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醫師很快将藥取了回來,包在一個袋子裏交給陳銘生。
“內服外用的我都開給你了,用法你也知道。”他看起來還是想勸陳銘生住院,“小陳啊,你不能硬撐,要是過幾天還沒消炎的話一定要過來,這可不是玩笑啊。”
陳銘生點點頭,“我知道,謝謝您了。”
張醫師嘆了口氣,坐回辦公桌裏寫着什麽。陳銘生挽好褲腿,撐着拐杖站起身,楊昭看他一眼,說:“這就走了?”
張醫師發話道:“走什麽走,在這等着,挂個消炎再走。”
楊昭看張醫師開了個單子,然後又出去了,沒一會回來的時候拿着輸液袋。他将針管調好,然後把輸液袋遞給楊昭。
“來,幫我拿一下。”
楊昭下意識地接過來,然後看着他熟練地給陳銘生紮針。楊昭将輸液袋舉了起來。針剛剛紮好,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張醫師接起來說了幾句挂掉,對楊昭和陳銘生說:“樓下有事,我得下去看一下,很快回來。等我回來給你拿個輸液架,等等啊。”
張醫師出去,屋裏就剩下楊昭和陳銘生。
陳銘生靠在牆上坐着,他衣服有些潮,又壓了一晚上,折騰得有些垮了,搭在陳銘生的身上。
楊昭能看出來他很疲憊。
她找不出什麽話題來說,她也不擅長安慰別人。
結果屋裏就這麽一直沉默着,沒一會楊昭胳膊腿都開始酸了,可張醫師還沒有回來。
陳銘生動了動,他擡頭看了楊昭一眼,說:“你坐下吧,我自己舉着。”
楊昭說:“你這個樣子怎麽舉,我來好了,反正快打完了。”
“……今天真的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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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一袋藥要挂多久?
楊昭看着輸液袋裏的藥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應該差不多是二十分鐘。她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她生病在醫院挂吊瓶,她拎着吊瓶到吸煙區。從開始挂,到最後拔掉針,她一共抽了兩根煙。楊昭抽掉一根煙的時間是十分鐘,一直都很準。
在楊昭從輸液袋上回過神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陳銘生睡着了。
他紮着針的手搭在右側的凳子上,背靠着牆,低頭睡着。
屋子裏十分安靜。
楊昭不再看輸液袋,而開始看這個熟睡的男人。
他垂着頭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沉郁,事實上陳銘生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都十分壓抑,楊昭具體描述不清那種感覺。
又過了一會,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楊昭馬上回過頭去,在張醫師進屋的一瞬間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張醫師反應倒還算快,沒有發出聲音。楊昭示意他陳銘生睡着了,張醫師了然地點點頭,他推着一個輸液架過來,小聲對楊昭說:“哎呦,耽誤的時間太長了,你舉着累了吧。”
楊昭搖搖頭,“沒事。”
雖然嘴裏說沒事,真等張醫師将輸液袋從她手裏拿走的那刻,楊昭還是忍不住甩了甩肩膀。
張醫師小聲說:“這藥有止疼和安眠作用,他睡了也正常。”
楊昭點頭。
藥袋還吊着,張醫師閑的沒事,找楊昭閑聊。
“你是小陳的鄰居?”
“嗯,我叫楊昭,您叫我小楊吧。”
“啊,好好。”張醫師和楊昭來到辦公桌旁說話,避免把陳銘生吵醒。
“小楊啊,你跟小陳認識多久了?”
楊昭頓了一下,說:“沒認識多久,我是剛搬家不久。”
張醫師了然地點點頭,說:“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來中心,我還第一次見到有人跟他一起來。”
楊昭問道:“他一直都是自己來麽?”
“可不是,”張醫師說,“根本就是胡鬧,大概半年前他手術做完出院來中心,理療做了一半就跑了,傷口一直沒有妥善處理,斷斷續續好好壞壞,每次都是化膿感染了才知道來拿藥,唉……也不知道家屬怎麽想的,糟蹋人麽不是。”
楊昭安靜地聽完張醫師的話,她看着陳銘生,側面看過去她剛好能看見他缺失的右腿,這個男人低着頭熟睡的男人,逆着陽臺的光,顯得有些脆弱。
之後,張醫師都唠唠叨叨地說了半天,大概就是在埋怨陳銘生的家人不重視他,埋怨陳銘生自己不知好歹瞎搞身體。楊昭做了一個忠實的好聽衆。
沒有一會,輸液袋已經打完了。張醫師拔針的時候,陳銘生醒了。
他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睡着了。他拿沒打針的手抹了一把臉,坐直身子。
楊昭看着他坐回輪椅上,她覺得他已經相當疲憊了。
他們告別張醫師,離開康複中心。
在門口,陳銘生說自己打車離開。楊昭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你現在站着都費勁,還要自己走?”楊昭将車開了過來,她本來想扶一下陳銘生,但是最後還是只幫他開了門。
“我送你回家。”
到了這個時候,陳銘生也沒有力氣再說什麽了。
“你家在哪?”
