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陳銘生的戶籍,最後落在了她的家鄉。
他想要葬在這裏。
陳銘生的母親精神出現了問題,或者說別人終于意識到,她的精神有問題。她被送進醫院療養。
陳銘生的葬禮,是警隊的人辦的。
楊昭開車在殡儀館的門口停下,她沒有進去,那個追悼會很簡單,老徐把警隊所有認識陳銘生的人都叫上,也不過才十幾個人。
文磊在葬禮上給楊昭打電話,楊昭沒有接。
老徐說,算了吧。
文磊說想把陳銘生生前攢的存折給她,老徐制止了。
“你給她有什麽用,你把錢給了她,陳銘生媽怎麽辦,老太太以後一個人怎麽過。”
文磊說:“這是生哥留給嫂——留給楊昭的。”
老徐說:“連葬禮都不來,還留什麽。”
最後,他們把陳銘生所有的錢,都給了他母親,他們聯系到陳銘生的一個遠房親戚,讓他們幫忙照看她。
陳銘生的葬禮,是警隊的人湊錢辦的。他的骨灰,存放在壁葬牆裏。他們選了一個好一點的位置,很容易祭拜。
一切都安寧了。
老徐和文磊他們,回到了昆明,繼續他們該做的事情。
楊錦天去大學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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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昭回到了美國。
只是她每年的那一天,都會回到這裏。
每次來看望他,楊昭都會說一句話——
“陳銘生,明年我就不來了。”
可第二年的那一天,她還是會來。
她帶的東西很少,只有一枝百合,和一盒煙。
她停留的時間也很短,她陪他抽幾根煙,說幾句話,就會離開。
有時候,楊昭的感覺會很微妙。
警隊的人,給陳銘生選了一張很年輕的照片,是穿着制服的。她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笑了,她對他說,“想不到你穿這身,還挺好看的。”
她回去了。
回去那條原本的道路,她回去了。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照片已經有些舊了。
……
楊錦天順利從大學畢業,他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難得的假期,他回家了一趟。
為了給他慶祝,楊昭特地從美國趕回來。
楊錦天徹徹底底地成熟了,他的成績優異,目标明确。
在楊昭回來的幾天裏,楊錦天開車帶她到處轉了轉。
那是第四年。
那一年的夏日,就在楊錦天的車裏,楊昭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她錯過了今年的忌日。
等她匆匆忙忙地趕去的時候,她發現,照片還是那個樣子。
她已經過了三十歲,可他還是那個樣子。
他的笑容不明顯,平平淡淡的神色,她跑得喘着粗氣,可他還是那個樣子。
在那一刻,楊昭恍惚了。
她慢慢地走出墓地,臨走的時候,她去找了記錄員。她問他,這幾年,有沒有人來祭拜他。
記錄員查了查,随口說:“沒有,就你。”
楊昭點點頭,離開了。
出去後,門口楊錦天一臉擔憂地看着她,楊昭沖他笑笑,說沒事。
那天天氣有些悶熱,楊錦天帶她去一家冷飲店坐。
在吃冰淇淋的時候,楊昭看到楊錦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問他:“怎麽了?”
“沒,沒啥。”楊錦天塞了幾口冰。
楊昭說:“有什麽事,就說出來。”
楊錦天抿抿嘴,偷偷看了楊昭一眼,然後說:“姐啊,是,是這樣的——”
楊昭安靜地聽完他的話,然後笑了,說:“我爸媽讓你來催我嫁人?”
楊錦天說:“不是催,是勸。”
楊昭哦了一聲。
“姐啊……”
楊昭說:“還有什麽話,一起說了。”
楊錦天說:“我這次找你呢,還有另外一件事。”
楊昭說:“什麽事?”
楊錦天把手機拿出來,自己按了一會,然後把手機遞給楊昭看。
屏幕上顯示着一張照片,一個男人,三十幾歲的模樣,穿着一身休閑裝,帶着一副眼鏡,笑得很溫柔。
“這是誰?”
