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之十六
賽特是個農夫之子,在他短暫的十五年人生裏,前頭十四年都是在田裏長大的。家中貧困,不只父親要忙着種田,母親也得跟着一塊下地。早些年村長分配田地,父親很大膽地選了開荒,分到的地雖然荒蕪一片,但劃出來的面積比其他人家大,剛開始父母都得開墾田地,忙成一片。等到賽特稍長一些,別人家的孩子仍在瘋玩,他就得去幫家裏的忙。
起初村子裏好些人都說他父親是個傻的,有好田不要,非去開墾荒地,家裏過得緊緊巴巴的,只勉強混到口飯。可是等到田地成型,慢慢收獲多了,糧食也多了,村人們又開始說他父親狡猾,白得了那麽一大塊田地,很會算計。
這些人根本沒考慮過當初他們家過得多辛苦,父母起得比別人早、睡得比別人晚,別人家的婦人只需在家帶孩子,他的母親得帶着孩子一塊下地。那些人只看到了經過好幾年的努力,他們家那大片麥地。
賽特極為敬佩父親,哪怕別人都說父親心機太重,但在他眼裏,他的父親絕對是天下第一的實誠人,不偷不搶不騙,家中日子變好,也是因為父親有智慧、有先見之明,肯吃苦。
奧汀帝國如果農民開墾荒地,前三年是不用交稅的,後兩年若沒有什麽大天災,也只要交其他人的一半稅。他們家的土地多,雖然種得辛苦,但種成之後,收獲自然也多,惹來村人們的眼紅。
賽特十歲的時候,父親花了大代價讓他去鎮上的窮學士那裏識字,把十年以來的積蓄都用完了,他們家依舊貧窮,村人們還說父親是“不知天高地厚”,小農民竟然想養出個“學者”來。
彼時“學者”都是有錢人才當得起的,學習各種知識,往後能到貴族身邊當個小官或侍從,要學的東西也非常多,耗時耗錢,如果沒有貴族收,那也就白學了,時間和金錢都白白浪費。而且“學者”得考進學院,花上好些年考試,才能拿到最初的“學士”稱號,成了學士也得繼續學習和研究,再考出“學者”的稱號。
要被貴族看上,不只得能力出衆,出身的學院也不能太次等。嗯,還得有運氣、有門路。
像是賽特的那個老師,便是考了幾十年,傾盡家財,也只得了一個“學士”稱號,更沒有被貴族收用,光持着“學士”身份不肯做其他工作,每日埋頭學習,日子過得可能還沒一般平民好。
很多農民一輩子就只能當農民,根本沒那個閑錢讓孩子念書。賽特父親的做法,無疑讓他成為了農民中的“異類”。
賽特跟着學士識字,學得很用心,但那是為了讓家裏的錢不白費,他是真心不想當“學者”的,并且還因為老師那種自持身份,卻只會死讀書的行為,隐隐瞧不起“學者”。
估計他父親心裏也明白賽特的意願,所以在他學了一年,基本識字後,便沒再讓他去學習。如此,賽特繼續跟着家裏種地。
賽特有一對比自己小七歲的弟弟妹妹,他們出生那會兒,他還沒去學士那裏學習,家境比從前開荒那會兒變好很多,只是他一開始學習,家裏再次貧窮起來,弟弟妹妹也吃了很多苦,這讓賽特一直過意不去,極為疼愛弟妹。
弟弟妹妹五歲起,父親便讓賽特教他們識字,不只弟弟學,妹妹也要學,雖然賽特不認可父親不死心的做法,但他依舊很認真地教他們識字,畢竟從他識字開始,就知道能讀得懂契約書、會簡單算學,是多麽便利的事。
因為少了“學習”的費用支出,家裏的錢財又開始慢慢累積增多,在賽特想着他們家以後能購買土地、雇傭人來種田,成為地主的時候,他的父親卻将家中的田地賣了大半,做起生意來。
還是那句話,很多農民一輩子都是農民,不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錢,還因為他們不懂算學,沒有經商的頭腦。做生意固然來錢快,可風險也大,一不小心賠了錢、欠了債,全家都得當奴隸。不是那麽多人有勇氣去做這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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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特的父親何止膽大,簡直“異想天開”。
可是賽特跟着父親忙進忙出做了一年買賣後,他漸漸明白了父親的想法。父親不只是想賺錢,更想改變自身的地位、整個家庭的地位,讓後代不再當個面朝黃土背朝天,見到貴族就得卑躬屈膝,随便誰都能來踩一腳的“賤民”。
孩子成為“學者”,是改變地位的一環。
這不是一兩代人努力就能辦到的,而是數代人慢慢積累的成功。不管別人怎麽說父親野心大,實際上他父親都腳踏實地,從沒想過一步登天(當然有登天的機會也會把握),他只是想要成為那個開始努力的“第一代”。
就近城鎮的跑商很成功,家裏賺得的錢比過去十幾年種田得到的還多,光憑種田,不知道得種個幾代才能改變,所以賽特父親改行做生意是正确的判斷。不過要讓弟弟成為“學者”,這點錢還是不夠的,他們得賺更多的錢,将生意做大。
跑商去帝國邊境的瑞百威,有風險,但做生意,哪有什麽是萬無一失的呢?
