希望在月底能看見那德爾先生的承諾。”
那德爾拿着快熄的煙頭,輕輕碰了萊恩的酒杯,那星火一點即過,他帶着眼鏡,微微笑了笑,十足的文雅做派:“那是自然,與貝利爾家族合作向來是我的榮幸,如果能更近一步地往來……”
萊恩笑着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他沒有再碰它的打算:“如果見識到了那德爾先生的名譽,自然不在話下。”
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人無話可說。
“諾頓或許會來。”萊恩站起身來,他扶着旋梯的銅把手向下觀望,“該去迎接客人了。”
“他或許不來。”那德爾拿起那杯紅酒,“三個人交易就有些多了。”
萊恩看着諾頓急匆匆拉着米切爾趕過來,他似乎罵罵咧咧的,不忘穿着象征身份的軍服,在擁擠的人群裏試圖開辟一條道路。米切爾跟着他大笑,萊恩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米切爾臉上露出這樣快活的神情。她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腳底的高跟鞋換成了平底的,比從前尊貴的模樣要更青春動人。
萊恩松了一口氣,諾頓從底下望見了他,興奮地揮了揮手。只要再向前幾步,他就能看見萊恩身後坐着的那德爾。
燈忽然暗了下來,早得到通知的人們戴上面具,他們在黑暗中摸索着尋找自己的舞伴。這是假面舞會,是萊恩一時興起增添的趣味。只有諾頓不知原委,在原地高聲叫着米切爾。
萊恩敲了敲扶欄,以宴會主人的身份安撫道:“假面舞會,不要出聲。”他看到了誰,笑了一下,“找到自己的舞伴,來一場安靜的舞蹈。”
萊恩夜視能力不怎麽強,剛才是仗着站在二樓俯瞰的優勢,現在混入人群中卻有些迷茫,輕易地丢失了剛才鎖定的目标。
他不适應這種場合,或許亞倫會害怕,對于舞會他恐怕又難以磨滅的陰影。萊恩有些懊惱讓他來了,偏偏自己又定了不能出聲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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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抓住了擦肩而過的人的手,那人走得很急,像是在匆匆尋找誰。萊恩本來是想做個弊,在那人手心比劃尋找亞倫,但對方卻實在沒有耐心,只在用力地掙脫,無論在什麽舞會裏,這都是十分失禮和粗魯的。萊恩能理解他,或許他的舞伴是對于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他試圖解釋,但對方掙紮得太厲害,好像在拼命克制自己。萊恩意識到了什麽,他歪着頭想了想,依然沒有放開緊緊攥着的手。
音樂響起,他一把扯過他的手上了舞池,舞池上面不可拒絕,這是規定,他很不甘心,但還是處于禮儀接受了萊恩的邀請。萊恩幾乎處處能察覺到對方急于結束這個舞蹈,步子全都亂了套,像一個小孩在踩地板,想故意引起自己的不滿似的。
萊恩勾了唇角,他覺得更有趣了,非但沒有退讓,他還不時在他的腰側擦過,在轉換動作時拂過他的手背,那人被騷擾得煩不勝煩,萊恩在一個轉身的時候終于自食惡果,被重重地踩了一腳。
“抱歉……我……”他看上去很慌忙地後退,慌亂到忘了規則一般,只想要踏出舞池。
太拙劣的拒絕方式了,萊恩忍不住笑,他搖搖頭,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又将他拉了回來,開始下一個音樂的舞步。這個逃兵的耐心顯然已經被萊恩燒了幹淨,他這次不容拒絕地推開他,冷漠地說:“夠了,我需要尋找我的舞伴……”
萊恩終于忍不住了,他在他耳邊啄了一口,在他驚訝到暴怒前說:“找誰,亞倫?”
“……”亞倫說不出話來,他愣愣地看着萊恩,戴着一個沒有表情的,略顯滑稽的面具,似乎在驚訝和委屈,萊恩心一下軟了,恭敬地伸出他的手,“可以開始嗎,亞倫先生?”