“姐,你感覺咋樣?”楊錦天說。
楊昭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想自己找姐夫了麽。”
楊錦天臉一窘,說:“哪有,這個是我研究生導師,很厲害的,他、他……”
“他什麽?”
楊錦天說:“他還是單身,偶而看見你的照片,跟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姐,你有……有興趣麽?”
楊昭挑眉。
楊錦天說:“他脾氣特別好,老好人一個,你不知道,這是我們校多少女生的男神呢。”
楊錦天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楊昭忽然說:“我忘記了。”
楊錦天一愣,“什麽?”
“今年我忘記了……”楊昭看着窗外,車水馬龍。她沒有在意楊錦天是不是聽懂了,淡淡地說,“等我去的時候,發現他還是那個表情,那個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楊錦天沉默了。
楊昭說:“你知道麽,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只是在等待。”
“等什麽。”
等這個世界,将他徹底遺忘。
楊昭沒有回答。
“姐,一切都會過去的。”楊錦天說,“你要照顧好自己,那些都沒有什麽大不了。你只是鑽了牛角尖而已。”
楊昭看着面前的冷飲杯,楊錦天又說:“姐,我導師現在也在這邊,你要見見他麽?”
楊昭靜了很久很久,才無意識地說:“……嗯。”
外面的樹郁郁蔥蔥,草叢繁茂。
楊昭覺得,一切都是偶然的。
我偶然回憶,偶然思念,偶然覺得,舍不得你。
第二天,楊錦天去楊昭的公寓找她。
楊昭最終買下了這個房子,雖然她很少使用,她把鑰匙留給楊錦天,讓他方便的時候,搭理一下。
楊錦天推開房門。
“姐,我準備好了麽?我跟你說我那導師逗死我了,跟初戀似的,緊張得要死。”
屋裏很安靜。
楊錦天:“姐——?”
沒有人回答。
楊錦天閉上嘴,屋裏馬上變得沉寂。他隐約聽見了流水的聲音。
楊錦天走進楊昭的卧室,在洗手間裏,水流的聲音更大了。
楊錦天慢慢過去,緩緩推開了門——
“姐?”
……
楊昭在那個夏天,自殺在自己的公寓裏。
她割斷了自己的大動脈,流血過多身亡。
她死的時候,很幹淨。躺在浴缸裏,甚至沒有讓血流到浴缸外面。
她的神态很安詳,楊錦天覺得,他之所以沒有瘋掉,就是因為楊昭看起來并不痛苦。她真的,很安寧。
當地的新聞想要報道,被楊家找人壓了下去。
失去她的痛苦已經無以複加,他們不想讓其他人再打擾她。
除了楊錦天,沒有人知道楊昭為什麽自殺。很多人把它歸結為一個藝術家的極端追求。只有楊錦天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第一個發現了她的屍體,在報警的時候,他在她的書房,發現了攤在桌面上的一個筆記本,楊昭在上面,寫了一段話,不怎麽規整,跟她平日的風格并不相像,倒像是随手塗鴉——
我曾擁有一段時光
在那段時光裏
我能用我貧瘠的詞語描繪出每一分每一秒
我能用我枯竭的心靈記住所有的細節
但這段時光很短暫
就像一個故事剛剛有了開篇就戛然而止
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嘗試着開啓新的故事
但我沒有成功
我開始恐懼那種只能用“很多年過去了”來形容的生命
所以支撐了這麽久最後我還是決定放棄
就算再索然無味的故事也要有一個結局
現在我很欣慰
因為這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終于完整了
在筆記本旁邊,有一張小紙條,楊錦天把他們一并收走。
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他不想別人看到這些,誰都不行。
楊昭的葬禮上,她的父母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悲傷,可是依舊無濟于事。楊錦天忽然有些恨,恨他,恨她,也恨自己。
他一直陪在楊昭父母身邊,葬禮上的很多事,都是薛淼幫忙打理的。
葬禮上的薛淼,比楊錦天之前他見到的時候,老了許多。
這種衰老,是發自內心的,由內而外的衰老。
那個晚上,楊錦天從家裏出來,驅車來到郊區的一座墓園。
這裏的價格算是全市比較便宜的。楊錦天把車停好,走進墓園。
他咨詢了一下管理員,找到安置陳銘生骨灰的位置。
他在朝那走的時候,覺得有些好笑。
他居然,會來看他。
等到楊錦天看到陳銘生照片的時候,他終于明白,楊昭所說的永遠不變,是什麽意思。
這張照片已經很舊很舊了,舊到他會以為這是一個完全被遺忘的角落。
“你還記得我麽。”楊錦天說。
照片上的警察,靜靜地看着他。
“我恨你。“楊錦天淡淡地說。
“但我更恨我自己。”楊錦天的語氣不急不緩,他的眼睛很澀,那是因為哭了太多。
“我有很多次,都在想。如果當初我多聽她一句話,少出去玩一次,如果我沒有招惹你,如果我姐永遠都不認識你,那該多好。”
“你知道麽,在你死的那一天,我姐回來後,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是我,是我把他拉出來的。’我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你懂麽?”