那裏靠近永眠之森,長年被魔獸騷擾,不是那麽容易種地,糧食需求大,小麥運到那裏能翻上幾倍。先頭賽特父親只是在幾處城市賣特産,賺點差價,這回是長途賣糧,能賺上好大一筆。回程的時候可以購買瑞百威出産的各種魔獸毛皮、晶核,這又是個在瑞百威價格便宜,在帝國中部價高的物品。
如今奧汀帝國內部安生,外交和平,強盜并沒有預想那麽多,跟着商隊一塊走,安全性很大。
計劃是不錯,誰想到賽特父親仿佛運氣用完了一般,竟在托馬堡外被強盜殺了呢?就在賽特以為自己也要死了的時候,蘇陽出手,這回換強盜死了,他活了下來。
自己的生死,就這麽簡單地,決定在了他人手中。
如今賽特一鼓作氣,跪在地上求蘇陽“買下”他,并不是無謀的做法。雖然商隊每個人都恐懼着這位魔法師大人,但在蘇陽出資幫助他人處理後事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位魔法師不是那麽冷酷無情,甚至可能是個很溫柔的人,考慮到對方的年紀,說不定還很好說話。
衆所周知的常識——魔法師就是貴族。
賽特一家人那麽努力想要讓弟弟成為“學者”,為的不就是能混到貴族身邊做事麽?如今這個機會就擺在他的眼前!
尤其是在賽特刻意與博隆套過近乎,知道魔法師一行人并不會護送商隊回程,只是去瑞百威同路,順手接了護送任務罷了。
誰知道回程的時候會不會再一次遭遇強盜?誰又知道遇上強盜,他能不能再一次活下來?畢竟不會再有魔法師出手相助了!!
雖然惹怒魔法師可能會死,但就這麽做一趟生意回去,也有可能會死,甚至錯失改變命運的良機!不管哪邊都有死亡可能,還不如現在就賭一把!
可以說,賽特如今的狀況,有點像是遭遇恐怖事件後的應激反應。
然而,他鼓起勇氣面對了蘇陽,卻發現自己太天真了,魔法師看他的眼神無一絲暖意,沒有同情、憐憫,甚至連鄙視、不屑也沒有。他估錯了魔法師的性情,可是他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所以他仍然按照着原定計劃,豁出一切地請求對方買下他!
“是的,我想改變命運。”賽特盯着面前的魔法師,一字一句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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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先不提莫莉有多麽不爽,比當初博隆加入還要不爽。蘇陽收下賽特,是預定中的事,系統給出了選項,她不殺賽特,就只有收下他。
不過好在這個少年讓她覺得挺有趣的,簽訂買斷契約的時候,也不是那麽讓她難以接受。
未免賽特起了這個頭後,讓其他人也動心思,蘇陽讓他一切照舊,在抵達瑞百威之前,都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另外就是通知了一下博隆,他們的小隊多了一個人。
當然,賽特既不會武藝也不會魔法,現在的他是不可能成為冒險者的,僅僅是以“仆人”的名義跟在蘇陽身邊罷了。
當晚簽好契約,一式兩份,蘇陽這裏留一份,賽特那裏留一份。他拿着契約和一袋金幣回自己房間的時候,還像是在做夢。
趁着和他同屋的人沒回來,賽特數了數,發現蘇陽竟然給了他十個金幣……十個金幣!!他和父親這次送過來的貨物全部賣出去,頂多也就二十來個金幣的價值,如果他們家僅僅維持着農民身份過日子,夠富足地吃一輩子了!他賣了自己,竟然就得到其中一半的錢!