亞倫沒有回應,他就把他拉過來,萊恩直接進入高潮部分,亞倫不經常參加舞會,入軍隊前更是沒有,即使不故意跺腳,他也只能笨拙地跟着萊恩的步子走。周圍都是女士扶住男士的手,只有他們在灰暗的燈下,在舞臺刻意營造的朦胧下穿着西裝旋轉。
亞倫跳的也是男式的步子,萊恩不得不做出了些改造,使整個舞步看上去協調。亞倫的肌肉很柔韌,他的舞步雖然生疏,但是重複下來也能很有樣子。萊恩扶住他的腰,亞倫顫了顫,卻沒有說什麽。
亞倫正要擡手,萊恩先将他往前輕推,然後拉回自己懷裏緊緊抱住了。萊恩沒有松手,也沒有繼續跳,人群繞過了他們,他們在舞池中心相擁。
“我也在找人,這位先生……敢問我有榮幸同行嗎?”
“有。”亞倫啞着聲音,他刻意壓低聲音,不讓人注意到這裏,他又迅速而小心地說,“我讨厭你,萊恩。”
萊恩拉着他的手不放,即使需要變換舞步,亞倫被他往懷裏一帶,萊恩有些委屈又有些玩味地說:“那可不行,天使哥哥,不要讨厭萊恩。”
亞倫沒有反抗的力氣了,萊恩的确很壞,壞到了極點。說得每一句話都殺人于無形,他乖乖地随着他的步調,縱然生澀也努力跟上他的舞步。音樂快接近尾聲,他們在對調舞伴的環節都繞過了別人,萊恩永遠能快速,搶在別人之前拉住他的手,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萊恩借着自己主辦人的身份走了後門,裝了監控或檢測之類的儀器。
最後一個音落下,亞倫本要離場,至少他是這麽打算的。男伴雖然不是沒有,但畢竟還沒有到擺到臺面的地步,地下集市人多耳雜,他本也是趁着關燈混進來,現在也需要快些出去。畢竟這裏愛麗和查爾斯都認識他,那天宴會上的人也有不少,他幫不上忙,卻也不能給萊恩添麻煩。
萊恩一個回身,他手回拉,帶着亞倫幾乎是摔進了他的懷裏。
亞倫聽上去很茫然:“萊恩……不,請,放開……”
光漸次亮起,一點點,逼近他們所處的陰暗處。人群看到自己對面的人,萊恩看到愛麗牽着拉夫的手,笑得很開心,諾頓一臉驚訝地看着優雅行禮的米切爾,那德爾牽着一位較為臉生的小姐,查爾斯和風流的老約翰共舞,他看上去很羞臊并且急于擺脫。他們在舞池的正中央,萊恩緊緊抱住了亞倫。
所有酒杯和人們的歡笑夾雜在一起,聲色再起,紅毯在腳下鋪開,高跟鞋,口紅,西裝,禮服,大煙,各式甜點,貝利爾家裏古老而又華美的壁畫和收藏。一切又回到萊恩的眼前,像是在短暫的偷生後,一切回到了起點。
“亞倫……。”他拉着他的手,看向光一點點攏過,像是找潮水一點點漫上來,“光來了。”
他顧不上他的掙脫和請求,他們躲了太久,裝了太久,久到萊恩已經快要習慣了黑暗,沉溺在不被外界窺視的茍且短暫的快樂中了,這不行,每一次逃避,他都感覺在這溫柔的潮水,瞬間的快樂間離窒息,離最終的沉溺和死亡更近了一步。萊恩永遠害怕亞倫微小的回絕,害怕這看不見未來的放縱。
“亞倫,我厭倦了僞裝,逃避和等待,厭倦了和你一起抵抗衆人的量刑,法律的裁決,我厭倦了在黑暗裏的生活和愛……”萊恩感覺到亞倫狠狠地顫抖着,他有些難以置信,甚至揣摩不透萊恩的意思,不敢去深究。
他知道從前萊恩要他大多數時間呆在家裏是什麽意思,也一直理解。他也明白橫亘在他們之中的不僅是身份,猜疑和別人的挑撥,更是性別,是聯軍的鐵令。如果只是玩玩而已,即便要在明面上假裝不是伴侶,他也完全可以接受,他可以做萊恩隐形的伴侶。
但他完全沒有想過萊恩會厭倦這樣小心翼翼的生活,也沒想過自己面對這種情況該做什麽。
但亞倫害怕了,他開始顫抖,自卑地,怯懦地,不知如何回應地顫抖,眼底的光彩也漸漸熄滅了。或許等燈光照來,就是如同審判庭的聚光,讓他最後可笑的期望和體面也無處遁形。
萊恩拉過亞倫,看到對方緊張又無所适從地閉眼,在光劃過眼前的一剎那,什麽也沒想,他低下頭,揭開各自的假面,近乎虔誠的吻了上去。