天地都是安靜的,楊錦天自言自語地說着。
“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聲,從今往後,真的沒有人再來看你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
可他走了幾步之後,腳步猛地停了,然後快速地走了回來。
“我恨你!”楊錦天的情緒有些激動,“我恨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奪走了她,你算什麽東西——”
楊錦天捂住自己的臉,因為用力,渾身都在發抖。
最後,他很快地從衣服裏掏出一張東西,順着玻璃門的縫隙丢了進去,那是張照片,照片落下,剛剛翻了一圈,立在角落裏。
月色下,那張圖片很模糊。隐約能看出,那是一幅畫,照片像素不是很高,看起來是拿手機随意拍的,甚至還有些晃動。
“我姐之前,經常看着這幅畫。我給它照下來了。”楊錦天說,“別的,我什麽都不會給你。”
那是一副完整的油畫,可惜手機沒有照出它豐富的細節和色彩,只有青黑的一片。楊錦天也曾很多次地,看着這幅畫,他看它,是因為他不知道楊昭為什麽這麽衷情于它。
他對藝術的造詣不高,在之前,一直看不出什麽奇特的地方。
可是今天,他隔着那扇小小的玻璃門,忽然注意到了一個他之前都沒有注意的地方。
在畫面的角落裏,有一處隐約的白色。
它太模糊了,好像是個非常遙遠的存在。
楊錦天搖搖頭,不再看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他淡淡地說,“或許你知道吧。”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最後,他回了一次頭。
陳銘生依舊是那副平靜的表情,他留着幹淨利索的短發,眼睛黝黑,輪廓端正,他看着他,楊錦天覺得,他好像在說話。
在對他說謝謝。
楊錦天離開了。
他在墓園外的山坡上,蹲着抽煙。
他平時很少抽煙,但是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需要那股濃郁的煙草,壓住他胸口的沉悶。
山坡的位置很高,他往前眼前的萬家燈火,心裏空蕩蕩的。
風吹過,他側過頭躲了一下風沙。
在側頭的一瞬,他看見山坡的夾縫裏,有一朵小小的花。
花朵在風裏搖搖欲墜,但是它晃啊晃啊,始終沒有折斷。
楊錦天忽然大哭出聲。
他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淹沒了。
但他找不到理由。
就是因為找不到理由,所以他更加痛苦。
他隐約覺得,他不知道很多事情,他也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楊錦天擡起手,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随着他擡起手,一張小小的紙條随着風飄走了。
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好像是主人迫不及待。
或許風看到了紙條上的內容,它更加用力,把它送得更遠了。
紙上只有短短的八個字——
【陳銘生,我來找你了。】
--------------------全文完----------------------
後記
本文起始于我的一個夢。
至于夢的來源,我認為是我生活中各種莫名其妙的經歷。而小說的名字——《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也是我當時随便一起,但當真正寫到最後,我發現這個随便一起的名字,剛剛好說明了故事的主題。
最初的最初,這個故事剛剛有雛形的時候,其實只有一個主角,就是楊昭。