“七馬路。”陳銘生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疲憊。
七馬路在市南,離淩空派出所的位置不遠,楊昭知道大概的方向。
車開得很穩,車裏一如既往的安靜。
陳銘生在車上再次睡着了。
從康複中心開車到陳銘生的家,得花将近五十多分鐘的時間,陳銘生睡得很沉,頭歪着。楊昭盡可能地将車開得平穩,結果到了的時候已經一個多小時了。
七馬路在本市不算繁華路段,都是老樓區,基本都是六七層,也沒有電梯。
楊昭将車停在路邊,她想了一會,還是沒有将陳銘生叫醒。
車熄了火,楊昭将椅子往後倒了點,然後從大衣兜裏掏出煙。煙盒在手裏拿了一會,楊昭側眼看了看睡着的陳銘生,最後又将煙盒放了回去。
陳銘生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睜開眼,滿眼通紅的血絲。陳銘生撐起身體,左右看了看,明顯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外面街道上的路燈已經亮了,昏黃昏黃的。
陳銘生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應過來了。
“楊小姐……”
楊昭知道他要說什麽,打斷道:“沒什麽,我看你睡得太沉了,就沒叫醒你。”
陳銘生沉默了片刻,最後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楊昭說:“你家在什麽地方。”
陳銘生說:“前面轉個彎就到了,我自己走吧。”
楊昭也沒說話,直接發動了車。陳銘生注意到楊昭将車內空調的溫度調得很高,車椅也加熱了。雖然他衣服還是有些潮,卻也沒那麽冷了。
陳銘生看了楊昭一眼,楊昭正專心地開車。
車子拐出主幹道,拐進了一個小胡同裏,楊昭開車技術一般,在這種黑黢黢的路裏,她不由得往前探身,仔細地看道。
陳銘生看她把車開成這樣,說:“就在這裏停吧。”
楊昭一個眼神都沒賞給他,依舊專心致志地看路。“你家在哪?”
陳銘生伸手指了一棟樓,楊昭點點頭,說:“好。”
陳銘生見她完全沒有要停車的意思,深吸一口氣,坐着安心地等。
這兩步道被楊昭開了快十分鐘才到頭,車子停下的時候楊昭聽到陳銘生明顯地呼出一口氣,就像一塊大石落地了一樣。
她努努嘴,側過眼看着陳銘生。
陳銘生剛要開口道謝,一擡眼就看見楊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楊小姐?”
楊昭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我開的不好?”
陳銘生說:“什麽?”
楊昭說:“你剛剛嘆氣是覺得我開車技術差?”
陳銘生一頭霧水,他張張嘴,又不知道從何解釋。
“楊小姐……你誤會了。”
楊昭轉過頭,将車鑰匙拔了出來。
“走吧。”
陳銘生迷迷糊糊地下了車,腿上依舊疼得厲害,只不過他對這疼已經麻木了。
下過雨的空氣格外的好,楊昭深吸了一口氣,對陳銘生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都到這還讓送的話,就有點過了。陳銘生撐着拐杖,對楊昭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楊昭說:“你家幾層?”
陳銘生本來不想再說什麽,奈何楊昭問得太随意了,他也就下意識地說了出來。“五層。”
楊昭:“這樓沒電梯吧。”
“……嗯。”
楊昭:“我送你上去。”
陳銘生說:“不用了,今天已經很麻煩了。”
楊昭:“我也沒什麽事,走吧。”
陳銘生終于皺起了眉頭,他低聲說:“我自己回去。”說完他也不等楊昭回話,撐着拐杖轉身就走。
楊昭聽出陳銘生明顯的不耐煩,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進小區,最終也沒有跟上去。
回到車裏,楊昭沒有點火,反而是點了一根煙。
“有什麽大不了的。”楊昭啧了一聲,自語道,“真是上趕着不是買賣。”
十分鐘,一根煙抽完,車子裏已經滿是煙味。楊昭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翻着自己的大衣兜,從兜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
她将內車燈打開,在燈下将紙展平。
上面模糊一片,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
楊昭盯着那破爛的紙看了一會,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最後她嘆了口氣,将紙丢在煙缸裏。
就在轉身的一瞬,她忽然看見後車座上的東西。
那一條假肢安安靜靜地躺在車座上。
楊昭看着那條腿,低低地笑了一聲。
再轉過頭時,在車燈的最深處,一個撐着拐杖的人影正朝着她走過來。楊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倒着車出了巷道。
陳銘生怎麽可能追得上她,他試着叫了幾聲,楊昭也裝着沒聽見。
開着車回家的一路上楊昭心裏舒坦極了。
“我就說吧,上趕着不是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