那一瞬亞倫幾乎要把萊恩推開,但是他緊緊抱住他,讓他徹底溺斃在這個吻裏。萊恩感受到他淩亂的呼吸,瘋狂的心跳,苦澀的回應,亞倫似乎流淚了,不知是不是萊恩太具有侵略性,他迷蒙地發出聲音,茫然地跟随萊恩的動作。
萊恩聽到整個舞會一剎那安靜下來,無數視線聚焦在他們身上,好奇的,無禮的,薄怒的,恐慌的,萊恩停止了漫長的吻,将臉貼到了亞倫的臉上。
亞倫微微喘息,他才睜開眼睛,用那碧綠的,鹿一樣的眼仿佛是初生般看着這個世界。他看見了鄙薄和輕蔑,但這些與方才的慌張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萊恩看着他眼裏一點點煥發光芒,帶着顯而易見的喜悅看着自己。
“好家夥。”諾頓看愣了,他感嘆道。
“真是……癡情。對這樣一個……男人。”那德爾彎了彎嘴角,絲毫沒有了平時的巧舌如簧。
米切爾看着萊恩,萊恩在掃過她的時候她輕輕點了點頭,拎起桌上的提包轉身走了。諾頓急忙來看萊恩,萊恩只是做了個口型“随她吧”。
愛麗震驚地看着,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然後似乎有些害怕地向後退了退,試圖不要引起萊恩的注意。查爾斯從鼻子裏哼氣,看上去依然不屑。
“萊恩……”亞倫扯住了他的袖子,他想讓萊恩看着自己,帶着微微的,得寵似的放縱。萊恩低下頭,那綠色的眼睛一直幹幹淨淨地注視着他,絲毫沒有被外界所影響。他總是很溫和,記憶中所最強烈的情感還在初次見面時他諷刺的眼神。萊恩也有些不滿了,他摟着亞倫,捏了捏他的鼻子,看他皺着眉向後縮。
“還有更多美酒佳肴。盛會還沒有結束,”萊恩禮貌地向所有人躬身,“盡情享受吧。”
無需言語,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話,燈光控制着調度和閃爍,光怪陸離,金杯紅酒,人群又開始湧動,在客廳裏交換舞伴。
萊恩沒有要交換的意思,相反,他禮貌地向所有來人點頭示意。“萊恩……”亞倫看着那些失望離去的人,有些為難,“或許該交換……”
萊恩的眼神停在他身上的時候,亞倫又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看上去有些責備的不滿:“我也為難,放不開手……”他手緊緊攬住亞倫的腰,那裏常年訓練,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甚至顯得有些纖細,被褲沿完好地束住,“再亂動,當心忍不住。”
亞倫又被他吓了一跳,真的不敢亂動。萊恩笑了,他托住他的手,當然不時有人向這邊投來目光,但他不甚在意,亞倫也當作沒有看見。他們好像立于塵寰之上,在時間之外俯瞰世間。
“方才藍禮服的小姐,”萊恩一眨不眨地盯着專心踩着步子的亞倫,他的頭頂有個發圈,和他的人一樣可愛,“承諾終生的租用最貴的店鋪換我和她結婚。”
亞倫不知有沒有聽見,他沒有回應,但是交換舞伴時萊恩感覺他裝作不經意地拽了自己一下,繞過了那個前來邀請的藍禮服女士。
“還有那個金色頭發的女孩,她送過我一支金玫瑰。”亞倫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了一點。
“那個寡婦……”亞倫總算擡頭十分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夠了,萊恩,如果不想我抱着你跳舞的話。”
萊恩伸出了手臂,亞倫紅了臉,輕輕用雙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又變回了跳舞的姿勢:“好吧,我承認,這太難了……”換得萊恩的幾聲輕笑。