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情小說女主角,她不怎麽善良,也談不上溫柔,而是冷漠、尖銳、自我。
我給了她一個優渥的環境,她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在現實生活中,跟這樣的女人來往一定會惹人讨厭。因為她對別人的遷就完全是出于一種理性的教養,而不是發自真心。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講,楊昭也很強大。
不光是她,任何一個能堅定在自己的認知裏、不被外界所迷茫的人,都很強大。
本文的的确确需要這樣的一個女主角,因為這個故事有點殘忍,就像山崖上摘花,我需要一個能在狂風之中站得住腳的女人。
有了這樣一個女主角,我就開始創造這個故事。
其實這個小說很簡單,就是講述一個有着獨特性癖的女人找尋自我的過程。
當中也許有些愛情。
這個世上有數不清的人,其中一部分可能會跟其他人不同,有着一絲獨特的癖好——對于年齡、性別、物品,或者人身體的某一部分。
外表平淡無奇,內心行走邊緣。
我寫這個故事,就是想說明,這些不被大衆接受的癖好與感情,或許并不全是悲劇。人世無常,生活遠比小說豐富,人也遠比角色多情。
在這樣的花花世界裏,一定有一些邊緣的感情,在某個角落,開花結果。
所有的欲望與愛,最後都會随着時間洗盡鉛華,歸于安穩與平淡。待到那時,同樣相伴,大家又有什麽區別。
說完女主角,再談一談男主角。
因為故事的設定問題,我在思考男主角的時候,需要找一個比較灰暗的角色。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警察,再向深想,緝毒警察。
可以說,陳銘生的出現,就已經讓故事不由自主地壓抑了。
楊昭是我自己臆想的,她的心理,她的故事都是我編出來的,可陳銘生不是,陳銘生的沉重,有很多很多的原型。
我曾在文章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動搖過,相把故事改成美好的大團圓。原因就是我對陳銘生心軟了。
說來也是奇怪,我能讓我心愛的女主角毫不猶豫地結束生命堅定自我,卻對一個雖然戴着“男主角”帽子但其實只是為了襯托女主角的陳銘生心軟了。
追究原因,可能就是現實。
現實生活裏很難有楊昭,但是卻有很多陳銘生。
他們平日裏很普通,只有當他們來到工作崗位上時,那一份不尋常的工作性質,讓他們變得有些不平凡。
陳銘生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普通到我這個作者想開點金手指都無從下手。
他不算帥,沒有多少錢,有些土,他唯一的優點,就是堅定,就像楊昭,雖然他們的堅定,來自不同方向。
陳銘生一輩子活得都很憋屈,甚至他的死也不是轟轟烈烈,他就是那麽簡簡單單地離開了。
現實生活中,死了這樣一個陳銘生,帶來的平凡的破碎感,比起我寫下的男女情愛更加讓人心碎。
很多人說,我寫的這個故事太壓抑。
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并不算悲劇,真正的悲劇是讓人絕望的,讓人無法呼吸的,就像一個漆黑空蕩的山洞,可這個故事不是。
它是條隧道,過程黑暗,但盡頭有光。
最後一句話,送給有緣讀到故事的你——如果可以,請看清自己,然後堅定起來吧。
第72章 有生之年&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聯合無責任番外——買車。
有一天,他們和他們,在一個車展上相遇了——
楊昭在車展上走了很久。
陳銘生覺得,她是把車展當成了超市在逛,挑挑揀揀,總是問他的意見。
“你喜歡哪個?”