賽特好歹跟着學士念了一年書,哪怕了解得不是很詳細,但也知道貴族身邊的仆從,一種是在其微末時便跟随身邊,一輩子侍奉下來,後代也繼續侍奉的那種,可稱之為“世仆”,在這個世界的平民裏,貴族的世仆可是很榮耀的身份;另一種便是學院出身,也許是“學士”,也許是沒有考上“學士”選擇直接畢業的人,他們被選上之前,得經歷大量調查與考驗,往上三代都有跡可查,并且沒出過罪人,學識涵養過得去才行。
當然,貴族仆從具體能得到多少酬勞,他是不清楚的。
起先賽特憑着一股生死置于度外的勇氣自薦,雖說有理有據不是那麽無謀,但也做好了被拒絕的可能性,如今被接受,他反而冷靜了下來,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又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好運。
賽特這時候還以為蘇陽恐怕是個出身不高的魔法師,才授予的貴族稱號和封賞,身邊仆人沒幾個,因此給了自己機會。他不知道,蘇陽可是當今大貴族之一,馮侖家的大小姐!連爵位低一些的小貴族都想往她身邊湊!
貴族的侍者仆從也分三六九等,侍從、侍女、男仆、女仆,這些名詞對于平民來說沒什麽區別,都是仆從、傭人,但跟在貴族身邊的話,就有很大差異了。
如果不是蘇陽性情乖僻,她身邊的貼身侍女起碼也得是子爵之女。她的侍女可不是光打掃打掃衛生、端飯送菜就行的,除了日常陪伴,還要輔佐她的生活,收發宴會請帖,四處走動交際都只是小事,甚至要為她打理財産,結婚後跟着她一起出嫁,也許是嫁給她丈夫的貼身侍從,也許是嫁給其他對她有用的人(說不定會成為丈夫的情人,為她一起把住丈夫的心),還要幫着她教育子女、出謀劃策。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蘇陽讓莫莉這個奴隸出身的獸人當侍女,她母親波利娜會那麽抓狂。
波利娜不承認莫莉是“侍女”,頂多是個打雜的“女仆”。
蘇陽對“侍女”和“女仆”的概念分得不是那麽清楚,即使她的家庭教師有教一點這方面的常識,但她始終帶着上輩子的觀點,将這兩者混用,自己貼身的事全交給莫莉來做。與人說起時,指代莫莉,有的時候她會說“侍女”,有的時候也會說“女仆”。
莫莉剛跟在她身邊的時候什麽都不懂,全是蘇陽手把手教的,教她識字算術,後來見她上手了,便把自己的財産(其實也就是一些錢和首飾衣服)交給她管理。往後要是蘇陽分到領地或其他産業,估計同樣會交給莫莉,這是波利娜最不能接受的。
波利娜勸不動蘇陽,為免她帶莫莉出去的時候丢人,也曾指派過自己身邊的侍女去教導莫莉禮儀與學識(其實說去為難人才對,不過莫莉都撐過來了,還學得不錯)。
跟在貴族夫人小姐身邊的侍女已經要做這麽多事了,跟在貴族男子身邊的侍從就更加如此了,像是蘇陽的父親夏多布裏昂,他的侍從不只要為他打理生活,還在軍中領職,統帥夏多布裏昂的親衛隊;其他武力值不那麽高的侍從,起碼也是謀士地位。
說實話,莫莉在馮侖家的仆從之中,地位很尴尬,上頭的人意志分裂,導致下面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不過以蘇陽的強硬作風而言,除波利娜的貼身侍女外,也沒誰敢給莫莉臉色看就是了。
賽特此刻尚未知道自己成為蘇陽的仆從,真正代表了些什麽意義,但他确确實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