“我幸臨此地。”萊恩輕輕開口,他看見亞倫緊張地跟着他的步伐,紅色的頭發在燈光下一如火焰,還有綠色的,帶着些許喜悅卻不敢顯露的眼睛,“不避諸神審判,欲得良眷如許。”
他分不清亞倫對于他來說是什麽,和諾頓之前說的一樣,看上去無論對方如何賣力,他都難以心動,因為萊恩是個極度怕麻煩的人——“唯一能讓你心甘情願接受的,恐怕只有源源不斷的鈔票。”一開始好像的确如此,但後來亞倫,這個不自知的傻子,莽撞地打破了這一切的平衡,帶着所有他不曾适應的變數和矛盾一鼓作氣地闖入,不懂得适可而止地進了那個閣樓,不會明哲保身地藏拙,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他還需要不停地剖白,不停地尋找。
“傻子。”萊恩看到亞倫有些不滿地看着他,似乎是最近他罵他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還讓人不明就裏,這可真不是個好習慣。
這次直到人群全部散去了,他們還在大廳裏,亞倫看上去很累了,他将鞋子脫下來放在櫃子一旁,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領帶扯下來。萊恩在一旁幫他接住了,歪着腦袋看幾乎毫無形象地癱軟在沙發上的亞倫,亞倫看到他盯着自己,又慢慢将兩腿并攏了,然後小心地從沙發上坐起,規規整整地坐着,耳尖紅透了。
他一定還想着剛才的事,但萊恩的注視擾亂了他的思緒,亞倫的臉也紅透了,他向沙發裏面挪了挪,想避開萊恩無孔不入的打量,出于訓練規矩形成的習慣他依然坐得筆直,否則,萊恩猜想,他或許會縮在沙發的一角,把臉埋在膝蓋裏。
“亞倫·貝利爾。”萊恩突然開口,亞倫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支支吾吾地回應:“嗯……”
“貝利爾。”萊恩笑了,“亞倫。”他依然記得亞倫第一次将名字告訴他的時候,盡管不是很好的回憶,但是沒有人想到他将與他并列,至少,萊恩想,亞倫是認真的,那他們的名字就将并列在貝利爾家族的行列裏。
亞倫低下頭,他手不安地放在腿上,又嘆了口氣,又撓了撓頭發,仿佛坐不住似的。但是眼神飄忽,看哪裏都不敢看萊恩,好像看一眼就會黏在他身上。
萊恩心癢,摟過乖乖坐着的亞倫:“我和那德爾談判的時候,你在和諾頓說些什麽?”
亞倫愣了愣,看着萊恩這氣洶洶的态勢:“他向我打招呼,問了類似于天氣之類的問題。”
萊恩親着他的臉,亞倫的眼睫毛撲朔了一下,掃到萊恩臉上:“然後呢,你回了什麽?”
“不錯,晚飯也豐盛,女人很漂亮。”亞倫感覺到萊恩停下來,有些慌亂到口不擇言,“萊恩也很漂亮。”
萊恩聽得很開心,但他面上不露出來,亞倫很少誇人,或許是性情使然,說出口都結巴,他難得聽亞倫一句肯定。
“明天該和諾頓聚一聚了。”萊恩想到了什麽似的,“或許該打探一下形勢,我們不能被蒙在鼓裏,街上都是該死的傳單——誰想出來的馊主意。”
“或許是理查德,我從前聽說過他。是個溫和的好人。”亞倫胡亂應者他的親吻,萊恩頓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說:“或許,狗屁的組織和聯軍,誰知道呢?”
亞倫停了一下,繼續說:“或許我可以和你去,萊恩,我需要透透氣。”
萊恩停下來,他的手肘還撐在亞倫的兩側,紫色的眼睛沒有聚焦,看上去怔愣着,直到亞倫又喊了兩聲,他才像是漸漸醒過來似的,一點點把眼神又放回了亞倫身上。
“當然,上午九點聯軍的駐防人員會換班,或許我們可以在那裏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