陳銘生說:“都不錯。”
“什麽叫都不錯。”
“……”陳銘生心說反正哪個他都買不起,當然都不錯。
年初,楊昭要重新買車。陳銘生問她為什麽買。
“不是有一輛了麽。”
“買輛大一點的。”楊昭說,“越野車,好不好。”
楊昭不久前從美國參加完一個展覽,坐飛機回來的時候,在機場随手買了一本雜志。裏面有一篇文章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文章很長,簡潔
地概括一下中心思想,就是“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越野的夢”。
她回想了一下和陳銘生相處的細節,越來越覺得陳銘生其實是很喜歡車的。
所以就有了今天這一出。
“陳銘生,沒有什麽是‘都不錯’的,你總會有個喜歡的。”
陳銘生拄着拐杖站在她身邊,“真的都不錯,你買你喜歡的吧。”
男人多懶,什麽都模棱兩可。楊昭在心裏默默地白了一眼,轉頭之際,看到一輛酒紅色的車,她指着那車問陳銘生:“那個怎麽樣?”
陳銘生看過去,“挺好啊。”
“那是什麽車……”楊昭離得有點遠,看不清牌子,人群擁擠,又不好擠過去,陳銘生拉住她胳膊,說:“不用去了,保時捷的凱宴。”
“哦。”楊昭點點頭,“我覺得——”
“什麽破車。”
楊昭剛說到一半,就聽見旁邊一道聲音。
其實在這樣的車展裏,人這麽多,熙熙融融,根本沒空注意別人說什麽,但是這道聲音就這麽鑽進了楊昭的耳朵裏。
一個男人,聲不大,但勁足。
萬昆今年也想買車。
何麗真一直勸他買輛普通點的轎車,萬昆是這麽勸她的。
“你說買車什麽最重要?”
何麗真想了想,說:“安全……”
“對吧,安全第一。想安全,車就得結實點,想結實,就得買越野車。”萬昆表情欠欠的,一副“我說的就是真理”的樣子。
“你總不能只挑結實的。”
“我告訴你,中國是不讓開坦克,不然我就買輛坦克了。”
何麗真無語。
萬昆在外跑了幾年,回來的一刻,仿佛洗盡鉛華。
可在家住了兩天後,又回歸本性了。
流氓,臭不要臉。
于是何麗真只能順着他,指了一輛越野車,“那個怎麽樣?”
萬昆瞄了一眼那輛擦得反光的凱宴,不屑地說:“什麽破車。”多看了幾眼後,更不喜歡了。“稀粥似的,娘們唧唧。”
“怎麽就稀粥了。”何麗真說,“我覺得挺好看的。”
萬昆想起什麽,笑話似地講給何麗真聽:“這車在孫孟輝那叫啥知道不?”
“叫什麽?”
“二奶車。”
“……”
“沒騙你,我後屋辦公室的那幾個糟老頭子都團購買的。”
何麗真笑笑,“你也買了?”
萬昆把她一把攬過來,低頭,笑吟吟地說:“我買?老子求婚的視頻輝運幾千員工都看過了。”
何麗真掙開,“別鬧,公共場合你注意點,這麽多人看着呢。”
“誰看啊,誰——”
萬昆一邊打趣地跟何麗真玩,一邊象征性地左右環顧。別說,還真跟一雙眼睛對視上了。
而且明顯不是一般的眼睛。
萬昆慢慢直起身。
那女人穿着一件長裙,黑眸直發,臉上沒有表情,就那麽淡淡地看着他。
眼神雖淡,可萬昆終究混了許久,不可能看不出對峙的意味。
他舔舔牙,歪了歪頭,不經意道:“看什麽?”
楊昭語調平靜地開口詢問,“你說這車叫什麽?”
萬昆聽得出,這個詢問只是個開篇而已。他挑了挑眉,準備應戰。
何麗真連忙拉住他,低聲說:“別胡說,走了……”她沖楊昭點點頭,“對不起啊,他亂說的。”說着,就拉着萬昆離開了。
楊昭看着兩個人進到人群中,不見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淺笑。
楊昭轉頭,陳銘生只來得及抿起嘴,可笑容還挂在嘴角。
楊昭深吸一口氣,“你笑什麽?”
陳銘生剛要忍住,被她一句話又逗笑了。他伸手,拉住楊昭的手,低聲說:“我連笑都不行了?”
他的聲音不管多低多輕,永遠都能清清楚楚地進入楊昭的耳朵。她低頭,手微微用力,陳銘生慢慢地将她整只手都握了起來。
楊昭擡眼,“餓不餓?”
陳銘生:“餓了。”
“找個地方吃飯吧。”楊昭看了一圈,車展裏沒有什麽像樣的店鋪,只有幾家買快餐的。楊昭說:“要出去吃麽?要不湊合一下吧。”
陳銘生點頭,“好。”
快餐店早就沒有位置了,大多數人都捧着盒飯随便找個地方坐。
楊昭有點心疼陳銘生,已經走了大半天了,再沒個坐的地方,累都累死了。她讓陳銘生排隊買盒飯,她去找空位。
別說,還正巧有個人吃完了,楊昭走過去,把包放在桌子上,然後眼前一晃,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坐了下來。
“……”
兩人對視一眼。
真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啊。
楊昭說:“我先來的。”
萬昆手裏捧着兩份盒飯,靠在椅背上,“我先坐的。”
楊昭說:“我包已經放在這裏了。”
“可你沒坐下啊。”
楊昭淡淡地說:“這位先生,這座位是不是你搶的,我們心知肚明。現在請你站起來。”
萬昆冷笑一聲,沒錯,座就是他搶的,那又怎麽樣。
“把你包拿開,我要放東西。”
旁邊幾個人在看熱鬧,萬昆人高馬大,體格健壯,而且眉目之間流着一股難掩的痞氣,表明了不好惹。大家都覺得那柔弱的女人會先讓路。
可他們錯了,那女人半分要讓的意思都沒有。
“先生,這是我的座位,請你站起來。”
何麗真去洗手間了,萬昆一個人端着兩份盒飯,手裏已經有點燙了,可從他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就不讓了,怎麽着?”
“怎麽了?”
低緩的一道聲音,楊昭轉頭,陳銘生買好東西找過來了。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盒飯。楊昭接下來,把包拿開。
萬昆瞬間就要往桌上放。
楊昭早就知道他要這麽幹,一手擋開他的盒飯,一手把陳銘生的東西放到桌上。萬昆反應也快,兩盒飯一摞,騰出一只手就要撥開她。可剛
撥開一半,另外一只手擋住了他。
萬昆擡眼,對面的男人眉目低垂,聲音更低。
“朋友,幹什麽?”
萬昆笑了。
嘴笑,眼睛沒有。
他把兩盒飯随手一扔,飯灑了一地。
他盯着陳銘生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楊昭。
“喲,有幫手的啊。”
陳銘生擡手,将楊昭劃到身後。
楊昭說:“陳銘生,你要幹什麽。”
他沒回話。
萬昆還在笑,他慢慢站起身,解開手表往桌上一扔。
咣地一聲。
旁邊的圍觀群衆這時候開始覺得萬昆有點不地道了。
人家對面那個就一條腿啊,秉承着中華傳統美德也應該禮讓殘疾人啊,你不讓座不說,瞅這架勢還要打起來了。
這不是欺負人麽。
可能整個餐廳裏,只有萬昆一個人,能看出這個男人幾斤幾兩。
“你可以試試。”萬昆雙手虛虛地搭在腰上,盯着陳銘生,“看看你們倆今天能不能坐在這。”
楊昭一把撥開陳銘生手,擋到他身前,看着萬昆。
語氣還是淡淡的,可眼神已經冰冷了。
“我警告你,別亂來。”
萬昆說:“那就拿着你們的——”
“萬昆?”
又一個聲音插入,所有人看過去,一個女人進了店,從人堆裏正往這邊擠。
“操。”萬昆低聲罵了一句,連跑帶颠地過去,剛剛氣勢猶在,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
何麗真到萬昆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楊昭和陳銘生。
她在看到楊昭的時候明顯一頓,認出了她是剛剛那個女人。她往桌上瞄了一眼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周圍人都在看他們,何麗真臉不可抑制地紅起來,又剛巧看見陳銘生拄着的拐杖,簡直想找個地縫鑽起來。
她也沒敢過去,原地沖楊昭低了低頭,小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就走了。”
萬昆不太滿意,“走什麽啊,那——”
胳膊一疼,何麗真擰了他一下,他低頭,看見她一臉紅彤。“你不走我走!”
何麗真轉頭就走,萬昆哎了一聲,追了上去。
後面有人喊:“表——表還在這呢——”
還是沒回頭。
人群感慨,裝相的,怕老婆。
楊昭在衆人注視下,面無表情地坐到座位上。陳銘生試探着說:“要不……換個地方吃?”
“為什麽?”楊昭馬上看向他,“這是我們的座位,我先來的。”
“好好。”陳銘生把盒飯上的表拿開,楊昭瞄了一眼牌子,冷哼一聲,低不可聞地道了句:“……暴發戶。”
一擡頭,陳銘生淡笑着扯開筷子。
楊昭又覺得自己嘴臉不太好看,安靜地低頭吃東西。
另一邊,萬昆很快就追上了何麗真。
“幹嘛呀。”耍賴。
何麗真還在走,萬昆拉着她,“老師……”
何麗真立馬停下。
“你別叫我老師,我沒教過你這麽牛氣的學生。”
萬昆叉着腿,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
“大庭廣衆你搶人家座位幹什麽?你年輕力壯的大男人跟一個女人搶座位,你真好意思啊你。而且、而且人家的——”何麗真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麽好,“那男人腿還有殘疾,都拄着拐杖呢,你還——”
萬昆聽到這,擡起頭了。
“那男的不是一般人。”
何麗真根本聽不着:“給老弱病殘讓座你小學就該學過吧,你真不嫌丢人。”
萬昆眨眨眼,忽然咧嘴一笑。一伸手就抱過來了。何麗真掙他,掙不開。
“萬昆!”
“別氣別氣。”萬昆一只大手放在何麗真的肚子上,說:“你話沒說完啊,老弱病殘後面還有個孕呢。”
何麗真臉一紅,批評的底氣也不足了。
萬昆賴賴地說:“給我兒子累着了,誰負責?而且那女的……”萬昆想起楊昭,還有點咬牙切齒,“一臉欠抽的樣,我真是——”
“我看你才欠抽。”何麗真一手打過去,“把手拿開,我們去外面吃。”
“行行行,你說了算。”
另一邊,楊昭和陳銘生吃完飯,走出餐廳。楊昭跟陳銘生說:“我出去站一會。”
陳銘生點頭,低聲說:“好,我陪你。”
兩人出了車展大門,楊昭點了一根煙。
陳銘生靠在一邊的柱子上等着。楊昭抽了一半,轉過眼。
“累麽?”
陳銘生說:“沒事。”
楊昭走到他身邊,一手輕輕攬住他的腰。陳銘生低聲笑,“還氣呢?”
楊昭搖頭,“不值得。”
陳銘生擡手,抹開她額前的碎發,“本來就不值得。”
楊昭擡眼,陳銘生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不用擔心我。”他說。
楊昭沒說話。
陳銘生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說:“我身體好不好,你還不知道麽?”
楊昭臉上一熱,忍不住笑了,“陳銘生,你真混蛋。”
陳銘生抱着她,淡淡地應聲:“是麽。”
他抱了一會,楊昭忽然說:“我還是要買凱宴。”
“……”
楊昭直起身,一臉正經。
“那人沒什麽眼光,我要買我喜歡的,你喜歡麽?”
你這麽嚴肅地問我,我哪還有別的回答。
“喜歡,你想買什麽都行。”
兩百米外的另外一對,男的還在女的身邊抱怨。
“媽的中國是不讓開坦克,讓開老子第一個把她家炸了。”
“……神經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